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出去迎,田昱赶紧把人叫住:“方才的事情,不要跟帮主提起!”
“啊?”王根儿简直觉得莫名其妙,发病这么大的事,咋能不告诉帮主呢?
田昱把脸一板:“我没事了,别让帮主操心!”
这下王根儿恍然,田先生也有这么体贴的时候啊,不提就不提吧。
见他应下,田昱这才松了口气,还没打点好心情,就见伏波带着孙二郎进了门。见到那身红裙,田昱一下板起了脸,开口便道:“怎么耽搁这么长时间,可是没有谈成?”
伏波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眼,这才道:“县令非要设宴款待,我就留下吃了几杯酒。”
田昱被她的目光牵着,落到了自己身上,突然就绷紧了身体。他换了一套新衣,这么明显的迹象,竟然被他忘了个干净!伏波会不会怀疑,不对,就算猜到了,她也不说出口的……猛地把这些乱七八糟扫出脑海,田昱把唇抿成了一条线,冷声道:“帮主倒是好大的胆子,看来已经跟那昏官沆瀣一气,不愁门路了。”
伏波却看了他片刻,问道:“你这些日都在打点粮道事务,觉得如何?”
这牛马风不相及的问题,让田昱迟疑了一下,还是勉强给了个好评:“于民有些用处。”
平抑粮价向来是朝廷之责,只有百姓吃得起饭,才不会造反流亡。现在由赤旗帮这个近似匪帮的船帮来做抚民之事,虽说古怪了些,但是本意还是好的。
伏波又问:“若是东宁县突然闹气兵祸,你说这粮道还能稳吗?”
田昱皱起了眉头,他已经知道伏波要说什么了。
见他不答,伏波又道:“你也整理了岛上黄白二册,亲手誊抄过军牌,那一家一户,几百军士,你可记在心中?”
他当然记得,能入二甲的,就没有记性不好之人,哪怕还会犯病,哪怕只有短短几日时间,他也对罗陵岛的丁口了如指掌。
“这些人的性命,岛上的,岸上的,都担在你我身上。若是能领他们活下去,跟个贪官勾结又算得了什么?”伏波不再绕弯,坦坦荡荡说道。
赤旗帮如今并不具备跟朝廷硬拼的实力,那就先想办法保存力量,生存下去。若是一味蛮干,能不能成事先不说,这些跟随她的人必然会被挥霍,成为“一将成名”背后的尸山残骸。她不是个万能的人,也没法立刻改天换地拯救苍生,只能稳扎稳打,顾住眼前。
田昱一时竟有些恍惚,他原本以为伏波让他经手这些,是为了尽快适应幕僚之职,能更好的为其效命,谁想对方却打得是这样的主意。他在乎吗?
“若我不在乎呢?”一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田昱只觉那从业火又烧了起来。
看着那面上稍稍有些扭曲的青年,伏波叹了口气:“你是我父亲选中的,他从不用卑怯无德之人。”
伏波其实不知道那位邱大将军的用人标准,但是从他的功绩和结局看,恐怕还真不是一个懂得圆融的人。这样的人身边,又怎么可能有自私自利的恶人呢?哪怕被复仇的想法冲昏了头脑,只要回过神,看看身边,就能清醒过来吧。
田昱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嘴唇都有些微颤,然而下一刻,他讥讽的笑了出来:“刚正不阿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破家灭门,尸骨无存!”
他是在说邱大将军,也是在说自己。曾经坚持的一切都成了蒙难破家的根源,坚守信条还有什么意义?他凭什么不能变成另一副模样?
“我说服了曹县令,要跟他一起处置县中大户。”伏波并没有回答,而是说出了结果,“既然权柄已经交给了不当的人,就要想办法化为己用。我变不出可用的吏员,变不出足够的兵将,一上来就掀桌子又有什么益处?把朋友变多,敌人变少,才是弱小时的生存之道。田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全名,也是他第一次听说跟县官勾结还能处置大户。她的确是个反贼,是个可以偷窃权柄,把控官吏的大豪,只是跟普通的贼寇太不相同,有了更加温和的手段。因为她是个女子,才能忍住贪念,以及那心中的仇恨吗?
然而那股重新燃起的业火,却不知不觉弱了下来。田昱没见过这样的人,可以大胆包天,也能谨小慎微,可以嫉恶如仇,也能审时度势。而最重要的,她真的跟她父亲一样,是个能把百姓放在心中的人。
看着那张因妆容显得娇艳的脸,田昱的嘴唇动了动,终于道:“你跟那狗官到底谈了什么?”
