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答案简直让严远怀疑自己听错了!小姐出逃不是才几个月吗,怎么就拉起了这般的势力?而且还成立了船帮,难不成是要做海盗吗?若真如此,她怎么对得起军门的在天之灵……
正满腹纠结,前面的身影突然一顿,转过头来:“你说识得我,可知道我的名姓?”
严远怔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问这个,然而仔细想想却也不觉得奇怪。既然是受她父亲所托,又岂能不知根底?以她的身份,再怎么谨慎都不为怪,何况是面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只是并肩作战,并不能让他洗脱嫌疑。
“恕属下无礼,小姐闺名乃是月华……”顿了顿,严远把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说出了那个姓氏,“邱月华。”
第四十七章
她要的就是这个!那封托孤信中,只有原主的名字,却隐去了姓氏,写信人也未曾署名,她根本没法判断这位月华小姐是何来历。而严远的到来,让这个问题变得尖锐了起来,必须尽快搞清楚原主的出身才行。
现在,答案出来了,那位月华小姐姓“邱”。饶是伏波,在听到这个字时,也不免轻轻吸了口气。她不知道这个大乾朝到底有多少姓邱的将军,但是在海边,只有一个。都督四省,只花三年时间就荡平贼寇,逼得几大匪帮退避出逃,名满天下,最终却被天子灭了满门的镇海大将军!
这一刻,所有线索都汇聚在了一起。原主为何要女扮男装逃走?因为邱家要被灭门了,邱大将军想要救出自己唯一的爱女。严远为何会舍弃一切,只为寻一个弱女子?因为他曾在邱大将军麾下效命,是个能见到其家眷的亲信。他为什么不会怀疑自己的身手能力?邱大将军的爱女,会些武艺兵法又算得了什么?
当初孙二郎就曾问过她,跟邱大将军有何牵连。那时她一口否认,谁料阴差阳错,这具身体竟然是邱大将军的爱女!
那么问题来了,她能告诉严远实情吗?能阐明自己并非是月华小姐,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孤魂吗?
当然不行。
就算是伏波,也没法把话说出口。不知花了多大代价,牺牲了多少条人命才得以出逃的邱小姐,早就死在了贼人手中;威名赫赫的邱大将军蒙冤族灭,却连最后的骨血也没保住。
更要紧的是,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严远会不会反目?好不容易打下的罗陵岛还能守住吗?加入赤旗帮的数个村子,又要如何求存?
既然不能实话实说,那继承了这具身体,她又该做些什么呢?
沉默了良久,伏波缓缓开口:“父亲曾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去寻子欣,隐姓埋名,求个一生无忧。”
严远的眼睛猛地亮了:“徐将军如今正在滇省,属下可送小姐前往!”
那个“子欣”,应该就是军门曾经提拔过的小将徐显荣。此人虽说仕途不显,却是个守诺的正人君子,把小姐交托给他,也未尝不是个好归处。严远真是巴不得立刻听从军门的遗志,把小姐送出贼窝,换一个能够安身的环境。
谁料面前的女子摇了摇头:“那我父亲的冤屈又要谁来洗刷,遗志又要谁来完成?”
严远猛地闭上了嘴,双拳紧攥。邱大将军是冤死的,世人皆知,满朝文武却无一人相救,更无人敢说上一句。权臣当道,世族祸国,那御座上的昏君只是听信了几句谗言,就狠心残杀忠良,何人能为军门伸冤?!
他当然是恨的,恨的直接弃官出奔,想要跑去救人。然而身单力孤,如何能救?最后还是忠伯给他去信,想请他一起护送小姐出逃,严远才到了雷州。又辗转数百里,奔赴罗陵岛,只为那一丝渺茫希望。
他做不了更多了,只能拼死护住军门最后的骨血。然而现在小姐告诉他,她还想做的更多。
那一刻,严远说不出是羞惭还是怨愤,是忧心还是愧疚。许久后,他咬紧了牙关,低声道:“小姐只是女子,不该背负这些。”
“若我能,就该背负。”伏波的眉眼舒展开来,也吐出了心底郁结。
她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在被世事推动,不停歇的奔波操劳,为了身边人挣一条出路。然而她心中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可以作为目标的推动力。这里没有她要守卫的祖国,没有她要保卫的人民。但是这里确实有需要保护的人,有需要洗刷的冤屈,有需要继承的宏远。既然接收了这具身体,又何妨背负些责任呢?
严远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仍旧固执的摇了摇头:“那也不该为贼,军门一生清誉……”
“一生清誉,也换不回一家老小的性命。”伏波打断了他,“而且我不是贼,赤旗帮也不会成为匪帮。父亲想要守护海疆,想要让海边的百姓安居,这世道,这朝廷却不允许。既然如此,我就重新找出一条出路!”
