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显荣的脸一下就黑了:“只百来条船?敌军如今何在?”
那人见他动怒,也不由放低了音量:“偷袭得手,那伙贼兵就撤了,大帅也是怕他们另有算计,这才下令……”
“糊涂!”徐显荣忍不住骂出声来。
就算分出了偏师,王翎统帅的大军也有二百艘战船啊,比敌人多出一倍兵力,被打个措手不及也就罢了,一口气折损几十条船,难不成侧翼都被击溃了?更要命的是召回偏师这个狗屁命令,敌人船少,中军就算折损了些人手,想要防御也不算难,真想跟偏师汇合,就该自己来乌猿岛,而非让他们过去。敌人已经没了踪影,万一埋伏在路上打算围点打援呢?他知道王翎是个志大才疏的蠢货,然而没想到这人竟然胆小至此,为了保命连兵法都不讲了!
深深吸了两口气,他对那传令官道:“告知张千总,请他一同发兵击溃对面的敌人,之后再回援中军。”
军令如山,不回去肯定是不行的,然而就这么莽莽撞撞撤退也不是办法,对面领兵的可不是简单人物,瞧见他们无故退兵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必须先解决面前的敌人,至少将其击溃,再后撤会师。如此一来,就算他们半道遇上伏兵,也不必担心背后还有人夹击,才有一线生机。
害怕对方不答应,徐显荣还写了一封书信,让传令官带了过去,可惜半点用处也没有。方才对战时,他用右军设伏,姓张的看出没有且不论,右军被敌人打穿,折了人手却是一定的。估计张千总是有些畏战,不愿硬拼,想趁着命令赶紧撤离,顺便抱一抱王翎的大腿,哪怕他陈明利害,对方也不愿搭理。
徐显荣简直头痛欲裂,当年在军门帐下,哪碰到过这样的混蛋事?调去边郡,他也能独领一军,更不会受人钳制,结果来到海上倒好,非但有人处处使绊子,还有这样的蠢货拖后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然而已经由不得他继续劝说,或是另想别的法子了,一支敌军突然出现在了视野之中,飞快朝他们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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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恐怕没法善了了,看着面前的敌军,严远难得也有些焦虑。之前他是想吊住敌人,这才用出了“激将法”,谁料对方真被激起了杀心,跟疯狗一样紧咬不放。
严远比旁人更清楚徐显荣的厉害,当年所有属下里,军门最是偏爱此人,几乎把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可是他毕竟走了数年,也没打过海战,还刚刚下过狱,想来也不会受人重视,就算有本事,发挥定然也有限。谁承想真遇上了,才发觉其人的可怖之处,别的不说,为了布设陷阱连自己的右军都敢拿来做饵,这份狠辣果决就常人难及。
现在被逼到了死角,除了弃船登岛,就只有冒险突围了,两种办法的损失都不会小,说不定还会对战局产生影响。如今能盼的,也只有帮主派兵来援了。可是另一边的战场也不轻松,帮主未必能赶过来……
正想着,身边人突然高声叫道:“头儿!瞭望台来了消息,说是瞧见了咱们的船队!”
严远闻言一喜,立刻登上船尾望台,举目往去,远处果真是自家的船,而且是大军齐至!等等,这么快就转道乌猿岛,那边的大战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严远“唰”的一下扭过头,看向面前的敌人,只见方才还跃跃欲试的战船,竟然有了撤退的意思。瞧见他们来了援军,就着急撤走,还是说对方早就得知了自家中军遇袭,想要避其锋芒?
“让人去喊口号,就说官军已败,王翎身死。”严远立刻下令道。
如今局势逆转,自然要攻心为上,若是能留下这支偏师,也算没白费这两天的苦战。
※
糟了!一看到飞驰而来的贼兵,徐显荣就知道大事不妙,原来对方根本就没有设伏的意思,而是打算在乌猿岛拦下他们。如果真是之前那位对手,只要被拦住就难以脱身了,何况背后还有这么一支强敌!
“让张千总先行撤退,我来拦住对面的敌……”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见右军已经转向,显然是打算逃窜。这是连队友都不打算管了吗?怒火还未喷发,面前敌阵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竟然齐齐高喊“官军已败,王翎身死”,这一下,让本就茫然失措的官军更是慌乱了起来。
徐显荣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已经高声喝道:“全军转向,随右军一同撤退!传令官何在?带三艘船突围,请大帅前来接应!”
如今之计,唯有尽快脱离乌猿岛这个漩涡,并且向王翎求援了。若能脱出重围,引中军驰援,兴许还有机会获胜,只不过此战必然艰难……
眼见官军两翼皆争先恐后调头逃窜,严远也不再迟疑,率军追了上去。可惜他们手头没有炮,只能紧紧尾随者对方,想要迫使他们改变航向。
一追一逃,前面还有个围堵的,三支船队就像划出了三道弧线,遥遥相望,却又近在咫尺。
站在船头,徐显荣总揽全局,眉头越皱越紧。右军一心只顾着逃跑,他却已经看到了必然的结果。若是不想被海贼赶去危险的海外,彻底失去跟中军汇合的机会,他们就必须撕开包围网,硬冲过去。这当然有莫大风险,可他们还有炮,若是连这机会都错过了,那才是万劫不复。
已经没时间犹豫了,徐显荣高声下令道:“所有火炮都上膛,舰船向西南转舵,擦着对方的前锋冲过去!”
