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厉害,人又聪明,还担任了领袖的角色,”江月年在心里小小惊叹一声,“他会不会很凶?”
阿统木笑了笑:“这个你尽管放心。现在封越年纪很小,跟以后的形象完全搭不着边,你把他看作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就好。”
两者谈话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楼梯尽头。一扇深黑色铁门虚掩着露出缝隙,她向前一步,听见陌生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这家伙怎么处理?看起来快不行了。”
另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回答:“还能怎么办,简单包扎一下,扔回笼子里呗。挺过去就继续上场,死了就丢进垃圾堆——不过伤成这副德行,应该挺不过今晚吧。虽然这小子打得不错,但咱们又不缺这一个奴隶。”
居然用了“奴隶”这种词。
江月年不悦地皱起眉头,真想爆锤他们脑袋,然后大喊一声:大清早就亡了,白痴。
她对长乐街一无所知,直到阿统木昨夜孜孜不倦地进行了科普,才勉强了解一些关于这里的情况。
聚集社会上最贫穷与最混乱的住民,游走于法律边缘与灰色地带,毒品、军火与情色交易层出不穷,由于鱼龙混杂,且往往在暗处交易,通常很难受到管控。
奴隶制度在多年前就遭到废除,长乐街中口口相传的“奴隶”,其实是指被拐卖进竞技场、黑工厂、风月场所等地的异常生物。
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就等同于丧失全部尊严,像货物那样悲惨地活着,没有身份证明、家人和朋友,无法逃跑,也得不到希望,只能在鞭打与呵斥中一点点被榨光利用价值,最后被残忍抛弃。
江月年神色稍敛,轻轻推开铁门,终于看清屋子里的景象。
内部建筑被布置成格斗赛场的模样,中间的空地被血污染成红色。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人侧对着她并肩站立,在他们跟前躺着个伤痕累累的人。
那人无力匍匐在地面,看不清长相,只能隐约辨认出是个身形瘦削的男性。
他的头发居然是银白色泽,可惜沾染了血迹与灰尘,显得污秽不堪;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生在头顶,这会儿颓软地耷拉下垂,长长的白色绒毛有被撕扯过的痕迹,显出一块块狰狞血痂。
上身没穿衣物,露出精瘦纤细的身体,放眼望去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烫伤、鞭伤、抓痕与被利器刺破的裂痕,最显眼的,是侧腹部一块被利齿啃咬过的狰狞血口。
仅仅是看他一眼,江月年就觉得浑身发痛。
“别装死,快给我站起来回笼子。”
高个子男人咒骂一声,用右脚狠狠踢在那人腹部,惹得后者浑身战栗,蜷缩着瑟缩一下。
另一人见状笑笑:“碰他干嘛?把你鞋子弄脏了。像他这种玩意儿——”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一阵沉缓的敲门声。竞技已经结束,按理说不会再有人来,他有些疑惑地扭头转身,脸上的表情就更加纳闷。
来竞技场的都是些寻求刺激、早就习惯了斗殴的长乐街住民,然而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与周遭阴暗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长相漂亮,圆杏眼,红润的薄唇微微抿起,显出柔和又拘谨的模样。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出现在贫民聚集的街区,更适合呆在无忧无虑的温室。
他没有闲心理会这个看上去迷路了的乖乖女,不耐烦地摆摆手:“哪里来的小孩?出去出去,别捣乱。”
可那姑娘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蹙起眉头轻声开口:“我不是来捣乱的。”
她说话时直勾勾看着男人的眼睛,居然没表现出丝毫惧怕的情绪,嗓音温温柔柔,却带了不容反驳的笃定:“我要买他。”
第3章 奴隶
场面停滞了一刹那。
买他?谁?这里总共只有四个人在场,她当然不可能想买下这两位竞技场负责人,唯一符合条件的……难道是地上躺着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奴隶?
高个子不敢置信地啧了一声,又踢了他一脚:“你要买他?这个快死的杂种猫?”
