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实习……”
袁令秋打断她,“我懒得跟你啰嗦,让你姐姐跟你说吧。她的话你总会听……”
片刻,电话里变成了姐姐黄安言的声音。
黄安言没什么情绪:“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实习……”
“这种实习单位不是在浪费时间么。”
黄希言不作声。
“这周末回来吧,我帮你定机票。回来帮我挑礼服。”
“姐姐,这个实习我是认真的。”
那端沉默了一下,黄安言说:“随便你。”
电话挂断了。
黄希言拿着手机,好一会儿才又迈开脚步。
到了602门口,卸下背上的背包摸钥匙,没找到。
想起来钥匙上挂了USB,白天拿去拷贝文件,插在了报社的电脑主机上,忘了拔下来。
这两周来,陌生的环境和高强度的实习任务都没难倒她,却被一个电话打败。
她发泄一样地搡了搡门把手,力气耗尽,垂下头,前额紧紧抵住门板。
不知道过去多久,楼上传来脚步声。
片刻,席樾的声音叫她:“希言?”
黄希言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脸,转头露出一个微笑,看见他手里提着两个黑色塑料袋,便问,“你下去倒垃圾?”
席樾点了点头,目光往她脸上看,“怎么不进屋?”
“钥匙落在报社了。”
“要回去拿?”
“去的吧。”
席樾又看了看她,没有多说什么,仍旧下楼去了。
丢完垃圾再上楼,席樾却发现黄希言还在门口,由站姿变成了蹲坐在地上。
她个子小,这么蜷着,更成了小小的一团。
席樾不远不近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走过去,到她面前蹲下,犹疑地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埋在臂间的脑袋。
“去我那里坐一坐么。”
第3章 (沉默的八喜...)
黄希言有种微妙之感,席樾摸她脑袋的手法像摸一只流浪狗。
席樾将她放在身边的背包提了起来,她顿一顿,说了声谢谢,也就跟着起身。
在702的门口,黄希言脱下自己的帆布鞋,问席樾有没有拖鞋。
“只有我的。”席樾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黑色凉拖递给黄希言,他自己则光脚踩在木底板上。脚踝骨节嶙峋,脚背似比身上的皮肤还要没有血色。
黄希言靸上拖鞋,明显过大,不跟脚,拖踏着走路,很费力。
席樾将她的背包提到了沙发那边放下,自己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神色困扰,因为不知道应该怎么招待她。
最后,说了句:“你可以自便。”
黄希言被逗笑,走过去问他:“你这么晚还不休息么?”
“习惯晚上工作。”
“那你吃过东西没有?”
他又陷入思索,黄希言一下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便问:“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储备物资。”
“泡面、面包……冰箱里可能还有便当。”
黄希言不大信,跑过去一看,真的有,但不知道都过期多少天了。
黄希言帮他把过期食物都清出来,冰箱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就剩下半斤姿色磕碜的青李子。
掏出手机看一眼外卖软件,这附近餐厅几乎都已经打烊了,想来还是只有吃泡面最方便,于是问席樾:“你吃泡面么?”
席樾点点头。
是个一应俱全的厨房,只是除了烧水壶,其他炊具瞧不出半点使用过的痕迹。
烧水的几分钟里,黄希言就待在厨房,整理情绪。
奇怪得很,说来她不是爱哭的人,平常绝大多数时候笑脸向人。哭的频次以年记,怎么这么巧,让席樾撞到两次。
席樾一直等在客厅里,好半天没见黄希言从里面出来。
他从沙发上起身走过去,到门口,看见她低着头,站在灶台前面发呆。
从小画画的习惯,看东西总率先注意到光影。用作人像打光,顶光当是最刁钻的光源,不容易显得好看。
但是当下她一半的黑发垂落而下,遮了半边脸,自他的角度,恰好看见光线照在她的鼻梁上,介于半透明和暖调白之间,神来一笔的光,伦勃朗的技法。
好一会儿,席樾才出声。
黄希言从失神中回转,转头看一眼,微微笑一笑,忽说:“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
·
第一次见到席樾,黄希言读初二,席樾和姐姐都读大二。
那天姐姐黄安言带她去了崇城美院的一间画室,站在窗外,指着里面一个人给她看,“怎么样?”
