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呼啸而过,江月年侧头看向身旁的少年:“梦里是十几年以后,你没有遇见过我,在长乐街慢慢长大。”
阿统木有些惊讶地拔高音调:【喂,你不会想把未来的事情告诉他吧?】
封越听不见系统的声音,茫然垂下眼睫。
因为身高差距,他必须把头稍稍低下来,从这个角度看去,一眼就能望见江月年乌黑的眼睛。
他也只能见到她的眼睛。
封越听见她轻轻说:“你受了很多苦,满身是伤,但不论在怎样的逆境下,都能拼了命地活下来,然后——”
脑海里的阿统木还在叫着“不要让他觉得自己会变成大魔头”,江月年深吸一口气:“然后成为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
阿统木的声音停了。
“——虽然生活在地狱一样的环境里,却还是凭借自己的力量闯出了一番天地,成为被无数人崇拜的、了不起的人物。”
在既定的世界线里,封越在无尽苦痛与仇恨中长大,以残缺的身体作为代价,最终登上地下世界的顶端。
然后发动暴乱,恶狠狠地报复这个曾把自己踩在脚下的世界。
这种行为自然是十恶不赦,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原谅。
可当此时此刻的江月年与他并肩站在山顶,看着少年人眼中懵懂又羞怯的微光,她还是忍不住去想,事情本不应该变成那样。
在他被野兽啃咬得体无完肤时,有人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好伤药,耐心询问痛不痛吗?当他独自在街头打拼,失去一条手臂与一只眼睛,有人温柔地抱抱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吗?
应该是没有的。
那个腼腆内向、会对她笑着摇晃耳朵的男孩子,最终被杀戮与暴戾一点点同化,在无数惊惧或厌恶的视线里逐渐封闭内心,成为罪大恶极的暴君。
掉进污泥的种子,开出了同样污浊的恶之花。
可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变得太糟。
她想帮助他,改变封越原本的人生。
不是受尽屈辱、被仇恨逐渐吞噬的复仇者,也并非被她养在别墅里、只能依赖她的稚嫩金丝雀。
他值得更好的未来。
她把稚嫩的种子带到微风吹拂的群山之巅,让男孩得以见到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以及遥遥闪烁着的万家灯火,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久违的自由气息。
——自由。
封越把这两个字含在舌尖,它们曾经是那样陌生遥远,却在这一刻与他实现了交汇。
在朦朦胧胧的月光里,江月年压低声音:“在梦的最后,你成了许多人心里的英雄,站在整座城市最高的地方。”
她笑了起来,望向脚底光明璀璨的绚烂海洋:“这听起来或许有些奇怪,但因为是你——我觉得,只要是封越你的话,一定能做到。”
少年头顶的猫耳倏地竖起来,却又在几秒钟后紧张地下垂。
喉结上下滑动,封越哑着声音问她:“那样的话,我会是……你的英雄吗?”
江月年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仓促眨了眨眼睛。
然后踮起脚尖,微笑着摸了摸猫咪毛茸茸的耳朵。
“我不是说过了吗?能在那样九死一生的环境里活下来,本身就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她说话含着笑,惹得封越尾巴直挺挺地立起来,慌乱又害羞地悄悄晃动:“打从一开始,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
江月年心情不错,回程时一直浅浅哼着歌。
封越护在她身旁静静地听,在一片静谧里,阿统木突然不安分地轻咳一声,惊悚程度堪比诈尸:【提前通知你一下,是时候准备去见第二个任务对象了。】
江月年好奇点头:“这次是什么种族?”
【鲛人。】
于是她的双眼兀地发亮。
是鲛人欸!童话里最最梦幻漂亮的人鱼!这个种族常年居于深海之中,寻常人类很难窥见踪迹,她长这么大,只在网络照片里见过他们,没想到如今居然可以亲眼看一看。
听说鲛人温顺内向,乖巧又温柔的小朋友最棒了!
【奉劝你一句,不要对他抱有太大期待。】
察觉到江月年上扬的嘴角,阿统木冷哼一声,用了十分笃定的语气补充:【那家伙是出了名的性格暴戾、喜怒无常,比起“小朋友”这种称呼,或许“小变态”更适合他。】
它短暂思忖片刻,加强语气:【总之万事小心,千万不要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那小变态一口咬死。】
江月年笑容凝固。
江月年:???
等等。
确定这是鲛人,不是什么恐怖的大白鲨?
第11章 姜池
江月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第二次进入长乐街。
此时她正站在一栋其貌不扬、甚至有几分破败的居民楼前,墙角氲了几团深灰色水渍,看上去年岁久远又阴冷潮湿,可以直接征用为恐怖片的拍摄场地。
大门没关,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室内传来男人歇斯底里的叫骂:“整天摆着张臭脸给谁看?都把客人吓走了,没用的东西!”
