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昱也看清了说话之人,脸上不由色变:“你怎么去了蓑衣帮?!”
那个身穿皱巴巴儒士衫,须发花白的老头嘿嘿一笑:“连你都从了贼,还来管老夫?说吧,这赤旗帮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第一百二十八章
面对这一问,田昱的唇抿成了一线,并不作答。
那老者倒也不怪,自顾自道:“肯从死牢里救你出来,多半是邱大将军身边故人。你是打算让我猜呢,还是干脆点把话说明白了?”
田昱冷声道:“这话不该先生来问吧?”
那老者呵呵一笑:“怎么,见到我就不痛快?不就是不告而别嘛,难不成要跟你一样被关进牢里,家破人亡才好?当然,老夫也没家人就是了。”
田昱的脸一下沉了:“方天喜,邱大将军待你不薄!”
那老者微笑颔首:“不错,所以我才给他出谋划策,让他直接领兵反了。结果邱晟不愿,非要守那些忠孝节义,瞧瞧,这不是害人害己,拖累旁人吗。若是他有这赤旗帮主人一半的魄力,何至于此?”
这话简直像一把刀,刺进了田昱的心口,他当年亦如邱大将军一样,想要做个忠孝节义俱全的好官,然而天子杀了邱大将军满门,赐给他一道秋后问斩的敕令。他活了下来,投了邱大将军的女儿,把过往的一切都踩在脚下。这又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见他不答,方天喜哼了一声:“田昱,你当年就不是个有决断的,今日恐怕也做不了这个主。这赤旗帮的主人,我是要见的,都是大将军府出身,总不能坐视你们倒霉吧?”
田昱眉头一皱:“此话何意?”
方天喜捋了捋他那把不太顺溜的杂须:“老夫就直说了,赤旗帮要遭逢大难,你信是不信?”
田昱再次闭上了嘴,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他绝不会信。可是方天喜不同于常人,这老匹夫精善谋略,洞察时事,眼力极为刁钻。他说的话,当年邱大将军都言听计从,只是来南海平乱时,邱大将军不愿用那些绝户的计策,这才疏远这位心腹谋士。就在朝廷发难之前,方天喜突然不告而辞,想来也是猜到了邱家大难临头,脱身自保。
只是现在他投了蓑衣帮,又来他面前危言耸听,到底能不能信?
“行了,你小子想破脑袋也没个所以然,赶紧把消息报上去,让此间主人来做决断吧。”方天喜说罢,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滋溜溜喝了起来。
看着他那副模样,田昱深深吸了口气,推着轮椅就走。这事,的确要尽快禀报上去。
※
收到大营的传讯时,伏波刚跟曹县令谈完买炮的事宜。卫所的确能开方便之门,但是新炮的采买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价格不便宜,野战用的小口径虎尊炮就要二百两,还不包括疏通关节的费用。而真正能装在船上的大炮,起价要六百两走上,还是先款后货,概不赊欠。至于后膛装弹的子母铳,基本是有价无市,光凭一个卫所指挥使是不可能买来的。
这就是明白的宰人了,可是炮这玩意,就如今的冶金技术而言,还真是越旧越有炸膛的可能,金属的疲劳性摆在那儿呢。新炮肯定还是最优选,但是全靠买的,花销就是无敌洞啊。这一问价,倒让伏波燃起了自己建兵工厂的冲动。不过这种事儿得慢慢来,还得先找别的路数购买火炮。
因而这个“蓑衣帮来使”立刻让伏波来了兴趣,更重要的是来人的身份,田昱捎来的话十分简单,说此人是方天喜方师爷,如今投靠了蓑衣帮,廖廖几句,都是讲这位方师爷危言耸听,意图不明,根本没有介绍身份的意思。这么说来,这位方师爷也是邱大将军的旧部,而且邱小姐知道此人?
这就有些麻烦了,能被称为“师爷”的,必然是心腹中的心腹,恐怕不止见过邱小姐,还对她极为熟悉。而田昱如此重视,多半是因为这位师爷本事不差,那他会不会识破自己这条孤魂?
然而不见的话也有些麻烦,想了想,伏波也不耽搁,立刻打道回府。
进了大营,她没直接去见那位方师爷,而是找到了田昱,开口便问:“他怎么去了蓑衣帮?”
没有称呼,直接一个“他”字,听起来可是有些不客气。田昱倒是能理解伏波的心思,解释道:“似乎方天喜当初劝过邱大将军举兵谋反,事有不成才不告而别。想来是看上蓑衣帮的势力,这才投了贼吧?”
那姓方的早就看出了邱大将军身处险境,谏言不成直接逃了?看来这人的性情古怪,不会是那种传说中的“谋士”吧?在古代里,谋士这玩意可是频频被神话的,田昱会如此重视,对方的能力应当也相当出众。
想了想,伏波又道:“那他为什么找上咱们?可是哪里漏了风声?”