她把脑袋抵在玻璃上,往里看,靠窗一个穿一身黑的男生在做雕塑,一手的泥,皮肤却和旁边的石膏像一样白。
黄安言说:“我要追到他。”
黄安言性格如此,一贯的果断且坚决。
但席樾的难追程度,远远超出了黄安言的预期,花去了整整一个学期,黄安言才如愿以偿。
黄安言第一次把席樾带去家里玩的那天,黄希言狼狈极了。
那天是期末考试出分后的家长会,黄希言考得一塌糊涂,自然没有从妈妈袁令秋那里讨到好脸色。
晚上父母和大哥出去吃饭了,黄希言也不知道姐姐和席樾要来家里,他们开门的时候,她正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哭。
黄安言简直震惊,叫席樾先坐,自己去哄她。听说是为了考试成绩,黄安言说:“多大点事,什么值得哭的——我们打算去趟超市,你去不去?”
黄希言嫌自己丧气,怕搅扰了姐姐和席樾,就推说不去了。
姐姐跟席樾买了新鲜食材回来,亲自下厨。她单独在客厅里,抱着抱枕,远远地坐在沙发的一角。
中途,姐姐拜托席樾帮忙去餐厅的冰箱里拿一只柠檬。
席樾走出厨房,目光向着她坐在的地方瞥了一眼。
让黄希言意外的是,席樾在冰箱前面站了一会儿,然后一手拿柠檬,另一手拿一盒八喜冰淇淋,径直朝着她走过来。
他低着头,也没看她,伸手,把冰淇淋递给她,一句话也没说。
在她惊讶接过的瞬间,就转身走了。
大四毕业,黄安言和席樾分手,各自出国。
后来,黄安言又谈了好几任男友,但黄希言印象最好的就是席樾。
没有更多道理,仅仅因为那天傍晚,那一盒沉默的八喜。
但是姐姐则不然。
姐姐性情洒脱,历任男友都是好聚好散,结束以后尤能维持体面关系,对外人还会适当说两句好话,“他人很好,只是我们性格不和”诸如此类。
唯独,对席樾评价很差,每一回提及席樾,姐姐都一副恨极了自己当年睁眼瞎的痛心疾首。
姐姐唯一说过的脏话,也是献给了席樾,她说:“席樾就是个大傻逼。”
·
当下,黄希言说,“八喜。”
席樾不明所以,“你想吃?”
“不是,我是说……”黄希言赶紧摆手,笑说,“算了算了。”那么久远的一件小事,席樾不可能还会记得。
“嗒哒”一声,水壶断电,水开了。
黄希言问:“泡面在哪儿?”
席樾指一指橱柜。
黄希言蹲下身将橱柜门打开,发现席樾这里的泡面论箱记,什么口味都有。
她笑说:“你不会一直只吃泡面吧,不会腻吗?”
她过去二十年来吃的泡面,都没有来实习的这两周多,已然吃到闻到味就倍感生无所恋的程度。
“方便。”席樾又补充,“有时候也点外卖。”
他们端着一盒冲了开水的泡面,去往餐厅,席樾顺手将餐桌上的几本画集移放到飘窗上,腾出空间。
两人呈直角坐下,黄希言双手托腮,等泡面泡开,一面继续观察屋内陈设。
这儿除了书,还有很多雕塑,随意扔在了各种犄角旮旯。
飘窗上就有一尊,半条手臂那么高,一个头上长角的少女。
“我能看看吗?”
“嗯。”
黄希言起身,小心翼翼地搬起来,将其放在餐桌上。
“好轻。”
“轻型黏土做的。”
凑近了仔细看,少女闭着眼睛,五官栩栩如生,睫毛根根分明,还细致地缀了金粉。
“好漂亮。”
“喜欢就送给你。”
“真的?你的心血,舍得说送就送吗?”
“失败的产物而已。”
黄希言抬头看向席樾,他的表情平静,略带着几分厌弃。这句话不是玩笑。
黄希言不由嘟哝道:“失败在哪儿呢,明明这么好看……”
席樾看一眼她手里的雕塑,“你能看出来她是什么情绪吗?”