这番话简直太干脆,太果决,也太让人无法辩驳了。天子如此昏聩,朝廷如此败坏,如何完成军门的遗志,为他昭雪平反?可是聚众纵啸,搅乱海疆,又跟反贼有何区别?
严远只觉脑中乱的厉害,连话语都结巴起来:“邱氏满门忠烈……”
伏波笑了,笑得讥讽:“我不是忠臣良将,我是个女子。”
千万种劝诫都被堵在了喉间,噎的严远吐不出话来。若她是个男儿,自己也许二话不说就听令行事,只盼能为军门报仇雪恨。可是她偏偏是女子,严远怎能不纠结,不犹豫,不想劝上一劝?然而现在,这理由又被摔回在了脸上。一个女子,跟她讲道理有用吗?可是不讲,难不成还能违命?再怎么说,她也是军门的遗孤啊……
眼看严远一脸错乱,伏波也不管他,直接道:“以后别再叫那个名字了,我现在名叫伏波,降伏的伏,海波的波。赤旗帮中只有几人知道我是女子,也别露了口风。”
严远听到这个新名字,突然就僵住了,过了许久,他缓缓道:“军门曾说过,惟愿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伏波”二字,又何尝不是军门的夙愿,是他未尽的遗志呢?
这话说的轻而缓,却让伏波心头狠狠一颤,想起来那个给她起名的人。他曾炫耀过,这名字取得太好,即是“伏波惟愿裹尸还”,又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名字,盼着她也能为国效力。他也曾怒骂过,不该取这么个名字,让她不像个女儿家,太争强好胜,太自不量力。
然而现在,一句“海晏河清”,将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合在了一起。也跨越了时间和空间,让这个属于她的名字,有了全新的意义。
她已经“惟愿裹尸还”了,是不是也能来一次“但愿海波平”?
一抹笑浮上了唇角,伏波迈开了脚步:“走吧。”
而这一次,严远没有开口,就这么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
奴仆住的院子在寨子最西角,并未被火势波及。而且因为乱起是在夜间,奴仆们缺衣少食,多有雀盲症,哪敢趁夜出逃?再说了,这是海上岛屿,逃又能逃到哪里?大多数人都蜷在草棚里瑟瑟发抖,胆大的也不过出来看看,只盼别闹到这边,给他们留条活路。
谁料只闹腾了半宿,外面就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是打完了?青凤帮的人胜了吗?会有人来处置他们吗?正惊疑不定,院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众人被赶出棚屋,聚在了院中。
此刻天刚蒙蒙亮,一宿没睡着,又担惊受怕,所有人都畏畏缩缩,低头弯腰,生怕触怒了新主人。
目光在这群骨瘦如柴,被困贼窝的可怜人面上扫过,伏波高声道:“如今罗陵岛经易主,归我赤旗帮所有。尔等估计都是被劫来的,若是想走,过几日我可派船送你们上岸。”
这话一出,别说下面的奴仆们大哗,就是严远都变了面色。不是来劝降的吗,怎么一上来就要放人?
有个双手被捆在背后,一脸鞭痕的汉子急切地问出了口:“这位头目,你说的可当真?真能放我等归家?”
“赤旗帮并不是匪帮,亦有帮规约束,不得攻打岸上村落,不得劫掠妇人,自然也不会逼迫良人为奴。”伏波平静答道,“不过岛上还得几天才能安顿好,你们得再等等。离岛之前若肯参与灭火,清理街道,多做些杂务,还能有一日两顿的干饭。”
这下所有人都沸腾了,这小哥看起来年少,但是气度摆在那儿,身后还跟着能几个持刀的大汉,显然也是有身份的。若真能如此,干些活算什么?之前被那些贼人抓来,不也要被打骂使唤,连饭都吃不饱吗?
见众人欢呼,伏波又把脸一板:“但是丑化说在前面,若是敢趁乱闹事,有一个杀一个!别的我不会,杀人却是顺手,若敢添乱,别怪我刀快!”
这几句话说的杀气腾腾,顿时让场面又安静了下来。这下众人才想起来,这位俊俏的小郎是那个“赤旗帮”的人,就算没出院子,他们也听了一夜的杀喊声,现在面熟的当家的、头目一个都没出现,不会是被杀光了吧?这赤旗帮到底来了多少人,又有多厉害?
见众人噤若寒蝉,伏波才缓缓颔首:“等会儿五人一组,听严头目分派任务。”
说完,她作势就要走,突然又有人叫道:“这位头目,若是不想归家呢?可否留在岛上。”
说话的是个面容悲苦的男子,瞧着弯腰驼背,满脸皱纹,不好分辨年龄,但他说出这话也没什么出奇。这些年民不聊生,就算回去乡里也未必能有口饭吃。年纪大些的,村子被攻破的,早就没了家人的,只要能活下去,谁在乎身在何方呢?