田昱一怔,突然道:“等等,他好像知道我在赤旗帮,难不成当初主使劫狱的就是他?!”
也不怪田昱这时才反应过来,实在是方天喜出现的太过突然,又频频放话,这才让他转移了注意力。现在想来,见面时那几句就露出端倪了。
伏波讶然:“劫狱真的是他的手笔?”
当初蓑衣帮那票劫狱干的太干净利落了,也让伏波对幕后之人十分好奇,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绕了回来,也是邱大将军的旧部。而管中窥豹,不难想象这位方师爷的能耐。
田昱也知道劫狱的细节,笃定颔首:“必然是他,姓方品性不论,手段很是了得,番禺那一场,对他只是小试牛刀。”
伏波沉吟片刻,又问道:“他没有说明来意,只是告诉你赤旗帮身处险境?”
“多半是危言耸听!”田昱说完之后,才补了句,“他已经是蓑衣帮的人了,谁知打的什么主意?你要是不愿见,派人赶走就是。”
如果是之前,伏波还真可能避而不见,现如今却起了些别样的心思。这人是什么时候投靠的蓑衣帮?如果是邱大将军被害之后投的,以他的才智,怎么可能让蓑衣帮大败一场,三名大头目被捕?如果是最近才加入的,那他又为何亲自跑来东宁一趟?这是不是说明,对于那位方师爷而言,这个突然冒出赤旗帮对他的吸引力也不小,那能把人拉到自己这边吗?
伏波猜不出对方投靠的究竟是谁,但是不论对上谁,她都应该是有些竞争力的,这样的人才可不能放过了。
至于对方会不会认出她是“假”的,伏波也想明白了,真要是个聪明人,他就绝不会冒然在人前说出这话,见招拆招就行。
拿定了主意,伏波道:“既然是故人,那便见上一见吧。”
田昱眉头紧皱:“方天喜为人狡诈,大难临头连邱大将军都能抛下,若是让他知道了赤旗帮为你所建,恐怕会生出事端!”
伏波微微一笑:“我的形容样貌可有不少人知道,对于方天喜这样的人,猜出来很难吗?”
田昱一时哑然。
伏波又道:“咱们今后还要跟蓑衣帮往来,卖盐买炮都要走那边的路子,他既然号称是蓑衣帮来使,于情于理都该见一见才是。”
这话也有些道理,田昱迟疑片刻才道:“既然如此,还是放在明日吧。”
这是想晾一晾对方?伏波不觉得这法子对一个谋士有用,但用此法让他放松警惕,倒也不是不行。也不知对方见到自己,会是何反应了。
※
被关在屋中,门都没法出,方天喜却一点也不拘束,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就哼几句小曲儿,睡的也踏实香甜,就跟出门游玩一般。
倒不是他心大,而是清楚这种小伎俩,多半是田昱那木头脑袋想出来的。田丹辉是个能做事的,但是谋略心性都平平无奇,又骤逢大难心神不守,还能用出什么手段?他来赤旗帮,可不是寻亲访友的,而是对建帮之人太过好奇。
那人必然跟邱大将军关系密切,否则田昱不会留下卖命。同时他的能力手腕又十分卓绝,不说短短一载建立起来一个千人大帮,只看番禺城里救人的手段,就让人啧啧称奇。他可不记得邱晟身边有这样的人才。
也正因此,方天喜硬生生在番禺多待了一个多月,又特地跑来了东宁。现在看到这座大营,心中的好奇简直达到了顶峰。而且他也确信,能建起这样的大帮,那位帮主必然会见他一面,他打得可是蓑衣帮的名头,哪怕心有怨恨,也不能因私非公吧?
果真不出所料,在两日后,终于有人前来通报,说帮主想要见他。
方天喜拍了拍自己皱巴巴的袍子,大摇大摆再次来到了会客的大厅。然而当他看清主座上坐着的年轻人时,一贯淡定的神色骤然大变,脱口而出:“邱小姐,怎么会是你?”
他早就派人打听过了,赤旗帮的帮主是个年轻人,身量不高,年岁不大,但是足智多谋,又有勇力。方天喜把能想到的人都捋了一遍,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个惊才绝艳的人物,竟然会是个女子,还是邱大将军的独女!开什么玩笑?!
伏波今天穿的可是男装,对方仍旧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看来他的确认识秋月华,而且颇为熟悉。神色不变,伏波对那老者道:“方老先生请坐。”
如此平淡无波的语调让方天喜面皮僵硬,缓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刚刚坐定,他突然开口:“邱小姐当真是赤旗帮帮主?”
伏波颔首:“不错,因缘际会,我才建了此帮。”
方天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道:“那邱小姐为的是什么呢?莫非是想替大将军沉冤昭雪?”
