这一问看似反问,实则隐含着笃定,如此自信,当真很难让人想象这个是女子。陆俭也笑了起来:“既然你已经猜到,何必多问?”
这人今天出乎意料的干脆啊,伏波不由看了陆俭一眼:“明德兄就不怕长鲸帮报复吗?”
“合浦港那个小铺子又算得了什么?我怎么也算岭南豪强出身,家业皆在岸上,倒不怕他们暗中使坏。”说到一半,陆俭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番禺并非我的地盘,如今宁负去了,还不知打得什么主意,愚兄也只能跑来贵宝地,躲一躲灾了。”
这可不仅仅是要结盟,更是性命托付,要跟赤旗帮共进退了。要知道宁负既然来了,肯定是要找赤旗帮麻烦的,番禺不保险,罗陵岛也未必安全。而陆俭这做法,可当真是豁出去了,不管有多少算计,又有多少心思,至少他的胆气从未变过,到叫人有些佩服。
而对于一个真正的盟友,伏波自然不会推拒:“只要明德兄信任小弟,只管在这儿住下便好。”
如此爽利的回答,其实并没有出乎陆俭的预料,然而听到这话,还是让人不由心折。陆俭长叹一声,拱手还礼:“那就烦劳贤弟了。”
这也是他到岛上,第一次叫出“贤弟”,也是直到此刻,陆俭才发现自己难以克制的生出了欣喜。留在岛上,自然可以避开那鬼书生,但是并非他的真意,他只是想留在岛上罢了。
之前的谋算,在此刻全无了意义,这样的女子哪是能轻易掌握的?不过他如今想的也不是什么把柄软肋了,比起这偌大帮派,还是她本人更让他在意。
那笑容风轻云淡,掩去了一切心机,看着面前这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伏波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丝警觉。他来罗陵岛真只是为了通报消息,顺便卖个好吗?恐怕还有别的盘算吧,她可得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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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俭那小子跑去罗陵岛了?”听到手下禀报,宁负讶然的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料到姓陆的会如此干脆,按道理说,他总要迂回一番,来来去去谈些条件才是,甚至两头通吃,占尽好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谁料长鲸帮的名头也压不住他,竟然直接就跑了,这是要跟赤旗帮一路走到黑了?
“军师,那现在要怎么办?”身边头目小心问道。
宁负摸了摸下巴上的伤口,阴森森的笑了出来:“既然一计不成,就使别的计策吧,反正青凤帮那边一时半会也打不完。”
这样好的机会,不利用起来怎么行?说不定闹大了,也能钓出大鱼呢。再说了,陆俭跑去罗陵岛,赤旗帮的人也该知道他在番禺了,那身手了得的小女子会不会再次现身呢?
一想到这儿,宁负不由轻笑出声。那小头目吓得一抖,赶紧又缩了缩脖子,只盼军师看不到自己。
第一百六十二章
清晨的罗陵岛其实颇为喧闹,天刚蒙蒙亮,就有操练的号子从校场传来,整齐划一,气势逼人,寻常的官军恐怕都没有这样的威赫。对于这动静,陆俭倒是不以为意,毕竟邱大将军治军森严,只要能学到几分手段,带出一支强军还不简单。
真正让陆俭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并未用早饭,他先立在了庭院正中。估计是新建的屋舍,这些待客的院落都没有真正的围墙,多是用篱笆扎上一圈,能看清楚街上景象。陆俭的目光正对街口,似乎在等着什么,没过多久,就见一个人小跑着往这边来了。
身着一件类似短褂的半袖上衣,两节略麦色手臂裸露在外,因为出汗,衣衫半湿贴在身上,好在前胸平坦,倒不至于露出什么不雅之处。下面一条简单长裤,红色的腰带系得颇紧,倒是显出纤腰长腿,兼之跑动轻快,犹若一只灵巧的鹿儿。
之前亲随提起时,陆俭还有些不敢置信。毕竟是个女子,怎会一大早就起来乱跑,更别说在男人堆里穿得如此清凉了。然而当真见到了,他却发现这身装扮意外并不违和,反倒有种雌雄莫辨的飒爽英气。
这一晃神的工夫,对方已经瞧见了他,径自跑了过来,打了个招呼:“明德兄起的倒早,可是被吵醒了?”
离得近了,当真连面上滴落的汗珠都能瞧个清楚,好在陆俭养气功夫着实不差,定了定心神,笑道:“我也早起惯了,只是没料到贤弟比我起的更早。一大早就跑动,可是为了练功?”