紧接着便是一串闷响,仔细听去,居然是用脚踹在身体上的声音。
江月年听得皱紧眉头,暗自思忖间,想起阿统木对这次任务对象的描述。
【那家伙的名字是姜池,整个就一大变态。封越虽然手段狠,但做事好歹有理有据,姜池就完全不一样了,是个纯粹的疯子。】
提起这个名字时,系统表现出了明显的排斥情绪:【他是鲛人和人类的混血种,母亲生下他就死了,偏偏老爸又是个人渣。那男人从头到尾都只是贪图鲛人流泪落下的珍珠,用花言巧语哄骗他老妈当摇钱树,后来她死了,就让儿子来赚钱。】
【这还没完。那混蛋不仅把亲生儿子锁在家里,每天靠殴打让他流泪产出珍珠;还把姜池当成了供人参观的玩具,只要付一点“门票费”,任何人都能在半小时以内跟他共处一室,并且被允许做任何事情。】
听见最后那句话,江月年摸摸鼻子,声音小了一些:“‘任何事情’?”
【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鲛人有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就算受了特别严重的伤,也能在一段时间后愈合。恰恰长乐街里又有很多生活不如意、只想找地方发泄一下的家伙,对于他们来说,姜池就是不二之选——
所以那家伙的前半段人生,是在没休止的殴打和虐待里熬过来的。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会对人类怀有非常强烈的憎恨心理。】
江月年若有所思地开口:“那我应该怎么帮他?向警察举报?”
【笨,我不是说过了吗?鲛人自愈能力特别强,每次虐待结束后,姜池身上的伤口都会恢复原貌,就算报了警,也根本找不到证据。】
阿统木啧啧叹气:【不过别担心。除了从姜池身上赚取钱财,那男人还加入了一个异常生物贩卖的地下组织,在半个月后进行交易时,会被警方当场逮捕。这个罪行够判他好几十年,也就是在那之后,姜池被警察发现并送进了孤儿院。】
江月年乖乖点头,听它继续说:【由于对人类极端缺乏信任感,他在进入孤儿院的第一天就逃走了,在那之后一直生活在河流和下水道里。等叛乱爆发,理所当然成了个暴戾嗜血的杀人魔。
姜池可不会像封越那样乖乖跟陌生人回家,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努力提升他的好感度,然后在姜池逃出孤儿院后把他带回家,慢慢矫正那小变态的三观。】
当时的阿统木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江月年推开门走进屋子,望见从一处小房间里溢出的猩红鲜血时,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
这幢房子并不宽敞,昏暗大厅里弥漫着黯淡的白炽灯灯光。地面和墙壁似乎很久没清理过,蒙了层层叠叠的灰尘。
至于那小房间就更加狭窄,像个阴暗逼仄的方块。拥有苍白肤色的少年坐在陈旧浴缸里,被跟前的男人抓着黑发提起来,一下又一下地猛踢腹部。
或许是听见脚步声,男人面色不善地回过头,在见到江月年的瞬间露出疑惑神色:“你……来看人鱼?”
她看上去实在太乖,跟这条街搭不着边。
见小姑娘点头,男人露出一个懒散的嗤笑,像丢垃圾一样,把手里的少年狠狠推开。
姜池脑袋撞在墙面,发出巨响。
江月年心情复杂地交了所谓“门票钱”,男人心满意足转身离开,等房门被关上的砰响传来,狭窄空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是她头一回亲眼见到鲛人。
姜池气息微弱地靠坐在浴缸里,不久前应该有其他人来过,身上仍然有着被鞭子打出的长痕,猩红血渍笔直往下淌,把浴缸里的水染成红色。
他与人类无异的上半身不着片缕,皮肤白得几近诡异。少年人纤细的腰身下便是深蓝色长尾,勾勒出流水一样干净利落、凹凸有致的线条,泛着微光的鳞片有被撕扯的痕迹,从缝隙里渗出丝丝血迹。
再往下看,能见到鱼类半透明的尾鳍,那是薄薄一层的银中带蓝,似乎正感受着无法忍耐的痛苦,在荡漾的水波里轻轻扇动。
忽然他抬起眼睛。
鲛人少年的眼眸掩映于黑发之下,黯淡得瞧不见丝毫光彩,如同深海中夺人性命的漩涡,满带着阴戾与深沉。
自己被当做肆意折磨的商品,姜池本应感到愤怒。可他却只是懒洋洋勾起唇角,毫无血色的薄唇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弓箭,妖冶却杀机四伏。
江月年被他看得心下一寒,硬着头皮开口:“你好,我——”
她刚说了三个字,对方挑衅与嘲弄的神色就愈发明显,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到姜池挑眉冷笑,从浴缸边缘拿起一把小刀。
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把刀锋刺进自己手腕。
鲜血狂涌,刺破视线。
在迅速弥漫的血腥味里,江月年倒吸一口冷气:“你、你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看这个吗?”
