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已经明白了,更多的时候要学会让自己不出众。
只有泯然众人,才可以活得更好,更长久。
而周班长应该比她更明白这样的道理,可现在他却这么做了。那只能说明一点,他在示好。
大家都是手艺人,都明白想要提升手艺,除了自己琢磨还需要多多交流。
周班长应该是在岛上的时候就打听了一些她的情况,将她当做了同道中人,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她的想法。
如果尹小满愿意交流,他自然会求之不得,可如果她对于这碗粥无动于衷,甚至因为奢侈而提出质疑,那周班长也能解释的通——
有领导专门交待,自己才会精心准备的,这也很说得通。
想到这儿,尹小满更认真的咂摸了一下,说:“这个粥底你用了瑶柱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还放了蒸火腿产生的肉汁。”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简直亮得要发光了。
也顾不得别的了,巴巴的盯着周班长:“你从哪里弄来的火腿?还能找到吗?宁城还有卖这些的?”
看她这副模样,周班长原本紧绷的肌肉不易察觉的松了下来。他也不遮掩了,哈哈笑了起来。
“嫂子的嘴巴真厉害!我就放了那么一点儿,你就能吃出来。这一看也是见过大场面,吃过好东西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好奇的问:“嫂子,你们家以前是做什么的?在当地……也是很有名气的吧?”
周班长的履历团里的人都知道,祖上就是在京城里做餐馆生意的,据说以前生意做得很大,相当的有名气。
只是后来经历了几场战乱,家里的祖业被炸的炸,抢的抢,剩下的那点儿资产,解放之后也都被他爹果断的全部交给了政府。
正是因为这样,最后划分成分的时候,他家从被划为了城市贫民。
不然,他也没有机会当兵。
现在,虽然又开始重新界定成分,因为他爷爷辈儿当初怎么也算是京城属得着的富户。就算是后来家里一无所有,但他的身份总还是有点尴尬。
想要晋升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可也正因为此,周班长在团里变成了一个比较特殊的所在。
资历老,却不会挡任何人的路,和谁都不存在竞争关系。偏偏他又管着厨房,是一个大家眼里少有的肥缺。
对于这样一个手里有点权,又不碍事的人,一般二般的没有谁会去刻意的和他作对。
以至于他在团里过得日子,反倒比大多数人滋润的多。说话做事也没有其他人那么顾忌。
听他这么问,尹小满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从她一开始展示厨艺起,就一直不停的有人问这个问题。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问的方式含蓄还是直接。
通常情况下,她就含糊几句,打个岔混过去了。可这会儿周班长眼睛亮闪闪的,那模样明显——不问出个所以然,他是不会放弃的。
尹小满知道他没有恶意,或者说,其实他就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派系和师承。
做厨师的,对这方面一向看得很重。
可是,她哪里来的师承?
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家一直是种地的。”
“不可能!”周班长一脸的不信任。
可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强挤出了一抹笑:“那啥,是我问多了,嫂子你别介意。我这个人,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
虽然嘴里解释着,可眼中的光还是淡了几分。
“我家里真的一直是种地的,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都是。”尹小满解释道。
“我知道你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些,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尹小满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家里祖籍是山城的,小的时候见过这些海鲜。后来虽然都忘了,可看到的时候还会有一点点记忆,然后习惯性的就知道这东西怎么做了。”
“嗯,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就比较会做饭。”
虽然对她说出来的话,周班长也不是很信,他世家出身,怎么能相信这种无师自通的话?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他们从小的刻苦努力,又算什么呢?
可既然尹小满愿意解释,他自然也不会让人家难堪。
再想想,山城那边也确实有海。真要说起来,从小见多的东西,再见的时候会熟悉也有可能。
于是他又一次的笑了:“嫂子,咱们还是老乡呢!你家山城哪儿的啊?”
这话说得尹小满再次楞了。
他们一家子是从山城逃荒来的,这话还是老支书跟她说的。
说当年她父母到村子里的时候,就是这么告诉大家的。
原主的记忆里,也确实有一点点吃过鱼,见过虾的印象。可要让她说老家是山城哪里的,她怎么会知道?
