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霖是真后悔了,悔不该当初那么干脆的应承下来。原以为自己占了便宜,现在看来,恐怕是中计了才对。
然而还没等他愁白了胡子,竟然还真有人如约而来。
“在下王财,奉东家之令前来交货取粮。”那微微有些胖的男子笑着递上了契书。
看到那契书,萧霖心底就是一惊,这不正是之前他交给那位“江夫人”的吗?她果真派人来履约了,而且还是一支拥有十条船的大船队!
定了定神,萧霖笑道:“王掌柜来得倒是及时,新米刚下,已经处置妥当,就等装船呢。不知你们想买多少?”
“这年月,粮食自然是多多益善,若是能有四千石,那就最好不过了。”王财笑的一团和气,语气却相当的硬气。
萧霖微微皱了皱眉,也未动怒,只是道:“四千石有些多了,只是一季早稻,恐怕有些难凑……”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财已经拍了拍手,他身后护卫立刻捧出了几个盒子,放在桌上,他笑着拍了拍其中一个木匣的盒盖:“萧公何不先看看吾等带来的宝物?”
萧霖心头一动,也没让下仆去取,亲自走到了案边,打开了那个匣子。只见里面摆着一只妆奁,跟市面上四四方方的匣子不同,这妆奁四角圆润,盒面上镶着各色宝石、珠贝、云母,拼出了两只交颈的雪白天鹅,还有繁复的金银花纹镂刻,不论是造型还是意头,都是绝佳上品。更难得的是,它没有寻常西洋物事的古怪感,奢华之余也不让人觉得突兀,估计能让不少贵妇心仪。
见到萧霖面上神情,王财笑的更深了些:“萧公不妨打开瞧瞧。”
难不成里面还有玄机?萧霖也不犹豫,然而开了匣后,连他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匣中竟然还有一面西洋镜,跟寻常铜镜大小相仿,可比他之前见过的手镜大多了!
“这,这当真是奇珍。”连萧霖都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如银镜面。
王财哈哈一笑:“萧公应当也知道西洋镜的妙处,这东西不用磨就能存放许久,如此大的镜面得来可不容易。东家也是敬重萧公为人,这才让我带来的。”
狗屁的敬重,分明是想多买点粮食!然而萧霖也不得不承认,这么一件宝贝若是能让他得到手,的确能轻轻松松抵过几千石粮食的利润。
没有犹豫,萧霖又打开其他几个盒子,里面有手镜也有眼睛,还有造型别致的小件金银器皿,样样都瞧着顺眼,可比那些胡乱买来的西洋货要精致多了,甚至有几样都能凑成一套,足见挑拣之人的眼光。如今虽是乱世,然而歌舞升平的地方仍有不少,不论是京城还是两浙,亦或是蜀中巨富,都会不惜重金来淘换这样的宝物。
它能换来的,可不紧紧是金银了,说不好还有关系人脉,怎能不让萧霖心动?平复了一下心情,他伸手盖上了,笑道:“如此诚意,再推脱倒显得老夫矫情了。也罢,四千石我会尽快凑齐,还请王掌柜把所带来的珍宝统统卖于萧氏。”
王财心底也松了口气,他可是比旁人更清楚这些宝贝是哪儿来得,别说是样式了,说不定上面图案都是帮主亲自定的。连萧霖这样的老狐狸都认不出来,他就放心了。这玩意可比飘洋过海便宜太多,哪怕他要价高些,对方也会以为是让利吧?有萧氏为这些珍宝做背书,出货还不简单!
面上摆出了笑容,王财立刻道:“萧公这话就见外了,都是谈好的事情,哪有变卦的?只是下次交货还要些时间,不知萧氏有没有顶替叶氏的意思,做些海上买卖?”
这话让萧霖心头一跳,忍不住道:“可是青凤帮已经占了东海,这生意恐怕……”
王财微微一笑:“萧公应当也猜到我等的来历了,何必客套?只要走鄞江,就不必经过青凤帮的地盘,路虽说远了些,但是打通航道,也未尝没有利润。凡举盐、香木、生漆、虫胶、樟脑、药材,只要南边能产的,都能一路运来汀州。”
萧霖是真坐不住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宗买卖,若是能做起来,任何异样的利润都要超过那些西洋珍宝。如今叶氏已经垮了,陆氏也被打折了腿,位子已经让了出来,他们萧氏何不乘机上位呢?唯一的问题,恐怕就是打通河道的重重关节了,这事不太好办,却也并非办不成!
只思虑片刻,萧霖便道:“粮秣、生丝、茶叶,萧家皆有涉猎,若能与贵帮联手,自当辟出一条新航道。”
这才是他要的,王财立刻抚掌:“东家说的果真没错,萧公真乃干脆果决之人,这生意,赤旗帮做了。”
还真是赤旗帮!虽说早就猜到了此事,然而听王掌柜亲口承认,还是让萧霖心跳加快了几分,旋即,是狂喜涌上。他这一遭还真选对了结盟之人啊!
当初居高临下签订契约时,哪能想到今日的情形?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干咳一声:“恕老夫冒昧,那位江夫人定下的约,可还算数?”