第一百二十九章
“沉冤昭雪”这四字,也是有些说道的,唯有天子为邱大将军平反,才谈的上“昭雪”。这可涉及了立场问题,旁人兴许只是随口一说,身为谋士会没有深意吗?
因而伏波没有接话,而是道:“邱家的血海深仇,自有我来报。不过建立赤旗帮,也是因我胸中抱负。”
一个女子谈“抱负”,本就让人啧啧称奇,何况她还真建起了功业,方天喜双眼微眯:“那敢问邱小姐,胸中有何抱负?”
伏波道:“自然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她的声音很平静,说出的话却让方天喜心底一震,忍不住再次看向面前之人。那的确是邱月华,身为邱晟的心腹幕僚,方天喜是认识邱小姐的,也清楚邱大将军如何宠溺这位掌上明珠。在他的印象里,邱小姐是个温柔婉约的淑女,从不直视外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哪有这等侃侃而谈的胸襟气魄?
可若说她不是邱月华,方天喜又有些不信。他离开邱府还不到一年,哪会忘了邱小姐的长相?更别说邱小姐有一点不同于寻常女子,生怕爱女受苦,别说裹脚了,邱晟连耳洞都没让女儿打。他可看的清清楚楚,对面女子耳坠圆润无损,就算有心作伪,也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她这一身气度的变化,究竟是因何而来?心中猜疑不定,方天喜却秒不改色的“唔”了一声:“邱小姐倒是好大的心气儿,如此乱世,你这抱负怕是不易实现。”
伏波看着那老者,突然反问:“那你先投我父,后投反贼,到底是何意?”
连敬称都不用了吗?方天喜呵呵一笑:“权臣当道,贼匪横行,若是有个善战之人登高一呼,谁说不能倾覆天下?只可惜,老夫料错了邱晟,他竟然宁死都不肯造反。既然忠臣不行,自然要找一个反贼了。”
果真是个“谋天下”的纵横士,伏波冷冷道:“说是以天下为棋,不过是拾人牙慧,重蹈覆辙。屠龙之术只能屠龙,救不了这天下苍生。”
方天喜一怔,他原以为自己的一番话会激怒这小姑娘,让她大骂卑鄙无耻。到时再施展话术,讲明白“海晏河清”可不是个小女子能做到的,也能杀杀对方锐气。谁料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难不成是不愿争权夺势?
方天喜放下了捋须的手:“这话怕是不妥,若不颠倒乾坤,一整山河,如何安民抚民?”
伏波反问:“那二三百年后,世道跟如今又有什么不同?”
方天喜悚然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有别的路可走?”
伏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们的路我没法走,也不愿走。这世间的纲常伦德可以让邱家覆灭,让我父冤死,也能让我举步维艰,被世人当作妖孽。那些经世之学,韬略计谋视百姓为蝼蚁草芥,是可以踩在脚下的枯骨,我却不喜欢,也有心想改。”
她是不是疯了?若是之前,方天喜还觉得这丫头不过是个胆大,而现在,就连他这个彻彻底底的“反贼”都被惊到了。这才是真正的“无君无父”啊,连世间的道理都不愿遵从,那她想要的是什么,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然而心神动荡只是一瞬,方天喜立刻回过了神,哼了一声:“你这妮子当真狂妄,可知道赤旗帮如今面对的什么?”
“赤旗帮刚刚劫了陆家的财货,对方多半要倾力报复。若想在海上划定规矩,必被大商贾视为仇寇。还有长鲸帮染指琼州,说不定要重返南海,将来或有一战。而官府若是知道我的身份,恐怕也会发兵来讨。”伏波一口气把话说完,微微一笑,“危如累卵,不过如此。”
方天喜再次哑然,他想说的还真被对方说的一干二净。下一刻,他眉头一皱:“既然知道,你就不怕吗?”
“我曾孤身一人面对群盗,也曾深入府衙劫持死囚。既然那时不怕,之后也不会怕,不过就是见招拆招。”伏波神色淡然,不骄不躁。
方天喜面露讥讽:“有些事,只靠胆量可不够。根基不稳,还敢四处树敌,真不怕吃得太多被撑破肚子!”
伏波没有作答,反而道:“那敢问先生前来,是为何事?”
这话题转变,让方天喜嘴角抽了抽,还是顺着之前的话说了下去:“既然为蓑衣帮谋,自当寻些助力。况且赤旗帮危殆,我总不能视而不见。”
这话头伏波依旧不接:“哦?先生这次看上了哪位英杰,不会是孙元让孙兄吧?”
她猜的还真够准的,方天喜呵呵一笑:“这就不劳邱小姐费心了。”
伏波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那方老先生觉得我和孙兄相比,孰优孰劣?”
方天喜看着面前之人,干脆利落的扔出一句:“你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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