她连山城有海,还是到了部队之后,认识了几个从山城入伍的战士后才知道的。
“不记得了。”
她实话实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和爹娘逃荒出来了,家里的事都记不清楚。后来爹娘也去世了,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听她这么说,周班长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了一丝歉意。
他连忙解释:“嫂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追根究底。我祖籍也是山城的,可自小在京城长大,从来也没有回去过。听你说起来咱是老乡,我就觉得很亲近。所以就想多问几句。没什么别的意思。”
说着,他连忙站了起来,又打开了自己另外带的那个小饭盒。
对尹小满说:“嫂子,你再尝尝这个,小米面枣糕。这个也是用你带来的小米做的,正好我那儿还有点红枣,就放进去了。”
说着,他将饭盒递到了尹小满的面前:“你尝尝,还热乎呢。”
尹小满朝饭盒里望进去,然后看到里面有四个大概拳头大小的,切成了方块的枣糕。
那枣糕黄灿灿的,最上面还铺着满满一层切成了薄片的红枣。
红枣在这个时候可是金贵东西,这些枣也绝不是周班长所说的几个。
看到这她顿时急了:“小周,你可不能这样,你这么往饭食里贴钱那我可不能要。”
周班长摆了摆手:“沈营长托团长带回来了不少钱和票。他说了,这个月的工资也不让补给船给带回去了,全让留给你加餐用。嫂子你放心,我没贴钱。是营长舍不得你受苦呢。”
“来,你尝尝,也给我提点意见。”他说着,拿起旁边的筷子,就要夹给尹小满吃。
之前因为他来的时候护士还没有走,尹小满是躺在床上的。可这会儿她可躺不住了,哪儿有在外人面前半躺着吃饭,还让人伺候的?
更何况她和周班长也没有那么熟。
她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边穿鞋一边说:“哎你别忙活,放在桌上我自己吃就行。”
因为她要弯腰穿鞋,就下意识的先挽了挽衣袖,于是藏在袖子里的胳膊就露出来的小半截。
那纤细瓷白的手腕在这个海岛城市,通常人皮肤都比较黑的地方,看上去就极为亮眼。
就算周班长想要回避,也还是无意识的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他的眼睛就粘在上面拔不下来了。
尹小满穿好鞋坐直了身子,这才发现周班长的表情有点不对头。
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嘴唇都在发抖,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看上去有点恐怖。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手臂,然后发现他盯着看的是自己小臂上方的一个梅花样的小刺青。
那个刺青是青黑色的,由五个大一些的圆点和一个小圆点组成,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小小的梅花。
只是这梅花一点也不好看,点的很有些粗制滥造。
尹小满不止一次庆幸,这个印儿是点在了小臂上面,平时可以用衣服遮挡住,不然,还不把人给丑死了。
看周班长盯着那儿看,尹小满有点尴尬的扯了扯衣袖,将它挡住,这才解释道:“这是小时候点的,大人说是为了遮挡种牛痘留下的印儿。”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自嘲道:“别看了,我知道挺丑的。”
周班长却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放下了饭盒,默默的解开了自己军装袖口的扣子。
他一声不吭的将衣袖卷起到和尹小满位置差不多的地方,在那个位置也赫然有一个和她的非常类似的梅花的印记。
只是,他那个印儿应该是当初帮他做刺青的人手艺不错,看上去比尹小满手臂上的齐整多了。
但再齐整,也能够看得出,两个人的图案是一模一样的。
尹小满惊诧的张开了嘴巴。
周班长从刚才起,眼睛就一眨不眨的盯着尹小满,自然不会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此时,在看到她望向自己手臂时的目光没有一丝作伪,是实实在在的惊讶,他的表情反倒是好看了一些。
他上前一步,走到尹小满跟前,将手臂和她的摆成了一排。
尹小满连忙将袖子重新挽上去,仔细的比较了起来。
这一比较,更加让她确定,她和周班长手臂上的这个标识,从大小到形状都是一样的。
她一脸茫然的看向周班长,很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嘴巴张了几张,愣是连问都不知道要从何问起?