感受到腹部传来的剧痛,封越在半昏半醒间溢出轻微呻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他意识模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知半解,空空荡荡的脑海空白一片,只剩下仅存的一个念头:疼。
他在不久前与三头恶犬进行过殊死搏斗,被咬开的破口仍在往外涌出鲜血,无止境的疼痛一点点吞噬理智。
男人的拳打脚踢从来不会控制力道,这会儿正中他小腹中央,不仅带来五脏六腑破裂般的剧痛,也踢开了本已经结痂的旧伤。
自己可能快要死掉了。
为了能逃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曾经尝试过无数次反抗与逃离,无一例外被发现后痛打一番,几天都无法动弹。
明明忍气吞声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明明每天都在憧憬着自由,可到头来拼尽一切也无法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直到死去,也还是在这个阴暗又恶臭的囚笼。
如果挺不过今晚,一定会被他们扔去垃圾场吧。
几天前死于蛇毒的精灵曾告诉他,这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即使逃出这里,也注定只能生存在遭人唾弃的阴沟,因为他们是不被世界容纳的怪物。
意识恍惚间,他听见熟悉的男人声音:“买他?你有钱吗?”
另外一个满带了不屑地接话:“去去去,小孩别来凑热闹,你的零花钱可不够买奴隶。”
他们在说什么?有人要买……买他吗?他这个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怪物?
封越神情微冷,嘴角勾起嘲弄的嗤笑。
也不是没人会挑选奴隶买走,然而离开这里并非救赎,而是一场更为残酷的噩梦。来竞技场的多半是暴戾嗜血的血浆爱好者,买下奴隶的目的只有一个:厌倦了作为只能在一旁看着的观众,想要亲手尝试虐待与杀戮的感觉。
曾有些奴隶满怀期待地跟人离开,再回来时无一不四肢残缺、奄奄一息——原来是那人玩腻了,嘱托竞技场帮忙处理尸体。
他勉强集中意识,不让自己昏倒过去,期间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与陌生嗓音,听起来像是年轻的女孩:“不用,我就要他。”
“既然你要买他,”高个男人脾气火爆,语气很冲,“就先把钱掏出来。这奴隶虽然伤成这样,但也是我们竞技场拿得出手的招牌,收你一万块不过分吧?”
听见这话,跟前的女孩果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一万并不算多,对于贫民窟来说却算是个不小的数目,更何况是放在封越身上,这价钱就更加高得离谱。
奴隶身份低微,绝大多数是被以四五千块的价钱卖来这里,而这个兽人奄奄一息、满身是伤,估计没多少天可活,她要是把他带走,竞技场大概还得倒贴点遗体处理费。
之所以坐地起价,只不过是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看不顺眼,念及高中生一般不会有太多零花钱,便想让她知趣地离开。
一个三好学生一样的女孩,心血来潮要买一个快死掉的奴隶,逗谁玩呢。
他刚要赶客,就听见那女孩满目震惊地脱口而出:“只要一万?”
两个男人愣了。
江月年也愣了。
她在无忧无虑、吃穿不愁的优渥条件里长大,从没考虑过人命会被明码标价,因此更不会想到,有人的生命居然只值一万块的价格。
甚至赶不上她笔记本电脑的费用。
“钱我会付给你们,”江月年心情复杂地开口,“我要先看看他的情况。”
“真搞不懂……”高个子男人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低头冷声呵斥,“喂,还装死?快抬头让她看看。”
他说着又想抬脚,被江月年沉声叫住:“大叔。”
她笑了笑,眼神却是冰冰冷冷:“既然我买了他,他就是我的人——你还是不要碰他比较好。”
“是是是!”
万万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小富婆,高个子还没来得及发作,矮个子就殷勤笑着朝她靠近一步:“小姑娘,其实这是我们竞技场最低级的奴隶,你要想寻刺激,我还有许多更好的推荐,保证漂亮又乖巧,只不过嘛,价钱可能要稍微高一点。”
瞥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矮个男人搓着手继续说:“你看,他模样吓人,浑身都是伤疤,性格也木讷得不得了,有时候还会谋划逃跑,要是被你带走,指不定会干什么出格的事儿。这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不如——”
江月年不假思索地打断他:“你们竞技场里,最高的价格是多少?”
对方咧着嘴笑,用手指比了个数:“三万。”
她说话时盯着男人的眼睛,没察觉到地上的少年后背微微一僵。
那人说得不错。封越想。
他不讨人喜欢,长相也称不上多么好看,身体更是被饥饿与搏斗毁得丑陋不堪。花那么高的价钱将他买下,实在过于倒霉。
所以她会选择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三万吗?那我花三万块……”
那女声顿了顿,再响起时,似乎离他更近了一些:“买他。”
她语气坚决,目光却并没有与矮个男人对视。
而是低低垂眸,伸出右手,指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高个男人破了音:“他?封越?三万?你开玩笑吧!”
