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庄小妹小声,小心翼翼看着大姐的脸色,“他们是想求亲。”
庄淑芬手指无意识攥紧橘子。
庄二姐镇场。
“爸妈未必会答应,我倒觉得杨大哥看着挺好,人品好,本事强,想必爸妈见了也会同意。”
第13章 蚌壳油
庄淑芬从梦泽回崇城,小雪大雪节气已过,氨厂净化车间的姐妹们在食堂一起吃饺子。食堂供应大白菜猪肉馅。她们看着食堂的师傅们和面、揉面、亲手包、亲手下,那么大的鼓盖揭开,白茫茫的蒸汽浩浩荡荡。小饺子一个个扑通扑通下进滚水里,在煮开的热水里翻滚,老师傅再用好大一大漏网给捞上来,落入白盘子里。
手擀的面,就是劲道,打过霜的白菜,就是甜,还有自家养的猪肉,再蘸点醋油辣子,吃起来就是香。庄淑芬和女同事们在一片热气腾腾中迎来凛冬第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庄淑芬上夜班出去一看,一夜之间,再生塔、甲烷化炉、钢板、手脚架、全被雪覆盖。呵出的气都是雪色。
天寒地动,厂里发羽绒服,是翻领插袋拉链式的。
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八,加上奖金不过五六十,自己买要一百多块一套呢,足足两个月的薪水。但厂里发给职工们,不要钱,四年发一次,让员工穿新的。女式羽绒服是茄红色,男式是灰色。庄淑芬领到手后,爱不释手。厚厚的鸭绒隔着布外套又暖和又挡风,尤其是脖子那,暖烘烘的。
羽绒服有了,但脚冷。
碱厂有一女的在武汉买了一双最新的棉拖鞋,说特别暖和,特别暖脚,全厂都知道了。
那时冬天才刚流行起来穿棉拖鞋。
跟棉鞋还不一样,棉鞋是黑色的、笨拙一点的,而棉拖鞋往往是用灯芯绒做的。
棉拖鞋也不便宜,厂里八千多号人,每个都去武汉买也不现实。
但百病从寒起,寒从脚下生。
庄淑芬心思一动,指挥小陈让碱厂男借来看看。
“我们自己做一双!”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本来就是时代的口号。
全氨厂都知道庄淑芬心灵手巧,被她鼓动得充满干劲,有了羽绒服再配上棉拖鞋,这冬天就不愁了。
碱厂女原本不想借,想自己独一份,好在厂里人面前显摆。
氨厂人不乐意了。
“上次你橘子还是我们帮你搬的!”
对方只好悻悻然借出来:“鞋子很贵的,让庄淑芬千万要小心,别碰脏了。”
这话听着咋这么不舒服。
氨厂:“人庄淑芬爱干净,你鞋地上踩的,可别有啥细菌。”
碱厂女脸色变了又变。
净化开着暖气,灰色暖气片靠着墙壁。
庄淑芬做完溶仪检查,借来棉拖鞋细细观摩,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仔细瞅了瞅鞋面衔接,鞋底样式,心中有了底。
制作原理清楚了,但是手工工具还欠一些。
王小忠冒雪过来,他就是上次过来的杨毅他徒弟。王小忠把杨毅上次宣传栏用的三角尺、铅笔、格子纸全带过来。
“嫂子,您用着,差什么差人跟我说一声。”
对方声音一如既往,中气十足。
外面雪真是大。
王小忠冻得鼻头通红,不停搓着手,手有些皲裂,羽绒服上盖着不少雪粒,脚下一团雪渍。
王姐掏出一盒蚌壳油,一把塞到对方手中。
“拿着。”
这蚌壳油还是淑芬给她们的,要一角钱一个,是时下最流行的蚌壳样式,里面装了蚌壳油,透明冷凝膏体,冬天涂在手上,油膏特别厚,特别滋润,手都不糙了。
平日她们净化女都装裤子袋里,手干了就用指尖抠出一点涂都手背上。只有有条件的人才用得起,没条件的人就没有。
对方推来推去。
“不用不用。”
王姐一把强势地摁带对方手里。
“拿着!”
两人手一推一让之中碰在了一起。王姐、王小忠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王小忠眼睛都不敢瞅她们,声音突然结巴起来。
“我、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王姐莫名脸红慌乱:“好好,一定要来啊。”
好奇怪,她的心怎么忽然瞎蹦乱跳的。
看我们?
一定要来?
庄淑芬、小陈对视一眼,捂嘴闷笑。
王姐头一次被旁人躁得不行,羞煞了人,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与往日格格不入的模样。
庄淑芬哼笑:“让你平日打趣我,现在轮到你自己感受感受了。”
往日联合小陈打趣她,现在轮到她联合小陈一起打趣王姐了。
庄淑芬朝着小陈笑道:“是不是?”