“小满,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应该是你表哥。”周班长终于开口说道。
他用手指了指两个人手臂上的图案:“当年战乱,家里的房子被炸了,大家天天往防空洞跑。
很多人家这么一跑就再也聚不齐了。
家里人怕分开了再也找不齐,就把孩子们的手臂上都刺上了这个图案。
而且还特意说明,即便是走散了,即便还没有出生,可只要是咱老周家的孩子,生下来就要在手臂上刺一个这样的图案。这样万一哪一天碰上了,也能够凭此相认。”
说到这里,周班长忽然就流下了眼泪。
“当年小姑姑跑丢了,爷爷念叨了多少年。一直到最后他连路都快走不动了,还每天非要让我爹把他背到城边上,一坐就是一天。
非要等着,等小姑姑回家。他说小姑姑认路,早晚都一定会回来的。
可谁能想到,小姑姑居然回老家了!
爷爷等了她那么多年,她,怎么就回老家了呢?!”
说到这里,周班长忽然背过了身子。可是从他抖动的肩膀,尹小满能够感觉到他在流泪。
望着他,尹小满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主爹娘的往事她不了解,可无法替他们解释。
可从她这些年得来的各种信息可以猜测得出,应该是原主娘在逃难的时候认识了原主的爹。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男人,才将他带回了老家。
在那里住了几年,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又重新开始逃难。
现在可以想得出华老为什么一直查不明白父亲的身份,年龄,籍贯怎么会和他本人对不上号了。
应该是他们到了山城之后,用假身份重新入了籍。
如果两个都是外乡人的话,这么办肯定比较有难度。但原主母亲是山城本地人。
回到家乡以战乱,户籍丢失补办之类做借口,入户想必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周班长调整了一会儿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转过头,重新在尹小满的身边坐下,用筷子夹了一个枣糕放进了她的手边。
“吃,吃完了哥再给你做。小满,找到哥就找到家了,以后想吃什么跟哥说!别的我没能力,让妹子吃好,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说到这里,他又咧嘴笑了起来:“小满,待会儿我就回去跟你嫂子说,让她带着你小外甥女来看你。哈哈,怎么也没想到啊,我周天成居然在宁城找到亲妹子了!
我今天回去就给我爹写信。我敢保证,他收到信肯定立刻就得跑过来看你。”
周班长这是缓过神来了,越说越高兴,说到后来只恨补得现在就能回家,好跟家里人报告这个好消息。
看他这个样子,尹小满实在是不愿意泼他的冷水。
可看他激动的都要手舞足蹈起来,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的问:“周班长,你要不要再回家好好的问问你父亲?有没有可能弄错了?就凭一个刺青……这是不是太草率了点?这图案,也很常见啊!”
虽然她觉得周班长说得这番话可信性非常的高,可是她一点也不想随便和人认亲。
尹小满不知道是自己冷情,还是之前的那些经历让她实在是怕了。
说实话在周班长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她并没有感受到他的那种激动和喜悦。
相反的,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十分强烈的不安感。
自己爹那边的事儿还没弄明白呢,这会儿娘那边的亲人又找了过来!
想到这儿,她真的是头疼到了不行。
尹小满不是不在意亲情,她比谁都在意。但凡有人对她一丁点儿好,她都会记在心里。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明显安全更重要啊!
她那个家哪里经得起一次又一次的调查!
要是周班长这么激动的叫嚷出去,再引起了什么人的注意,又一次把自己还有自己的社会关系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尹小满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打心眼里害怕再出现一次如之前在先锋营时那样,又是调查函又是专人前往之类的事儿发生。
一想到那——
她甚至觉得亲情什么的,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90章
就在尹小满努力的想着怎么组织语言, 好让周班长暂时不要将这层关系透露出去的时候,周班长却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脸上兴奋的表情也凝滞住了。
他愣怔了一会儿, 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然后表情由最初的激动喜悦变成了浓浓的沮丧和愧疚。
他望向尹小满,抱歉的说:“小满,咱们的这层亲戚关系暂时不能往外说。”
尹小满被他说得一愣。
而她这短暂的愣怔看在周班长的眼里,则被他理解成为了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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