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了对方两眼。
对方也不像刚刚跳完舞的样子。
“你不也是?”
庄淑芬小手帕扇着风,余光不由自主往对方身上瞟。对方目测一米八,高瘦高瘦。她站在他身边,才到他胸口。
男青年神态自然,眼风在她头顶上落了落,平移向别处。
“现在发现,迟到也不是坏事。”
她抬眼一看。
对方眉骨方正,尾音带笑。
什么意思?
庄淑芬心想。
她觉得她不明白这话,但好像又是明白的。庄淑芬心底滋生出一点莫名的喜。先前一瞬间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一点。女人的第六感向来敏锐。或许,她早已从青年带笑的声音中闻出些什么。她的身心比她的理智更早明白答案。
“要不要跳舞?”
男青年示意了一下广场中一对对正在跳舞的男女。
只有他们格格不入。
庄淑芬咬牙,闪过一丝犹豫。
她还没跟陌生男人跳过舞。
男青年却很绅士的伸出手,做出一个邀请式的手势。
让她感觉自己很尊贵,很被尊重。
庄淑芬只在国外电影里看过这种舞会邀请,那种绅士与淑女的舞会场景,让她的心一动,庄淑芬对上青年的黑眸,不由自主地手放入对方手掌中。对方含蓄地笑。庄淑芬踮踮脚,另一只手漂亮地搭在他肩头上。手形像只漂亮蝴蝶。昏暗中,男青年手掌只虚虚扶在她的腰际。这让她彻底松了一口气。
要是她跟小姐妹们成群结伴,倒也不会这么怕,可一个人落单,心境就不同了。女同事说有男的就喜欢趁机揩油。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小心思被对方看穿,庄淑芬觉得对方眼神带笑,让她捉摸不透。
庄淑芬舞技可以,但对方跳舞更很一手,很会带人,把她带得红裙乱飞,频频引来侧目。庄淑芬跳得脸颊飞红,香汗淋漓,对方倒是一直很稳,气息只是微微凌乱。
对方比其他男人高,在舞池中鹤立鸡群。
庄淑芬有种她俩是舞池中心的错觉。
露天广场突然没了声,原来舞曲已经结束了,所有人蓦然变成默剧的人影。
那个年代人群中的激昂只能隐藏在舞曲水波之下。
广场中的舞伴渐渐散开。
庄淑芬意犹未尽,却不能不顾矜持,也只得将手从青年肩上拿下。
对方黑眸闪了闪。
想到这么快就跳完了,她内心陡然有点失落。
两人往边上走。
人影重重,广场再度喧哗起来。
男女女女靠边站着,聊着天,溜冰场中央空出一块空地。台子上有几个人在调音响设备。
男青年手指拿出一盒烟,弹了弹,但自己没抽。
庄淑芬没作声。
他俩现在站在台沿边,没什么话聊,不知道男青年下一场会找哪个新舞伴,庄淑芬悄悄瞥了瞥对方,视线堪堪到对方肩膀。庄淑芬自己不高,对个子高挑的会格外在意一分。
“喜欢什么曲子?”对方突然问。
“啊?”庄淑芬没听懂。
“喜欢什么曲子。”对方重复了一遍。
庄淑芬说了一个自己最近印象深的,男青年目光没有看她,却点点头。
“等我。”
庄淑芬没想到,青年竟到台上去了。对方递了两根烟,朝台上几人说了点什么,那伙人竟连连点头。
青年折返,直接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两条修长的腿,屈膝一跃,蓝色牛仔裤裹着对方的长腿,庄淑芬的心也跟着一跳,心如擂鼓。
她目光直直,看着对方向自己走来。
音乐再次响起,青年指了指台上,庄淑芬赫然发现,竟然是自己刚刚说的曲子!她的脸情不自禁红了。
偌大的溜冰场竟在放自己喜欢的曲子。
大庭广众之下。
青年来到她身边,声音再次从头顶飘过来。
“刚才只跳了一会,要不要再跳一会?”