他问的是约定吗,当然不是。王财笑道:“东家定下的约,不论何时都是算数的。”
萧霖只觉自己的老心肝都停跳了一瞬,赤旗帮上下能被这么称呼的女子,还能是谁?他当日耀武扬威,威胁利诱的,其实就是邱大小姐吗?只带了两条船,就敢远赴汀州,还跟蓑衣帮一起闹了个天翻地覆,这,这……
脸憋的通红,萧霖挣扎着挤出了一句:“老夫真有眼不识泰山,若是当初有冒犯之处,还请贵东主大人大量,切莫放在心上。”
他是真怕了,还没打赢之前,就如此胆大包天,手段狠辣。现在连朝廷的大军都被血洗了,他哪有本事招惹人家。只盼那小女子能不记仇,只当是个玩笑吧。
见他这副模样,王财哈哈大笑:“萧公自可放心,东家又岂是不能容人的?只要你我两家交情不变,以后总有亲近的机会。”
看着那胖脸上洋溢的笑容,萧霖总算松了口气。也罢,今后只要小心行事,不去招惹对方即可,终归也算因祸得福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几千石的粮食,运起来动静可不小,需要打通的关节更不会少,一路从汀州返回,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许多人耳中。以朱氏为首的番禺粮商率先消停了下来,随后以东宁为中心,附近几县的豪强们也都收起了抬价的心思,老老实实按照赤旗帮给的参考价格卖粮,再不敢寻衅滋事。
长鲸帮是可以切断合浦的粮道,让赤旗帮无法借助陆俭从交趾购粮,可哪又如何?天下产粮的地方多了去,就算有兵祸,也会有成百上千万石的粮食在市场上流通。而赤旗帮有船有兵,就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时跨越海域,从异地购粮,甚至如长鲸帮一样卡住其他大粮商的脖子,让他们无法以最省力的海运进行贸易。
如此一来,粮价是高是低,还不是赤旗帮说了算。而彻底控制粮道,也就捏住了所有良田万亩,靠压榨佃农,盘剥小农为生的大地主的命脉。光靠土里刨食,可没有往常那么赚了,偏偏赤旗帮还开展了收粮的业务,以相对公道的价格收取百姓手里的余粮,如此一来,就连放贷夺人田产这条路子都要被斩断了,还如何发家致富,给子孙们留下足够的基业?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经商,可惜最赚钱的海上走私,依旧要看赤旗帮的脸色。这就相当于银根被人拿捏了,还是那种不上不下,发不了财也饿不死的局面,真是让一群老爷们苦恼万分。
然而旁人怎么想,伏波并不在乎。等粮船返回,王财前来汇报时,她第一个问题就是:“那批货卖的如何了?”
王财简直满面红光,兴高采烈道:“全都卖光了,抵了粮价不说,还赚了三千两纹银和二百两黄金。萧掌柜说了,只要是西洋产的,不管是珍品还是寻常的器物都可以运去汀州,他能全部吃下。”
伏波顿时笑了出来:“肯认账就好,这买卖还当长久的做起来。”
早先截获的那批南洋货物里,所有的金子和珠宝都留了下来,为的就是打造赤旗帮的奢侈品专线。这玩意的利润可比寻常卖珠宝要高多了,更重要的是镜子工艺的突破。
在琉璃坊研制出望远镜后,通透的镜面就不存在问题了。伏波听说过镜子最早都是用水银镀膜,这句话给了工匠们很大的启发,最后选用了类似制作保温瓶的方法,还真把水银和锡箔混在一起,造出了光洁的镜子。虽说弄出大面积无气泡的镜面还有点难度,但是只要赏金、分红给的够,匠人们的能动性是没话说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有了这西洋镜的加持,仿造就更简单了。伏波当年可是常在国外出外勤,时常逛街,也参观了不少博物馆,对于西方的审美还是有些了解的。剔除那些以神话、宗教为主题的设计,剩下不过是各种鲜花、禽鸟、水果、对称几何图案的元素拼接了,弄点不扎眼的异域风情还不简单?
而山寨奢侈品,那是真赚钱啊,比远洋代购还赚。可惜座钟的研制始终没什么进展,她只拆过机械表,不懂这种大型机械构件的原理,只能让匠人们慢慢磨了。
见帮主如此高兴,王财更是兴奋:“其他货品的交易也谈成了,以后咱们过去运粮时,可以直接带上药草、虫胶之类的货物压舱,来回都是巨利啊!就是帮中存货不多了,以后要从番禺收货吗?”
对于这问题,伏波淡淡一笑:“收货又能赚多少?自然还是要开辟远洋航路,重新把南洋的生意做起来。”
王财一怔,小心道:“远洋利润虽丰,然则长鲸帮在侧,恐怕有些不安稳啊。”
他主管粮道,对于帮中的事情也相当了解,如今长鲸帮盘踞琼州,虎视眈眈,这要是在南洋碰上了,岂不要血本无归?