明明手腕上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少年目光却麻木得如同木偶,眼底含了浓郁的讽刺:“还是说,你想自己来?”
她才不想自己来呢!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为了欺负你。”
眼看姜池又要在手臂划上一刀,江月年慌乱上前一步,试图将他制住。没想到浴室地板上满是水渍,她毫无察觉,脚下一滑。
扑腾便摔进了浴缸。
她与姜池距离很近,如果笔直扑进去,一定会让他的脑袋撞在墙壁上。
男人把他摔在墙上的巨响仍然回旋在耳畔,要是再被她猛地一撞,大概率会剧痛难忍。江月年来不及思考太多,在跌落之际猛地咬牙,伸手护在少年后脑勺上。
接下来便是意料之中的落水。
以及意料之中地,被她扑倒的姜池向后仰倒,脑袋狠狠撞在冰冷墙壁,好在有手掌作为缓冲,并不算太疼。
就是江月年小同学实在疼得厉害,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她被浴缸里的水浸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等意识从紧绷的状态缓过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如今尴尬的姿势——
与言情剧里暧昧又色气的动作如出一辙,她恰好伏在鲛人少年身上。因为空出的那只手有所支撑,江月年并没有直接与他产生肢体接触,只是距离很近,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姜池晦暗不明的深蓝色眼睛。
至于“有所支撑的那只手”——
正好按在他胸口上。
江月年整张脸滚烫得过分,脑袋里思绪乱成一团。心里的小人一边哭着喊着哇哇大叫,一边失了智地想,原来鲛人的皮肤摸起来是这种感觉。
几乎没有体温,光滑得如同上好丝绸,因为浑身浸了水,柔软得不可思议。
好像身体就是用水做成的一样。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快振作起来啊江月年!
她赶紧把按在对方胸口的手抬起来,本想起身站好,被姜池压在脑后的右手却又痛又麻,动弹不得。
于是江月年小小声告诉他:“那个,能让我把手抽回来吗?”
姜池没应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凌乱的漆黑发丝湿漉漉搭在额头,向下垂落遮住双眼。他的模样在昏暗灯光下有些模糊,只有掩映在黑发后面的幽蓝瞳孔隐隐发亮,生出午夜大海一样深邃的光。
江月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预感,姜池从嘴角勾出一个戏谑的冷笑。
少年音带了点沙哑,语气是漫不经心的讥讽,如同逗弄猎物:“还是说……你喜欢这样?”
冰凉的触感沿着脚踝延伸,经过女孩纤细的小腿与弯曲的膝盖,继续向上蔓延。
蟒蛇一般湿濡又危险的气息透过皮肤深入骨髓,好像连浴缸里的血水也渗了进来,冻得江月年心头发颤。
——原来姜池抬起了尾鳍,轻轻贴合在她腿上,一点点往上移动。
她在轻轻颤抖。
鲛人上挑的长眸愉悦眯起,尾巴移动时传来极轻微的水声。
整个空间里只有窸窣水声,还有女孩低低的气音。
“你停下!”
江月年从没和异性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被尾鳍撩拨得脸色通红,她又羞又急,头脑发热地迅速抬起右腿,把鱼尾压在小腿之下。
顾及姜池身上的伤口,她没用太大力气,小腿轻轻按压在鱼鳞上,被鳞片剐蹭得微微发痒。
尾鳍与脚踝挨在一起,当泛着浅蓝色柔光的尾巴随着水波晃动,就会悄无声息地扫过她皮肤。
等砰砰跳动的心脏趋于平稳,江月年开始认真思考此刻自己的处境。
很好,她从被动的那一方成功逆袭,变成了霸王硬上弓的姿势,差点就着了这小子的道,好险好险。
——但姿势果然更加奇怪了好吗!这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地方啦!明明是来刷好感度的,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会变成这种局面啊喂!她绝对会被狠狠讨厌吧,绝对是吧!
【哇塞,浪漫!】
阿统木尖叫如鸡:【就是现在,快对他说一些撩人的漂亮话,让这小变态在第一次见面后就对你魂牵梦萦不离不弃,啊,Fantas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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