伏波笑了:“不过是借张皮罢了……”
随意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伏波认认真真讲了起来。
第一百零六章
且不说私设盐田能不能跟卫所谈拢,只是处置大户一事,有没有官府插手就是截然不同的。赤旗帮对大户动手,多半要杀人夺田,说不定还会引起朝廷恐慌,派兵来讨。而一县之尊对大户动手,只要没被反扑,就是刚正不阿,为国为民。
因而在得知伏波和曹县令商谈的内情后,田昱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先稳固赤旗帮在东宁的地盘了。有了地方主官的支持,什么卷宗、阴私挖不出来?只要人手足够,有些魄力,对付几个豪强还不是手到擒来。
只用了一天时间,田昱就整理出了一堆东西,毕竟以官府的立场行事,他比旁人更清楚,需要什么资料,使用什么手段都心中有数,倒是比给王掌柜支招还要简单些。
“这么快就出了方案?”伏波也有些惊讶田昱的速度,接过他递来的东西看了起来。
田昱皱着眉头看了伏波一眼,干咳一声:“这些都是官吏们用老的手段,咱们只要注意些,别让那狗官把功劳都占去便好。”
伏波看的倒是不慢,很快就理清了对方的思路。基本上就是先从积年的旧案着手,挑几个软柿子来一波狠的,并且透露赤旗帮站在县令背后的事实,如此一来,那些真有背景的也不会轻易挑刺,毕竟朝中再有人,也未必能千里驰援救人性命啊。而这消息稍稍传扬一番,百姓还能不知道是谁的功劳?毕竟曹县令可是个连盐税都敢乱加的昏官,哪有平易粮价,低息借款的赤旗帮可信可靠。
缓缓点头,伏波道:“这想法不差,丹辉有心了。不过还是要整理些文书,送到县令手中。安排人手的事已经让孙头目操办了,回来你也要好生叮嘱注意事项,让他们别被县太爷吓住了。”
“这些好说。”田昱说着又看了伏波一眼,忍不住道,“你为何还穿着裙子,不怕被人知道身份吗?”
坐在书桌后的人还是一身衣裙,只是发型和妆容没有昨日的浓艳。然而去掉了粉饰,略带麦色的肌肤更显自然,周身都干净利落,倒有几分活泼俏丽。
他并不适应她如此打扮。
伏波解释道:“只要那曹县令没有傻到家,肯定会派人跟来看看,这几日我还是做女子打扮更稳妥些,反正也没外人在。”
因为要跟县官交涉,连王掌柜都远远躲出去了,她身边只剩下心腹,换回女装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田昱僵硬的点了点头:“是我想岔了,还以为你喜欢这样的装扮。”
这话让伏波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柳眉微挑:“你觉得我不喜欢女子装扮?”
难道不是吗?田昱被问得一怔,他在岛上那么长时间,从没见过她穿过裙子,一言一行也毫无女态。若不是知道她是邱大将军的女儿,田昱都要把她当作男子了,因而现在才觉得分外别扭。
伏波却摇了摇头:“我喜欢漂亮的衣裙,喜欢精巧的首饰,若是有机会也愿意尝试不同的妆容和发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在女子这个身份之前,我还是个将帅。责任在身,这些喜好都可以往后放放。”
当年从军后,她就没留过长发,然而在不出任务时,她也会打扮的漂漂亮亮去泡个吧,逛个街,跟人谈个或长或短的恋爱。长时间面对生死,更需要偶尔抽离出来,维持身心健康,只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宣泄渠道罢了。而来到这个异世界后,她一直在被危机追赶,在弹思竭虑为了一大帮子人拼命。她从不排斥梳妆打扮,只是战场无性别,此刻的局面也需要这层防护罢了。
但是身为心腹幕僚,却不能把这个当成常态。明知道她是女子,却见不得女子的装扮,那有朝一日她必须公开身份呢?面对一个真实的“女子”,还能保持平常心和以往的尊重吗?田昱不是林猛、孙二郎那样的渔民,只要够强就能折服,也不是严远那种忠心不二的家将,虽说啰嗦了点,但是本意是好的。田昱是个真正的“士大夫”,他自幼学的就是三纲五常,对于女性肯定是存在偏见的,就这样视而不见让雷深埋下去,还不如现在就引爆,把话说明白了。
田昱茫然的眨了眨眼,他原以为伏波会说这些都是无奈之举,会一如往日那般的刚强坚毅,无懈可击。然而她没有,反倒说她跟寻常女子一般,喜欢华服美饰,只是事有轻重。
这感觉简直像是一脚踩空了,比昨日第一次看到她梳妆打扮还要让人震惊。田昱突然想了起来,当年邱大将军是把这位小姐藏在闺中的,是真正的掌上明珠,她也是被娇养大的闺秀,喜欢这些又有什么奇怪?可是为何她还能建起这么大的帮派,做出连他都要瞠目的壮举。
愣了不知多久,田昱才低声道:“也对,毕竟是个女子……”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太复杂了,也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自我欺骗。
伏波收起了脸上笑容,一字一顿道:“生产是鬼门关,却有无数女子敢承受比上战场还高的死亡率,拼了命生产。养育孩子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却还有无数女子一边育儿一边养家,疲惫不堪却从不退却。这是天生的勇气,也是她们愿意担起的责任,在人人都习以为常的事情上还能做到如此,勿论其他。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她们没我这般的运道,可以进学,可以习武,可以一展天赋。若你觉得我天生不如男儿,何必留下?”