庄淑芬的心早已扑通扑通快跳出胸腔外。
人却强压着冲动,只短短道了一声。
“嗯”。
她身形一动,洁白的栀子花从她发间掉落,青年伸手,眼疾手快,栀子花落在对方手指间,青年帮她接住,别回她的发间。男性手指不经意划过她的耳畔。即使夜色正浓,广场幽暗看不清,庄淑芬却感觉得到自己的脖子泛红发烫,羞得不能见人。
她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小心。”青年却像无事人,指引着她入舞池。
庄淑芬随着青年再次走入广场舞池,想了想,她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杨毅。”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小看那个年代男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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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露水
庄淑芬回到家,香汗淋漓,红裙染着广场人群的味道、夏季夜晚的味道和她的汗香味。她甩掉脚上白凉鞋,换上拖鞋,脚趾头一下子舒服了。拖鞋是在厂商店买的,不便宜,要两块钱一双。庄淑芬上技校时,学校每个月给她们发十三块钱的补贴。现在每个月工资三十八,加上奖金能拿五六十块,还是工作了好。
凉鞋带在脚背上刻出两条印,庄淑芬坐在床边,舒展着身子。她的头还有点发晕,身子依旧像荡在一只小舟上。广场跳舞的音乐还回旋在她脑海里,人离开了广场,但舞池那股子热闹劲还未从体内消退。
庄淑芬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国外名著,那本书旧旧的,书角泛卷,但改编的电影很有名,是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主演的,海报贴满了电影院。庄淑芬还跟技校同学看过一场,女同学捂着眼说外国人怎么这么开放。庄淑芬那时也面红耳赤,不懂国外女人怎么那么爱跳舞,现在却有点明白了,舞蹈让女人感觉自己更像女人。
庄淑芬起身,栀子花从发间掉在地上,经过一晚,白色花瓣有点焉,庄淑芬捡起来准备丢掉,不经意想起那叫杨毅的男人帮她把花别到耳间的那一幕,她的胸口一烫,犹豫了片刻,手又收了回来。庄淑芬找出一个玻璃罐头瓶子,在流水下洗干净了,透明透碧的玻璃罐口瓶干干净净,盛着清水,庄淑芬将栀子花仔细插进去,她一边洗澡一边情不自禁哼起曲子来。
庄淑芬跟同事拿着绿色的饭票,排着长队,食堂早上窗口供应馒头,五分钱一个,她们经常一人买一个,去厂里车间的路上吃。
有时还有糯米包油条。油条往大油锅里一炸,长长木筷子一边滚一边翻,炸得酥酥赶紧捞起来,再对着一折,用擀好的糯米外面一裹。两角钱一个。跟馒头比,贵疯了。早餐花两角钱简直是奢侈。幸而不常供应。但庄淑芬就是喜欢。每次糯米油条窗口一开,她定要去那个窗口。
庄淑芬买好了馒头,正准备跟同事一块吃,忽然瞥见最右边的窗口开了。那是糯米包油条的窗口。庄淑芬看了看手里的馒头,腿站着走不动路了,同事见她犹豫,微微咋舌,她可是刚买了一个馒头,“你该不会还想买吧?今天就算了吧。”
她是知道淑芬的。上次淑芬学校同学来看她,庄淑芬给点了两份红绕肉,两个菜就花了四角钱!那个年代的红烧肉平日吃一顿就可算得上是大餐了,庄淑芬还一点点两。
她当时对淑芬说你和她可以一起吃。
庄淑芬却说,菜是一人一碗。
她继续道,那也可以两个人共吃一碗。
庄淑芬:我打小就不跟别人吃一个碗里的菜。
得,从那次之后,她就知道庄淑芬虽然是上山下乡过来的,也做过农活,但骨子里还是有种家族大小姐的气派。
庄淑芬看了看窗口,示意对方,“你先去车间,我过一会到。”广播已经响了,7点45,厂广播电台每天上下班时间放一刻钟广播。
同事看着庄淑芬跑去排队的背影惊呆了。
她咂了咂舌,只得先一个人进厂。
庄淑芬看看手腕上的手表,刚刚那会已经花了一分钟,现在排队又要花时间,等食堂师傅炸油条包糯米又要花时间。她不停挪动,恨不得这样就能排到前面去。
庄淑芬算着时间,一边提前准备好饭票,但摸遍身上口袋,竟只有一张五分的、三张一分的,还有一张一两的。难道她把这张看成了两角的饭票?!庄淑芬有点着急起来,眼见前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要轮到她,要是没饭票,可又出糗又浪费了时间,还没吃到自己心爱的早餐。
糟糕,饭票好像真的不够!
窗口越来越近。
隔窗就是油条下锅的滋滋声。
食堂师傅快速利落地将油条往锅里一滚。
庄淑芬心急火燎。
一个人影斜插过来,庄淑芬刚感到身旁有人,手里就被塞了一包东西!
热乎乎的。
她一惊。
低头一看,竟是冒着热气的糯米包油条。
她一震。
“要迟到了。”
对方个头高挑,鼻梁高挺,声音压过来。跟那晚一样,一种熟悉的感觉,庄淑芬身体自动起了反应。
“快吃。”
是杨毅。
庄淑芬心神乱了一会。
手里的糯米油条传来诱惑人心的香味。
还不等她说话,对方就虚拍了拍她的肩,把她一个人领出队伍。
排在她身后的人很多,见一个俊俏的小伙搭在她身边,厂里人都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庄淑芬脸红了红。
“先走了。”
又不等她说什么,对方就已走向食堂出口,还将她手里的馒头拿走了。掐头去尾,两人不过只说了两三句话。
等等,为什么拿她的馒头?