伏波道:“就是活动活动筋骨,可谈不上练功。明德兄要是想看耍枪弄棒,可以去校场瞧个新鲜。”
按道理说,操练也算是练兵的根本了,哪容闲杂人等观瞧,这是把他当成知交,不再设防了吗?陆俭却不是轻率之人,笑着婉拒:“我对这些无甚了解,还是算了。能在岛上转转,看看风景便好。”
“这个好说,等用完饭,我带你去逛逛。”闲聊两句,伏波就不再废话,打着招呼就慢跑回了主院。
虽说陆俭表现的一派坦然,也看不出有什么企图,但是人的行为和举止最能暴露内心,只要对方肯走动,肯交流,总会发现端倪。
没把今早的偶遇放在心上,伏波又做了几组力量训练,才去冲澡吃饭。等用完了早饭,她才发现陆俭已经等在了外面,而且还换了一身打扮。不再是宽袍大袖,反而穿了件窄袖的猎装,连靴子都换了皮的,神清气爽不说,还别有一分风流潇洒的意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公子哥儿要去骑马游玩呢。
不过这些可不方便打趣,伏波笑道:“让明德兄久等了,岛上都是些粗茶淡饭,吃得可还习惯?”
陆俭微微一笑:“贤弟这是小瞧我了,为兄可也曾钻过交趾的密林,吃过糙米肉干,如今好吃好喝,我岂会挑剔?”
伏波挑了挑眉:“那等会儿没马,陆兄也不会嫌弃了?”
这倒有些出乎陆俭的意料:“怎么,贤弟不会骑马?”
岛上的地方可不小,赤旗帮也不穷,养几匹马代步才是正理。而伏波会这样说,多半是她自己不会骑,这就让陆俭有些吃惊了。哪有学了拳脚,却不学弓马的道理?
伏波干脆点了点头:“小弟会船不会马,倒叫明德兄见笑了。”
上手弓箭还行,但是骑马伏波是真不会,她一个海军出身的,哪碰过活生生的马匹啊。而南方养马也是真的困难,估计将来有时间了,倒是可以学学怎么骑驴。当然,这话就不好跟陆俭说了,人家一个贵公子,想来也不会骑着驴子到处闲逛。
看她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陆俭笑着摇了摇头:“客随主便,贤弟只管安排便好。”
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必矫情了,伏波干脆利落的带上人,往寨外而去。
像陆俭这种级别的盟友,让他去看兵营的布置,或是仓库医院肯定不妥,但是看看岛上风景,村落倒是无妨。伏波也没费事,先把人带去了长滩。
如今这条银光闪闪的沙滩上已经建了不少屋舍,外面的架子上挂着渔网,晒着海货,还有小船游曳,瞧着一派生机勃勃。
陆俭也显出了几分讶色:“这么快就建好渔村了?”
“都是帮中亲眷,以打鱼为生的基本都搬过来了,那边还有种地的村落。对了,明德兄之前给的番薯、番豆都结了果子,收成还不赖呢。”伏波可是相当喜欢这个小小渔村,在可以入画的风景上加些烟火气,真是百看不厌。
那一丝发自内心的欢喜,陆俭自然也能察觉。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渔村,但是对伏波,却是可以称之为“家园”的地方,心境肯定会有不同。然而这心境,陆俭其实也是懂的。
“那些番果又算什么?短短时间,就能改变一岛的面貌,这才是贤弟的本事。”陆俭笑叹道,“当年我重整家产,就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所费心思不知凡几,自然知道其中艰辛。”
这已经是陆俭第二次谈到当年了,伏波轻笑一声:“平地起高楼,难是难了些,却也痛快。”
这一句也算叩在了陆俭心头,他轻笑一声:“自然是痛快的,若是能大仇得报,想来会更酣畅淋漓。”
他说的只是陆氏那档子事吗?伏波一下就警醒了起来,并未接话。这是陆俭的家事,本就不容旁人多言。
谁料陆俭却没有停口,而是转头问道:“贤弟就不好奇,我为何非要把陆氏折腾的天翻地覆吗?”
若只是为了夺回继承人的身份,其实不必如此麻烦,还有不少更取巧,也更简单的法子。可是陆俭偏偏就选了最难,也最激烈的一种,不死不休。这可是有悖人伦的,也让此人显得疯狂偏执,难以捉摸。
伏波并没有去猜,只是道:“个人有个人的选择,若非身在其中,谁能置喙?”
简简单单的一句,却让陆俭敛起了唇边笑意,许久后,他才道:“我之前就觉得贤弟懂我,如今看来倒是没错。若非身在其中,谁能知晓我心中恨意。”
他娘被休弃后,就患了失心症,不是疯癫哭骂,就是以泪洗面,短短数年就撒手人寰。而他那父亲却娇妻美妾,麟儿绕膝,多看一眼就让他心中多一分恨意。这仇怨,自然是要用血来洗的,然而陆俭也曾想过,若是他娘能再坚强一点,不把那老贼当回事该多好……
那哭声,那骂声,就像诅咒一般萦绕不去,也让陆俭没法定下心性,真正娶一个妻子。他不知自己会不会像父亲一般无情无义,会不会再养出一个自己,直到他看见了面前之人。
话声一顿,陆俭转过头,淡淡笑了出来:“个人都有个人的缘法,想来贤弟也是懂的。”
她肯定也是懂的,她的父亲死于非命,一家都被天子灭门,可怜邱大将军满门忠良,却死无葬身之地。是不是也因为如此,她才会选择建成这么一个大船帮,想要闹个天翻地覆?