小陈:“王姐,这是红鸾心动了。”
王姐眼睛一闪,肩一扭,跺了一下脚,“乱说什么!”
嗓门不如以前大,到底是知道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日休息一次,提前给大家发红包,周一见!
第14章 空分
庄淑芬拿着画粉,在布料上勾勒,那个时代的画粉是三角形,有一点薄薄的厚度,边角有些圆。跟粉笔像,但不同,粉笔划线太粗了,画粉划线细细的,庄淑芬用着拿手。
做鞋要先画模子。
接着画鞋面、鞋底、脚脖子。
王姐和小陈一左一右站到庄淑芬身边的的位置跟着看。庄淑芬按模子拼接缝上灯芯绒,中指顶着银顶针手中线,白色麻线在空中穿梭,试了好几遍,一个上午过后还真被她做成了。
王姐、小陈眼泛惊喜。
棉拖鞋用着柔顺红绒布,放在桌子上,像一颗红软的宝石。手摸上去奶绵绵,手指再摁一摁鞋里,柔软的鞋底往下直陷。光是手指就感受到一种细腻与软绵,要是穿在脚上那还得了,岂不是更暖更舒服。
王姐拿在手心,满眼惊叹。
“我看,淑芬做的,比人家卖得还好。”
小陈也是老想拥有一双棉拖鞋。她江浙人士,怕冷,夹层拖鞋太单薄,她的脚像没了知觉,麻麻木木的。
王姐、小陈:“淑芬淑芬,快教教我。”
整个冬天,庄淑芬每个小时记录好溶液量表、脱硫溶度,会休息空档教女同事做棉拖鞋。小陈学得挺快,王姐一个料子左剪右裁就是不对路。庄淑芬直接把她布料拿过来边做边教。
“这样这样……再这样。”
王姐眼睛看明白了,但手没明白,针别把她手戳中可算不错了。王姐做得龇牙咧嘴,庄淑芬看呆了,确认王姐不是那块料,直接把她鞋子拿过来做。
大雪簌簌下,化工厂白雪皑皑。
塔顶、煤炉、钢架、阀门落满了厚厚的雪,只有高塔烟囱冒出的烟雾直冲天际。
一周后净化车间女同事都有了棉拖鞋。
寒冬腊月冻脚,净化车间的女人们捧着搪瓷杯,热水把杯子变成了一个小暖炉,脚上再穿着厚厚毛袜子捂在棉拖鞋里,不知道多暖和,净化同事这样舒服自在的样子,活像一个个小富即安的姑奶奶,工作又能干冬天又舒适人还比花娇,羡煞了全氨厂。
氨厂其他车间跑来想偷师,学做棉拖鞋,每个车间抢着让庄淑芬先教他们车间,有心思活络的,还给她们净化带了茶叶、冻梨、自家老家的特产,庄淑芬哭笑不得,小陈惊喜,王姐吃得开心死了。
碱厂女见庄淑芬一时风头无量,叉着腰踩着棉拖鞋去了氨厂。
她来前早已细细打扮了一番,盐碱厂很少上班就化浓妆的,但碱厂女把自己画的血盆大口。
到了净化,她找了个缘由,硬是坐下来。
还让小陈给她倒茶。
王姐白眼直翻,一点都不欢迎。
庄淑芬恰巧不在,碱厂女把小陈做的棉拖鞋翻过来翻过去,一看就是过来找茬的,一边找还一边挑剔净化办公桌掉漆,端来的茶水太烫,小陈胸口忍了好几下。过了一刻钟,可算是被她找到了一个缺点,碱厂女将小陈的棉拖鞋随手扔在桌上,“做得还行,不过我的棉拖鞋是有底的,你们用的是车轮底,”嘴一抿,笑了两下,“货比货就是不如货。”
王姐小陈气炸了。
棉拖鞋是要上皮底子,但找外面专门的修鞋匠上,要两块钱一张底,所以很多人买不起棉拖鞋。平时她们食堂吃饭只一角钱呢。全氨厂这么多人,哪人人都上得起底子,庄淑芬于是想了一个节约、不浪费的办法,让她们用厂里废弃的车轮胎底替代,薄是薄了点,胜在底料现成,找来不费事,给大家省了不少。大家满心欢喜。那时候物资紧缺,省钱就是省命。
碱厂女趾高气昂,抿着唇走了。
小陈把车间大门一关,脾气那么好一女孩,手都在发抖。
王姐脾气暴,直接破口而出。
“不就是一张底子吗?可把她给能耐的!瞧瞧她那样,鞋子是她自己做的吗,她在那能什么!”