庄淑芬觉得自己不明白。
但又像是明白的。
庄淑芬握着手里热乎乎的糯米包油条,盯着食堂大门方向看了好几秒。
厂里制服是统一工式。
她曾嫌弃灰不溜秋的,没个颜色,但此时此刻却觉得男人穿起来肩背线条格外流畅。
庄淑芬脑海里反复想着刚才这一幕。
油条炸得黄澄澄,还是热的,在掌心里发烫,庄淑芬捧着糯米包油条往厂大门走。庄淑芬感觉其他人都在打量她。好像都看到了她刚刚被杨毅领出队伍、塞早餐。糯米又软又好吃,夹着油条,庄淑芬头戴桔黄色安全帽,脸上热热的。
厂广播停了,庄淑芬踩着点到了车间。
车间的人竟不知怎么都知道她的事,王姐在车间门口挤着眼,“食堂送你糯米包油条的人是谁?我们都听说了。”
金花的消息,氨厂那叫传得一个快。
她还在路上就听人绘声绘色一传十、十传百。
“是啊谁呀,要两角钱一个呢!”
小陈也笑眯眯。
王姐一唱一和。
“金花吃两角一个的糯米油条,还是男人送的,我们就只配吃五分钱一个的馒头,还得自己买,是不是小陈?”
小陈笑得斯文。
她在测酸碱浓度,她跟碱厂男发展得正好,对方也帮她带过早餐,于是没多嘴。
庄淑芬挂起安全帽, “新毛衣花样还想不想学?”
王姐:“想想。”
小陈连忙会意过来:“淑芬姐,我可什么都没说。”
她还等着学新花样,到了秋冬好给碱厂男织一件呢。
小陈:“不教王姐可以,反正王姐手笨,但可千万别不教我。”
王姐:“小陈!”
庄淑芬嫣然一笑,转身回到工作岗位上。
打趣她?
她有的是法子治她们。
八月,武汉是全国四大火炉之一,崇城地邻武汉,夏季也热得发慌。地面到处反着白花花的光。
厂里大修十八天。
安全员给每个车间发放毛巾、手套安全物品。
办事员则给每人发花露水、肥皂、清凉油等降暑用品,还有五峰牌茶叶。
庄淑芬平时爱喝茶叶茶,每个车间有自己的杯子,白色搪瓷杯身上印着红字“氨厂空分车间”或“氨厂合成车间”,庄淑芬怕自己的杯子与人混淆,又买了一个淡黄色搪瓷杯,杯把手系了根红绳,其他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淑芬的杯子。她在细节上常有自己的巧思。
庄淑芬每天泡点茶。
在家时,她父亲就有不少好茶,到了这,厂里又给她们发茶叶。
盐碱厂跟五峰山有合作。
几千名员工每人每年能领一斤五峰牌茶叶。
厂里大修最忙的是钳工、维修工,为了赶生产任务时间抓得很紧。庄淑芬她们属于操作工,此时稍微轻松点,这段时间暂时不用三班倒,不用上夜班。白天协助其他车间扫现场即可。
为了有力气大维修,食堂每天发一张免费用餐券,凭劵可领一碗蒸肉或两条炸鱼。可算得上大手笔。除此之外,车间每天还有大量绿豆汤和酸梅汤,大桶装着,大伙一个赛一个高兴,每天要灌点绿豆汤解暑。
庄淑芬和女同事从领物处回来。
两人穿着短袖白衬衫,厂里发的物资太多,大伙都是带着搪瓷牡丹花脸盆,两三个一组用脸盆去装。
日光白晃晃晒在水泥路面上,两人太阳穴后颈处微微出汗。
高高的转化塔、氨合成塔、甲烷化炉、硫化塔、气压塔笔直耸立在厂里,塔身上肉眼可见一截又一截钢铁架梯。
庄淑芬见过男工人爬塔焊缝,电光四溅,据说他们也会手抖恐高。
庄淑芬一面走,一面瞥过眼前灰塔,塔身上忽然光一反,刺得庄淑芬眼一晃,她下意识伸手搭在额前。
“哎,有雪!”辨认了一下,竟真的是一点白雪。
小陈循声望去,目光找了找,也瞧见了。
“真的!”
她来自江浙没见过雪,没想到大夏天在氨厂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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