这命令不只是为自家人马下的,更是给右军的指示,如今之计,唯有通力合作才有逃生的可能,只盼张千总能想明白吧。
好在危机关头,右军显然也是惜命的,还真按照他的命令开始变阵。只见官军的船队从紧凑的鹰扬阵变成了略显狭长的鱼贯阵,所有炮口都调转方向,朝向了北方的敌人,蓄势待发。
而这一变化,自然也逃不过伏波的眼睛。
“看来对面是真有能人啊。”明明身处劣势还能如此迅捷的做出反应,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看来她猜得不错,徐显荣并不在那一塌糊涂的中军里,而是被放在了偏师。不过现如今,她也没想太多,毕竟要对付并非什么故旧,而是实打实的敌军。
“让船队展开,摆麋角阵!”伏波干脆下令道。
所谓麋角阵,基本就是个“V”字阵型,乃是包围常用的阵势,只要敌人入套,轻而易举就能让两翼倒卷,把敌人包了饺子。唯一的问题就是官军的兵力太强,有可能被他们穿透阵型,扬长而去。但是同样,这么一个好机会,急于脱身之人能放过吗?
如同张开了口的麻袋,挂着赤色旗帜的舰船横向伸展,而那支官军有若尖锥,狠狠向他们刺来。
炮声响起。
第一百九十四章
众炮齐发,威力极为惊人,若是船阵稍密,说不定已经有不少船只被炮弹击中,可惜赤旗帮的阵列颇为稀疏,又都是船头朝前,目标较小,真正中弹的还真没多少。
不过炮阵为的也不全是杀伤,更多是为了吓退敌人,让对方行驶的速度慢些,甚至绕道避让。只从这一点上,还真起了点效果,那凶猛扑来的船队稍显滞涩,就像伸出的触须被火烫到,开始收缩。
而包围网一旦迟缓,冲过去可就简单了,右军甚至都发出了欢呼声,只觉胜利在望。
徐显荣的眉头却皱紧了,高声喝道:“敌人打算切断我们,阵列收缩,炮火别停!”
他们的前锋确实能冲出包围,然而也就只有那二三十条船能冲出去,敌人想要根本不是一网打尽,而是打算把他们拦腰截断。须知船队的旗舰往往在阵列正中,万一被人突入腹心,阻隔通讯,那才是群龙无首,任人宰割。现在唯有增加阵列厚度,别让敌军冲的那么容易。
然而他可以及时发号施令,让手下人马最好准备,右军却不行。眼看逃脱在望,这伙人简直称得上狼奔豕突了,别说自己的船队,连队友的阵型都要被他们冲乱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敌船,徐显荣深深吸了口气:“准备炸药,以炮火开道,尽量避免接舷近战。”
他救不了所有人,至少要把自家的人马带出去。只看张千户那蠢货,他就知道等待王翎来援可能性极低,只能靠自己了。
一方做好了防守的准备,另一方也彻底亮出了獠牙。
“擂鼓,斜切敌阵!”敌军的乱象,怎能逃过伏波的双眼,甚至可以说,只看这左右两军的应对,她就能猜出哪边才是徐显荣所部。然而现在是打仗,作为主帅,她当然要选敌军最薄弱的一环咬下去!
炮声隆隆,鼓声轰轰,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声响,这支近乎沉默的大军,一头插进了官军的腹心。
若从高空看来,两支大军就像海面上划出的短粗圆弧,在某一点发生了交汇,轻巧圆润,带着些势在必得的笃定。然而拉到近处,船只碰撞,箭弩对射,抛投的弹矢有若雷鸣,血腥和硝烟交织,时时刻刻都有人葬送性命。
长刀在手,徐显荣死死望着面前的敌人。这些船上也挂着“镇海大将军”的旗帜,然而不同于方才见到的,这些旗并未仿造邱大将军的帅旗,而是统一的红底黑字,如同高高悬起的冥幡,只为那位冤死之人讨一个公道,亦如那支沉默却悍勇的敌军。
这一瞬,就连徐显荣心中都升起了难以遏制的冲动,他想冲到敌人的旗舰前,看看引领这支大军的究竟是谁?想向他喝问,为何要兴兵南海,意图谋反?他知道赤旗帮并非寻常海贼,甚至从未袭扰乡里,欺凌百姓,可越是如此,图谋不就越大吗?当他们在南海立足后,朝廷要如何自处?若是他们想更进一步,又有多少百姓会卷入这争权夺势的恶战之中?