那目光中,带着一丝期盼,也有一丝了然,就像真想与她交心。陆俭这样的人,会仅仅为结盟,为了抵御共同的敌人,就推心置腹吗?
不对!伏波心头突然一突,这话问的就有问题,话里话外都暗指她也有满腹恨意,可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帮帮主,哪会有滔天的仇怨?
除非他知道了她的身份!
是猜的,还有哪里走漏了风声?若是他真知道了,又为什么出言暗示?陆俭这样的人,是恨不能抓人把柄,掌控全局的,怎么会冒然扔出底牌?
心念急转,伏波却笑着摇了摇头:“小弟可不敢妄言。”
这话像是拒绝,也像是反驳,就像是他伸出了手,对方却后退了一步。陆俭目中露出了些失望,旋即又笑了出来:“倒是愚兄冒昧了。贤弟之前说番薯、番豆都种下了,能否带我去看看?”
这样的女子,合该费些心思,悉心对待,又何必急于一时?
看着那笑得温雅的男人,伏波也笑了起来:“这有何难?”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同参观村落,视察耕田,甚至在午饭时弄个烤红薯尝鲜,称得上标标准准的农家乐行程,然而饶是如此,陆俭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快,一直彬彬有礼,温柔妥帖。
两人的对话也不再充满试探,连之前的交浅言深都不见了,可是聊的东西并没有减少,陆俭的确是个掌控气氛的高手,只要他想,总能找出恰当的话题,不知不觉拉近彼此的关系,因而这一天倒也能称得上宾主尽欢。
不过一套流程走下来,伏波算是确定了一件事,陆俭恐怕是真发现她的身份了。兴许宁负猜出了刺杀他的是个女子,而陆俭根据两边的情报,挖掘出了真相。
跟一群人精打交道,伏波从没想过她能一直瞒住这个身份,且不说身姿体态的问题,只是能力就足以让人怀疑她的出身,加之田昱、严远这样的心腹,被人抓到把柄也是迟早的事儿。正因如此,她一直在潜移默化的为暴露做准备,帮中核心早就知晓了内情,万一被人拆破,也不至于闹得分崩离析。
然而这些准备,却没能第一时间起到作用,只因陆俭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发现她是女子后,这位陆公子竟然没有选择“掌控”,而是变成了“追求”。没错,哪怕陆俭一个字也没说,伏波也能察觉,毕竟再怎么掩饰,“孔雀开屏”都是瞒不住人的。当一个男人释放求偶信号的时候,就势必想让人接收,再怎么轻描淡写也瞒不住人。看来跑到她这边避难是假,增加相处机会才是真的。
不过对于这离奇的变化,伏波反而放下了心,只要能猜透对方的想法就好应对了。况且这也不是坏事,只要对她有意思,陆俭就不会再把她的性别当作把柄,毕竟接触久了,那家伙应该也知道自己吃软不吃硬,而且手段相当了得,不会自讨没趣。而她一直装作不知道,陆俭估计也很难挑明此事,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更进一步的。
这就形成了一种僵持,只要陆俭足够有耐心,对自己就只有好处,没有害处。而陆俭的耐心够吗?伏波还真是一点也不怀疑。
厘清了思路,伏波就大大方方的忙自己的去了,毕竟身为“客人”,陆俭也不好一直拉着她闲扯。至于他怎么想,就跟自己没啥关系了。
伏波如此行事,倒叫陆俭生出了些犹豫。几天下来,他可是想尽了法子跟伏波相处,但是对方待他一如既往,还真没有半点变化。若不是陆俭一而再再而三的确定过,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呢。
“家主,那位林姑娘的确是林头目的妹子,除了她以外,就只有一个何姑娘曾在伏帮主身边伺候过。”
听着手下的汇报,陆俭缓缓点了点头,看来他所料不差。伏波曾救过林家一船的人,林猛估计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女子,那个孙头目也曾跟伏波一起去过县衙,恐怕也知道内情,严远、田昱等人就更不必说了。然而其他头目却未必知晓此事,当初陆俭也是见过李牛李头目的,还乘过李家的船,那可不是个能藏得住心思的,如果知道伏波是女子,怎么可能一点也不露端倪?
三个大头目,就有一个不知她是女子,另外两个也未必知道她乃邱大将军之后,这就是隐患了,万一真被人揭破,恐怕赤旗帮都要起乱子。
是不是因为这个,她面对外人时才谨小慎微,一点也不露女态?陆俭轻轻叹了口气,这两日他可费了不少心思,但是那位邱小姐像是根本未曾察觉。陆俭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若是言明自己知道了她的身份,说不定会惹人翻脸,可若是不说,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是好兄弟来对待了。
陆俭一度也曾猜测,邱小姐是不是有了别的意中人,可是左看右看,她跟别的男子接触也是如此坦荡,一个能赤着胳膊操练男人的女子,要如何才能让她倾心呢?
手指在桌上轻敲,陆俭发现自己真是没什么法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可从未追求过女子,而寻常女子喜欢的那些东西,邱小姐恐怕也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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