封越心头一震,仓促抬头。
通过被血污模糊的视线,他看清那女孩的长相。与想象中趾高气昂的刻薄模样截然不同,她看起来文文弱弱,见他抬起脑袋,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没开玩笑。在我看来,他完全担得起这个价格。不对——”
江月年说着蹲下来,视线与少年直直相撞:“他的价值,可是要比这些钱高得多。”
真神奇,他居然有一对颜色不同的眼睛。
眼前的封越看上去消瘦又青涩,脸上残留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疤,贯穿眉眼、下巴与鼻梁。他长相清秀,居然是邻家弟弟那种单纯无害的模样,头顶耷拉着的耳朵雪白雪白,更添几分温顺乖巧的气质。只可惜伤痕大大破坏了原有的美感,让少年看上去像一幅被撕毁的风景画。
最为引人注意的,还要属那双别具一格的猫瞳。
圆润眼眶里是一黄一蓝两个瞳孔,由于神色黯然,眼睛里失去了应有的神采,让她想起暗夜里的稻田与深海,广阔深远,却寂寥得让人害怕。
一条雪白色长尾从腰椎末端生出来,狮猫以长毛巨尾闻名,因此他的尾巴比大部分猫咪粗壮许多,像一团血迹斑斑的巨大绒球,软绵绵趴在地上。
至于封越身上那些不停渗着血的伤——
江月年看得心惊胆战,匆忙从背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绷带,笨拙绑在他腹部血口上。在这之后,又拿出一件深黑色短袖上衣。
她早就想到经过一番苦战,封越大概率衣不蔽体,于是在来这里之前特意买了套衣裤。
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不会愿意。
“我给你买了件衣服,在离开这里看医生之前,先穿上它吧。”
纯棉上衣小心翼翼地套入少年上身,封越被这个动作惊得忘记了动弹,茫然与她对视。
其实在夏天,他往往得不到上衣,唯一遮羞的物件只有粗制滥造的破烂裤子,只有在寒冬的时候,才能得到薄薄一点衣物御寒。
那些衣物闷热又扎人,像小刺那样恶狠狠折磨着伤口,唯独这件上衣轻薄得不可思议,软绵绵触到伤痕时,如同一缕轻薄的风。
有些痒,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封越悄悄抬起食指,指尖停留在那单薄布料上,如同抚摸不可多得的宝物。他迟疑着想要告诉他,自己的血迹会把它弄脏。
少年拘谨且茫然,在下一秒钟忽然看见眼前的女孩毫不犹豫伸出手,轻轻握住他胳膊上尚且完好的地方。
封越:!!!
这副让人们连踢一脚都会觉得恶心的身体……
正在被那个人触碰。
她不嫌脏吗?
察觉到对方身体的下意识回避,江月年把力道放得更轻:“抱歉,弄疼你了吗?”
“不是。”
封越仓促低头,避开她关切的视线。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如今的嗓音干涩难听,像是电锯割断木头发出的喑哑声线:“我……身上很脏。”
即使被套上了一层布料,但如果与他产生身体接触,血液与灰尘还是会弄脏她的衣服。
更何况她握住的胳膊并没有覆上衣物。
江月年微微一怔,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她姿势不变,声音很轻:“你受了伤,我扶你起来,可以吗?”
少年犹豫几秒,轻轻点头。
他的手上绝大多数地方没有一块好肉,好不容易找到了完好的地方,江月年只敢使上三分之一的力气,以免不小心触碰到伤口。
他真是太瘦了。她想,摸起来只有骨头和薄薄一层皮,好像用力一推就会碎掉。可也正是这具无比羸弱的身体,曾一次又一次击败了饥饿且癫狂的怪物们。
封越到底是怎样活过来的呢。
付款交货一气呵成,竞技场专做异常生物贩卖的生意,不会对人类下手,因此两个男人并没有为难她,只当这是个拥有特殊嗜好的富家小姐,临别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等这个奴隶被玩腻,可以再来这里挑选玩具。
江月年没有接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她表现得镇定自若,等走出竞技场,才后背一软,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出来了……吓死我了。”
她说到底只是个没见过大风大浪的高中生,能在凶神恶煞的男人面前不露怯,已经顶了很大压力。
这句话刚出口,小姑娘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身旁的封越一眼:“你别看我好像很拽,其实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停在紧急呼救的状态,要是他们动手,我就马上报警。”
封越没说话。
正常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一个快要死掉的怪物,她将他带出竞技场的目的是什么?虐待?残杀?还是要……
一想到最后那个念头,少年悄无声息红了脸颊,随即神情黯淡地抿紧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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