伏波却摇了摇头:“南洋有数条航道,长鲸帮就算势大,也只能掌控海峡一线。咱们的船队可以沿着琉球走陆氏曾走过的航路,要先把路打通才行。”
大航海时代,马六甲海峡可就是掌控东西方海路的要道,被数国轮番争抢。她虽然不清楚这个时代到底发展到了哪种地步,还有没有她记忆中的那些国家,但是这个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得放在一个相当重要的战略位置才行。而想要远洋,造船、铸炮、航海这三样技术一样都不能少。
在硬件没法立刻补齐的时候,软件就极为重要了,不管代价多大,试航总要是要进行的,而且要越快越好。
王财听懂了,心下也不由震颤,看来帮主的野心并不只在南海啊。
刚想拍个马屁,谁料伏波又笑了起来:“不过出航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妥才好。”
※
乐老道最近可没有闲着,天天都在工地和大营两边晃荡,一方面是盯着造庙的进度,另一边则想看看赤旗帮里的普通帮众,对于邱大将军和帮主是如何态度。
这一看,可把老道吓了一跳。他当年混迹的地方多了,也见过不少匪帮、乱军,他们御下靠的不过是威逼利诱,是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得放纵手下才能肆意驱使。然而赤旗帮不同,帮内赏罚分明,几类军旅,还有三样杀无赦的帮规定在前面,如此严苛,偏偏帮众安之若素,分外的听话,根本不见寻常匪帮中的戾气。
这样的队伍,乐老道也曾见过,首领无不自号“天尊”、“道君”、“佛母”,得靠神鬼驱使属下。无怪乎伏帮主把为先父立庙放在第一位,只要建起了庙,就算她自己不说,旁人也要把她当成神佛来拜了。
而他,就是推波助澜之人。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乐老道顿时就安逸了,这可比他之前想象的要简单太多。不过如此看来,伏帮主对他还是有些防备的,恐怕也是因为方天喜那老东西的太靠不住,这才有个考察的时间。
面对这海上大豪的审视,乐老道还真不怕,毕竟肯出山,只是想过点好日子,他又没什么野心歹念。赤旗帮如今局面安稳,给钱又大方,只要买些力气就行,他何苦跟着方天喜瞎折腾?
心中有了谱儿,乐老道更是盼着将军庙建成了。赤旗帮那群人是真拼了命,没花多长时间,庙宇就建成了,雕梁画栋,称得上华美,神像也造的尽善尽美,剩下的就是他的老本行了。
对于伏波而言,这个将军庙可不只是家祠那么简单,更是在赤旗帮中传播信仰的关键,其意义重大,可不逊于任何一场大仗。也正因此,跟乐老道的沟通和安排,就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不但是她,所有赤旗帮的大小头目都要在将军庙落成的典礼上到场,神像入庙的仪式更是繁复庄重,不吝本钱。
如此郑重,倒是让严远、田昱等邱大将军的旧部心绪复杂,这里面代表的意义,可不只是祭祀,造神那么简单,更是他们长久以来怨气和哀思的宣泄。对他们尚且如此,对帮主自不用提。
没人敢马虎大意,也没人会轻率简慢,在经历足足半月的准备和布置后,一场浩大的法事正式开幕。
锣鼓喧天,红绸遍地,在黄罗伞盖下,身穿将军袍的,面目端肃的神像安坐在八抬大轿上,严远、林猛、孙二郎、李牛等等大小头目为轿夫,用肩膀稳稳的扛起了神像,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新落成的寺庙走去。而众人前方,是捧着神位,穿着麻衣的赤旗帮帮主。这是祭奠,也是招魂,唯有她这个邱氏遗孤能够担任此位,左右烟雾缭绕,四野鞭炮齐鸣,更显得那身影清高孤冷,有一种旁人无法触及的遥远和圣洁。
田昱没有乘坐轮椅,而是拄着双拐,艰难的跟在人群之后。汗水淋漓,让他的双目都有些发晕。可是身体上的痛楚,也没法掩去心中的哀痛,他没法靠双足行走,走在前方的女子,足下踏的又是什么呢?一路荆棘,又哪是好走的……
然而这条路上的人太多太杂,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神像之上,根本没人在乎某一个人的心思。长龙蜿蜒不停,直至庙宇正殿。道士诵经,火盆除晦,唱名祭天,几位头目小心翼翼的抬着神轿,把那座雕像安放在了神龛之中。纱幔垂下,遮住了大半空间,也让那神像愈发的庄严神圣。
乐老道的确是个专业人士,把一切都烘托的恰到好处,也让所有人如痴如醉,几欲涕零。在把神位摆放妥当后,伏波正正跪在了神像面前。
那雕刻的惟妙惟肖,跟她这副皮囊像足了八分,然而此刻扬头看去,泥胎垂眸,目中似有神光,也在回望着跪在面前之人。
她借了邱月华的身躯,借了邱大将军的名号,若是邱晟在天有灵,会不会恼怒哀叹?然而此时此刻,她心中没有愧疚,也无畏缩,相反,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张面孔。史书里的,电视中的,还有记忆中的那些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身影,她和每一位先辈一样,出生入死,为的只是“家国”。这两字,承载了多少屈辱,多少执着,多少披肝沥胆的奋进,和多少悍不畏死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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