“下次别让她进来。”
“对,进来就关门放狗!”
“咬她。”
“咬她!”
碱厂女背后打了一寒颤,冬天净化车间树丛的夹竹桃树鲜艳艳,她越走越觉得冷,一想这夹竹桃有巨毒,浑身警惕不少,一捧雪蓦然从树梢落下,差点溅到她脖子里,碱厂女吓头皮发凉,尖叫一声,拔腿就跑,腿直哆嗦。
待庄淑芬一回来,王姐小陈纷纷向她告状。
“她真的好过分。”
“就是。”
氨厂其他男男女女也不乐意,她们自己做的棉拖鞋,穿在脚上别提多暖,轮得到对方在那颐指气使、指指点点?以为自己是谁?
庄淑芬决定替大家想办法。
输人不输阵,绝不能让一个碱厂女瞧不起他们氨厂。
话岁这么说。
可净化车间满满都是化学试剂、溶剂试管、测试仪、反应纸,总不能让她们拿硫酸盐酸去跟人对仗吧。
庄淑芬:“那我们也太欺负人了。”
王姐小陈笑得不行。
大雪在车间外飘,车间内暖气轰轰,但一时之间众人还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皮底子。
消息传到空分。
杨毅正在检查液空节流阀和液氮回流阀。
“大嫂被人欺负了!”杨毅小徒弟和兄弟们急冲冲来报,要不是男人不能打女人,他们早就动手撸袖子了。
杨毅神色一变。
众人七嘴八舌讲着那婆娘的样子。
杨毅脸色沉了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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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运转皮带
杨毅眸光冷闪,薄唇微启。
“不就是一块皮子。”
雪一点点下,人行走在厂里,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在雪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洞。王小忠再次冒雪前来,大雪沾满了他厚厚的灰色羽绒服,他带着厚帽子,飞雪把他头发、眉毛全染白了。他脚上穿着黑色胶鞋,在车间门口把雪给猛的跺下来。进了车间冰雪会被暖气融成水,打湿了鞋黏在衣服上愈发湿冷。王小忠拖着一张黑黝黝的物料前来。
“庄淑芬同志在吗?”
王姐一听是王小忠的声音眼睛一亮。王姐赶在庄淑芬前面步履匆匆。庄淑芬和小陈在后面偷偷对视一笑,王姐铁树开花了。三人一般在内间,内间小一点,极其暖和,外间工作区域很大,又分两个分区,但空间一大就会冷很多。小陈怕冷,她缩着肩笼着袖子出来,她爱干净,跟庄淑芬一样羽绒服袖子上套着自己做的碎花袖套。
王小忠又一次被三个女人围着,他过去哪里有过这种待遇,脸上浮出两坨高原红,显得更加老实,王姐黑眼睛直直盯着他,热情洋溢,硬是把他瞅得脸红耳热,手脚不知往哪放。
“杨毅大哥叫我给你们捎个东西。”
“是啥?”
王姐靠近一步,目光炯炯,她嘴里问着,但眼睛还是直瞅着对方的脸。
庄淑芬和小陈捂嘴悄看两人之间气氛发酵。
王小忠把黑黝黝的东西拖进来,那物料好大一块,王小忠拖得有点费劲,很沉的样子,物料在水磨石地面上沉沉得响。
三人赶紧上前帮忙。
物料上落了些雪,拂去一看,里外都是黑色。
庄淑芬辨识了几秒,伸手正面反面一抹,“皮子?!”
王姐小陈没看出来,因为她们没见过这么大的皮子,更没想到皮子会长这种模样,见庄淑芬一说,两人眼睛都瞪大了。
自己拖来的皮子被三人围观,见有人识货,王小忠神色骄傲起来,他冒了好大雪拖过来的,力气总算没有白费。
“有眼见力。”
“这是机器滚带,”王小忠抖了抖宽黑的滚轴皮带,氨厂很多巨型废弃机器,一座机器机身两三米高,滚带也就特别长,“杨大哥找人拆下来的。”那么大的雪,杨毅带着一伙人顶着天寒地冻一个个把废弃滚带从巨大机轴上拆下来。废旧机器很久没用,大雪下是老灰尘。杨毅他们带的白手套全脏了,滚带落到雪上,砸得雪花四溅,大雪飞扬。
冬日空旷的厂地里废弃机器沉沉响。
杨毅让他们送来的,已经是清理过一遍、切割过的的运转皮带。只是其中一小块,让她们想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再去搞别的料子。
废旧机器运转皮带又重又沉,三人差点扶不住,王小忠连忙帮了把手才把黑色皮料扶墙靠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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