伏波看了他一眼,语气淡然:“只要勤恳干活,留下也无妨。若是干的好了,还能盟誓入帮,上船帮工。”
那问话的没吭气,刚刚被绑着手的汉子又叫了起来:“你不是说赤旗帮不是匪帮吗?怎么还要上船!”
伏波挑眉:“若是海上经商不赚钱,贼寇为何要劫商船?若是能护住自家船队,又何必浪费时间去抢别人?”
两句反问,让院中都静了下来。那汉子也闭上了嘴,不再吭气。他其实是个苦力,在船上混口饭吃,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贼兵不说,还让人抓了回来。亏得这些日贼人需要人手,没直接杀了他,想要打骂服帖了再用。结果他还没服软,那些贼人们倒是死了个干净。如果真如这少年所言,赤旗帮只是海上商队,他是不是也能重新登船,做个不杀人的力工呢?
伏波却没工夫管他们如何想,转身对严远道:“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先灭火,遇到没法扑灭的就拆屋隔离,控制火势。清理街道时,记得把尸首都叠到一起,运到码头,我还有用。”
严远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来的目的就是用这些奴仆,自己想的是如何威逼利诱,小姐却用轻轻巧巧一句话,让他们全都俯首听命。她给了他们自由。一句送回岸上,说的轻巧,却让多少人心中生出了盼头。有了盼头,自然就会信给他们盼头的人。
这决定,也许会平白损失一批人力,却能在极短时间内收拢人心,控制岛上局面。而当火灭了,寨里寨外清扫干净,秩序也会随之恢复。甚至可能会留下一批人,成为赤旗帮忠心耿耿的帮众。
有这等手段,难怪短短时间就能拉起帮派,她若是个男子……然而这次,这念头一闪而逝。是男是女已不重要,只要能洗刷军门的冤屈,他就愿肝脑涂地,为之效死!而严远相信小姐——不,是伏波帮主,有这个决心和能力。
心念一定,他便垂下了头:“属下遵命。”
第四十八章
整整一日精神紧绷,又熬了大半宿,陆俭也是撑不住先去睡了,等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暗道不好,陆俭翻身坐起,叫道:“三丁,外面情形如何了!”
陆三丁赶忙进了屋:“家主放心,火已经灭了,街上也清理干净了,还备了饭菜。”
陆俭一怔:“都是赤旗帮的人做的?”
不应该啊,伏波会能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吗?岛上说不定还有多少躲起来的贼寇,码头肯定也需要打理,还有那几个库房得好好守着。灭火也就罢了,哪有清扫街道的时间?
“不是,脏活都是岛上奴仆做的,饭菜是女营那边备的,连码头都有人打理。赤旗帮的人只管搜寻逃匿的贼人,半天功夫就找出了百来个……”陆三丁说话得声音越来越低,实在是他也想不到,那位伏帮主竟然如此能干!
收服了岛上奴工仆妇也就罢了,怎么连贼人们都不闹腾?三十几个人绕了两圈,就把躲藏的人都揪了出来,这省了多大麻烦啊!他难不成会术法,谁见了都要俯首帖耳,听命行事?
陆俭立刻道:“带我去看看。”
他之前是和衣而睡的,外衫难免有些发皱,也不顾换件体面些的衣裳,陆俭快步走到了院外。果真,目所能及处,火都熄了,连一点黑烟都不剩,街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也被搬了个干净,地上甚至还撒了点水,连血迹都洗去大半。远处烧毁的院落里,还能隐隐看到有人在搬东西,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
那小子不让青凤帮留下,果真是心有成算啊。明明睡下前,岛上还是狼烟四起,乱成一团,醒来竟然就成了模样,瞧着比当初海盗在时还整齐些呢。
好不容易回过了神,陆俭问道:“伏帮主呢?”
“在码头,家主可要去瞧瞧?”陆三丁赶紧问道。
陆俭连回答都省了,大步朝码头走去。
这一路上,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修好了的寨门,圈起来的牛羊家畜,带着一串俘虏前行的赤旗帮精锐,还有那些搬运东西的奴仆。果真收拾的又快又好,简直不像是刚刚占下的地盘。
然而等到了码头,陆俭脚下一顿,突然举手掩住了口鼻。不是他喜洁,而是面前的景色实在让人心惊。
一艘烧焦了大半的船上,叠起了一座尸山,瞧着都有两三人高,怕不是有百来具。哪怕隔着几百米,都能闻到血腥和恶臭。饶是见过死人,也亲自在修罗场里走了一遭,陆俭也没见到过此等景象,只觉得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腾,险些没吐了出来。
“咦?明德兄你醒了,可吃饭了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陆俭转过头,两眼中都是控诉,这是提“吃饭”的时候吗?
似乎读出了他眼里的含义,伏波笑了:“其实只是看着吓人,底下垫了不少柴火,没那么多尸首的,让你受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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