黄希言闻言再往少女的脸上看,发现自己还真被问住了。
席樾低头,揭开了泡面盖子,低声说:“仅仅好看是不够的。”
艺术家天生有比常人更高的追求,黄希言反驳不了他,只说:“美的东西,存在的本身对于世界就是一种恩赐,何况这还是你创作的。”
席樾手里一口面还没送进嘴里,闻言,放下了叉子,就从飘窗上拿起一本画集,随意翻到一页,立起来,展示给黄希言,“好看吗?”
画上是一个陷落在幽绿沼泽地里的怪物,怪物由各种机械零件拼凑出来,臃肿,违背生理特征规律,部分还会激发密集恐惧症,从审美的角度,黄希言无法违心说这是“好看”的。
但是,这画有一种浓烈到溢出纸张外的情绪,她自觉这感想蛮矫情的,但确实是第一眼的直觉,“我能感觉到……求生的本能。”
席樾继续问,“你觉得这种求生本能不美吗?”
黄希言终于完全理解了席樾的意思,她不由地笑了,“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但是,既然你觉得美和丑都是人类主观的偏见,那么你就应该接受,肤浅的漂亮也是一种美。”
她将雕塑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一下,一副不许他再诋毁它的护短表情,“我真的拿去了哦?”
席樾手掌轻轻撑了下额头,笑了,“拿去吧,送给你了。”
他们都不再出声,埋头吃面。
黄希言鼻尖冒汗,已经无所谓形象,实在饿得很。
席樾就斯文许多,可能,进食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生存本能罢了。
吃到一半,席樾手上动作顿了顿,忽说,“后来你吃了吗?”
黄希言愣了下,“什么?”
“八喜。”
“你想起来了。”
“嗯。”
“当然吃了。你别笑话我,我觉得哭过以后的冰淇淋,比它平常还要好吃。”
席樾说:“那就好。”
吃完之后,将面汤倾倒进水槽里,收拾了泡面盒,黄希言就不准备继续叨扰了。
做创作的,夜深无人的独处时间很宝贵。
席樾问她什么打算:“现在回报社拿钥匙?”
“嗯。”也不知道保安是否彻夜值班,自己还进不进得去办公室。如果不行的话,就去宾馆将就一晚得了。
席樾说:“我一晚上都要画画,卧室空着。如果你需要的话。”一以贯之的平淡口吻,不客套,不殷勤,陈述语气。
“不会打扰你么?”
“除非你放音乐蹦迪。”
黄希言笑出声。
妥不妥当的考量,最终还是败给了疲惫本身,想了想,黄希言说:“我借用一下你家沙发就可以了。”
第4章 (强烈的界限...)
黄希言自感上来一趟真是给席樾添了不少的麻烦,这会儿,席樾又在翻箱倒箧地给她找备用牙刷。
他很肯定家里一定是有的,刚来时采购物资,多买了好几把,只是一时半会儿忘记了把它们塞到哪儿去了。
“找不到就算了。”黄希言跟在席樾身后劝说。
席樾说没事,一面打开了餐边柜的抽屉,终于,在那里面找到了,连同包装都未拆封的干净毛巾。
黄希言抱着它们,有些犹豫,“你洗过澡了吗?”
“还没。”
“那你先洗吧,然后你就忙你的去,不用管我了。”
席樾用浴室的时候,黄希言自发去阳台上待着。
这房子向南的阳台是打通的,和客厅连作一体。阳台的角落里,放着一张藤椅,椅子腿边的地板上也堆满了书。
黄希言坐在藤椅上,随意拿了一本。艺术理论之类的书,英文的,她读不大懂,随手翻到其中一章,只管欣赏里面荷兰小画派的油画。
没多久,浴室门打开了,席樾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是黑色的。一头湿发,还在滴水,他走到茶几这边,拿上搁在那上面的香烟和银质打火机,抬手指一指书房,“你随意,我一般不会出来。”
黄希言记得,从前姐姐没少诟病席樾这人情商低。她现在发现,他只是不世故罢了,不代表他不懂情理。譬如这句话,就是叫她放心,他会避嫌。
黄希言笑说:“谢谢,今天真的麻烦到你了。”
“还好。”席樾低头,咬一支烟在嘴里,滑下打火机盖子。蓝色火苗腾起,他凑近点燃了,而后朝她点了点头,就往书房去了。
黄希言洗漱完毕,仍然穿着白天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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