还有月华,那娇弱无依的小丫头,不该被旁人当作棋子,她该安安稳稳度过此生……
深深吸了口气,徐显荣转过头:“避开敌船,咱们冲出去!”
敌众我寡,右军又有溃败之势,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保存兵力,尽快脱离战场,和王翎的大军汇合。
战场瞬息万变,然而万变不离其宗,狭路相逢勇者胜。一面是拼命想逃,一面是奋力阻挠,又因为领军之人的水平参差不齐,渐渐出现了断层。
伏波把一切看在眼里,也飞快做出了决断:“主攻敌人右军,放松对左军的攻势,拦不住就放他们逃吧。”
她当然能花费力气把徐显荣率领的左军一并吞下,但是对方不是能坐以待毙之人,一旦两边陷入了你死我活的胶着战,损失肯定不会小了。而官军还有一支主力部队虎视眈眈呢,万一跑来接应,那才要陷入被动。吞下能吞掉的所有东西,给对方足够的打击即可。
有了这吩咐,战火一时又激烈了三分,然而很快,就有一小支船队杀出了重围。
“将军,张千户似乎没有冲出来啊,要不要召集前锋再杀回去?”身边有人小声道,他当然不是真心为了张千户好,只是折损了右军,回去恐怕难以交代。
徐显荣转头看了眼战场,敌军摆出的麋角阵此刻已经开始翻卷收拢,而后方严远率领的偏师也赶了上来,打算前后夹击。这样的局面,只凭他手上四五十条船是没法破解的,毕竟是海战,船只数量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深深呼了口气,徐显荣道:“不必了,当务之急是返回中军,向大帅禀明此事。”
他现在的目标,已经不是击溃敌人了,而是保存这支残部,与大军主力汇合。只有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对眼前的敌人才有一战的可能。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有没有上阵的机会了?
不再看向战场,徐显荣转过头来,带着残存的战船向着远方逃去。
没了那块硬骨头,战场上的局势就明朗了起来,伏波不再犹豫,下令道:“让将士们高呼‘王翎以死,投降不杀’。”
唯一脑子清楚的已经逃了,剩下的不过是一盘散沙,抵抗意志又能顽强到哪儿去?随着呼声渐起,那些官军也开始茫然失措,陷入犹豫。之前的敌人也说过王大帅以死,难不成是真的?这要是再杀下去,怕是连个全尸都保不住啊。
仍旧深陷敌阵的张千户自然是暴跳如雷,左军临阵脱逃就已经够要命了,还有蠢货相信这谣言?他可是刚接到大帅的命令,让他们撤军回返,哪有主帅阵亡的道理?
然而他的喝骂和命令都没有得到答复,等来的却是十几条敌船的围攻,最终座舰起火,成了这一战里最先殉职的将领之一。
两个领兵的都不在了,也就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剩下的兵士放弃了抵抗,向那群凶神恶煞的赤旗帮贼人投了降。这里距离乌猿岛不算远,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是把俘虏全都塞到岛上,清点此战所得。
不说降兵,光是完好无缺的战船就缴获了二十六条,大小火炮四十三门,可以说收获颇丰。唯一遗憾的就是严远的偏师毁了十来条船,算得上此战最大的损失了。
“属下羞愧,中了敌人奸计,损兵折将还险险被人围歼……”严远见到伏波后,第一件事就是认错。
伏波却道:“亏得你拖住了这支偏师,我们偷袭大军才能得手,这点损失不算什么。如今两场下来,也算大获全胜了。”
他们折了十几条船,官军却折了近百,这兑换率可太值了。
听到这话,严远松了口气,又道:“徐显荣这次应当也在,没能留住他,恐怕还会生出祸患……”
这也是严远颇为遗憾的地方,不说能不能劝降,只要抓住徐显荣,官军可就少了一员大将。现在让人走脱了,万一再领兵来攻,还是麻烦。
伏波却微微一笑:“他这次逃回去,也未必是件好事。”
严远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王翎会降罪于他。”
“大败一场,总得有人背黑锅,之后未必能在战场上碰到了。”伏波答的坦然。
她可不觉得王翎是个心胸宽广之人,现在亲信被杀,大军受损,总不能自己担责。那损兵严重的偏师将领,不就是最好的泄愤对象吗?消灭敌人未必只能在战场上,战场之外效果也是一样的。
看着面色神色平静的女子,严远有一瞬不知该怎么作答。他的确没想到伏波会算到这一步,然而如此冷酷的手段,却让他心中莫名有些翻腾。这才是为将者的风范,她的确没有因为旧情乱了分寸,更没把徐显荣放在一个高过旁人的位置上。如此一来,他就放心多了。
并没有深思自己因何放心,严远飞快抛开了这点心思,又开始忙碌起来。大战尚未结束,还有的打呢。
※
“你这废物!”
一只茶盏摔了过来,砸在徐显荣脚边,溅起了不少碎屑,其中有一片擦过了他的手背,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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