这是她说过的最重的话了,田昱的嘴唇颤了颤,缓缓摇头:“这话不对,你胜我良多。”
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服软,伏波轻叹一声:“丹辉,你的才干见识皆为上上,无需自贬。只是我是个女子,天生如此,若是把我当成一个异类,将来反倒尴尬。穿什么衣裳,做什么装扮,我都是我,只要记住这点即可。”
田昱这次没有答话,只点了点头。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谬论”,可是让他反驳,却又找不出话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也是个刚强的女子,这才能在丧夫后一手把他拉扯大,供他考取功名。若母亲不是因他才刚强,而本就是个刚强之人呢?一个不通文墨的妇人尚且如此,何况面前之人。
他的确不习惯这身装扮,然而面对那双清澈锐利的眼,他却说不出什么“授受不亲”、“无才就是德”的鬼话。当一个人足够强大,强到能撑起连他都撑不起的东西时,还有必要在乎对方是男是女吗?
伏波没在给他纠结的时间:“去准备文书吧,大营还要备战,咱们不能留太长时间。”
田昱这次没有反驳,拱了拱手,就自己转着轮椅退了出来。
看这那人的背影,伏波舒了口气,如此一来,才算妥当了。
田昱的速度果真飞快,文书转眼成型,伏波立刻命人送去县衙。
拿到那文书,曹县令简直看的目瞪口呆:“这,这也太狠辣了吧?”
为草民翻案,以拘拿要犯为由锁拿大户,若是抗命直接派兵攻打,还要重新丈量田产,以黄白二册上的漏洞为罪证……这一套下来简直可以抄家灭门了!这到底是是谁想出的?
羊师爷则比他家老爷更仔细些,看着这一手风骨外露的字,他突然打了个哆嗦:“东翁啊,这必然是个积年老吏才能写出的,那位夫人身边恐怕还有谋士,而且来历不简单啊……”
曹县令一下就听出了不对:“哪里不对?你看出什么了?”
羊师爷犹豫了片刻,还是咬了咬牙:“这字瞧着有点眼熟,总觉得以前见过,而且是在公文中。虽说改了改字形,但是神韵未变。”
曹县令是个附庸风雅的,选的师爷也精通文墨,眼力极佳。他说像,那多半是有些相似的。可是公文里见过,这得是什么样的来头?
“你到底在哪里见过?”曹县令也不敢大意,立刻追根问底。
羊师爷小声道:“像,像是邱大将军的催粮文书……”
“嘶!”曹县令就跟牙痛似的猛地抽了口气,催粮文书是谁写的他还能不知吗?可是番禺不是刚刚传来消息,说那邱党逆贼被烧死了吗?难不成是瞒报?赤旗帮和蓑衣贼难不成有些瓜葛?
啊呀,对了,那位夫人都说“蓑衣帮”呢,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啊!
羊师爷腿有点软,小心请示:“那还要不要派人盯着了……”
盯个屁!曹县令差点没口吐芬芳,赶紧摇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这不也是为了铲除乡间恶霸嘛,我瞧这法子就很好,只要赤旗帮派人来,照做就行!啊,对了,还要赶紧看看能不能跟卫所那边搭上关系,咱们得先做好准备。”
甭管赤旗帮是什么来头,总之这就是一条粗到不行的大腿,抱住就完事了。他反正也没什么机会升迁了,世道这么乱,还有什么比银子和靠山更重要的?不过就是些猪羊一般的大户,人家让怎么杀就怎么杀好了。
一想到这里,曹县令一下就振作了起来。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不能错过了,再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入过两榜的人,就算是三甲同进士,那也是万里挑一的啊!得拿出当年考举的劲头,好好办了这差使才行!
第一百零七章
一应布置没花几天,县衙那边又出乎意料的配合,伏波见状就留下孙二郎居中协调,自己则带着田昱先回了大营。
李牛也等了好几天了,见人终于回来了,立刻凑上前问道:“帮主,此行可顺利?”
伏波颔首:“曹县令已经答应下来,可以帮咱们跟卫所交涉。最近还要清理大户,丈量田亩,到时先收点地,把粮道彻底稳下来。”
李牛听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这也行?!不是去说盐田的事情吗,怎么一上来先把县令搞定了?那样的狗官也肯帮着做事,这是给他下蛊了吗?!
然而下一瞬,李牛心中泛起了喜意,若真如帮主所言,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他们要跟大户争夺田亩,其中还是有点风险的,但若是县令都站在他们这边,削大户还不容易?娘的,当年姓万的狗才跟个县丞勾结,就差点要了他的命,现在赤旗帮跟县令勾结,处置他们还不是轻轻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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