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平复好心情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姜池?”
按照正常的逻辑来看,她是不应该知道姜池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于是顿了顿,又佯装出困惑与惊讶的模样接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姜池在短暂的迟疑后抬起脑袋。
细碎额发遮掩住少年阴鸷的眉眼,黯淡瞳孔中暗潮汹涌,藏匿着令人胆寒的侵略与杀机。拱桥为他遮挡住全部阳光,阴影像一块漆黑的布,霸道地将他全部笼罩。
当姜池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吞噬光亮的黑洞,幽深得叫人害怕。他静静审视了不远处的人类女孩许久,眼底的警惕更深:“你来做什么?”
“我来河边散步啊。”
他的敌意显而易见,江月年却并未露出胆怯或犹豫的情绪,反而又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一些:“你从那间房子里逃出来啦?”
姜池不想浪费时间对她详细解释这其中的曲曲折折,只冷着脸,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江月年是由衷为他感到高兴,因此毫不掩饰地弯起眼睛笑了笑。她每句话都在心里经过了细细斟酌,开口时轻轻踏入小河,蹲在鲛人少年跟前:“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姜池面无表情地别开视线,没有做出回应。
这样的反应,答案基本就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也没有能去的地方”了。
“那个,”她停顿一秒,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轻声说,“我家还有空余的房间,如果不介意的话——”
她话没说完,就见到姜池冷冷抬眸,从嘴角扯出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笑。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大发慈悲让我我住在你家?”
他径直打断江月年的话,尾鳍在水中微微一动,掀起细弱的水声,与之相比起来,姜池本人的语调要生硬许多:“为了感谢你,我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地道谢,然后把眼泪当作谢礼?”
江月年愣了愣。
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姜池会错了她的意思。
他从小生活在父亲与其他人的剥削里,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人之所以会对自己好,只是贪图鲛人能为他们带来的财富。
因而此时此刻听见江月年的提议,便也觉得她的目的仅仅是得到鲛珠与鳞片。
他自始至终都不信任人类,她早就有了思想准备。
“不是的。我不要什么报答,只是想帮你——”
她的话还是没说完。
姜池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真是很糟糕。
尾巴在水中掀起雪白的浪,姜池神情阴戾地欺身而上,把江月年抵在桥柱上。
而他的右手,恰好扼在她脖子中央。
“帮我?”
他虽然在笑,眼睛里却冷漠得不含丝毫温度。湛蓝色瞳孔在阴影下变得深邃且黯淡,让人想起深海之中杀气汹涌的漩涡,能把一切都吞噬其中。姜池的声音有些沙哑:“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帮我还是帮你自己,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他的手冷得过分,像一块凉飕飕的铁,虽然力道并不大,却还是让江月年后背发凉,微微战栗。
姜池身上带了股淡淡的河水气息和血腥气,如今低着头凝视她的眼睛,如同一只伺机而发、伤痕累累的野兽。
江月年听见他继续说:“之前不动你,只是因为那些烦人的锁链。现在我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杀了你,即便这样,你也想要……帮我吗?”
最后那三个字被他念得低沉又缓慢,用淡漠的语气说出来,平添许多嘲弄的意味。
姜池停顿片刻,把手从她脖子上松开,懒洋洋地挑眉:“我不可能给你任何东西,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你走吧。”
近在咫尺的女孩微微愣住。
姜池本以为她会害怕得哭出来,或是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可江月年并没有。
她居然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扯住他衬衫的一角:“不是这样的。”
江月年的目光很清澈。
清澈得让他觉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又心存不轨的那一方。
“那些人一定对你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你要明白,事实完全不是那样。”
她按住姜池的衣角不让他离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笃定与认真:“那些所谓的‘鲛人都是怪物’、‘只能当他们的摇钱树’、还有‘接近你只是为了鲛珠’——你不应该信以为真。”
那他应该相信什么。
相信人间有真情,所有人都会无私地帮他逃离困境吗?
“我想告诉你的是,虽然世界上的确存在利用、欺瞒和憎恶这样的情绪,但除了它们,其实还有着许许多多不同的羁绊,建立在彼此平等的基础上。”
把自己的心情原原本本告诉他,难免会觉得有些害羞。江月年握在衣角上的手指紧了紧,指节隐隐泛起白色:“我一直觉得鲛人种族神秘又遥不可及,直到遇上你。我那时想,这个鲛人跟我身边的男孩子们一模一样啊,有点爱闹别扭,偶尔会很乖地听话,就是有点凶——明明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于,姜池要比她认识的许多男孩子都更加坚强,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咬着牙生活,做到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他才十五六岁,比江月年的年纪更小。每次看见姜池伤痕累累的模样,她都会忍不住想,要是能帮帮他该有多好。
作为一个朋友,或是姐姐,而不是按部就班执行任务的对象。
“就算你没有鳞片,流下的眼泪也不会变成鲛珠,我还是会选择带你回家——因为除了鲛珠和鳞片的主人,你还有更加重要的身份。”
姜池怔怔与她四目相对,见到太阳西斜,有一缕阳光无声洒落,跌入女孩漆黑明亮的杏眼中。
他听见江月年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严肃的语气,而是温柔得不像话,融入周围哗啦的水声里:“你是姜池啊。比起替他们赚钱的工具,你首先是姜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一言不发的鲛人少年呼吸微滞,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那些人只会一遍遍告诉他,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除了提供鲛珠赚取钱财,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姜池从小便把这段话记在脑子里,每每在镜子里见到自己,都会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们说得不错,对于人类来说,他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除了利用与凌虐,不会存在任何其它的关系。
所以他愈发地不去相信与依赖旁人,把自己活成一个孤零零的、似人非人的怪物,直到此刻有人告诉他,在她心里,他不是制造鲛珠的工具。
其实江月年说错了一点。
她并非没见过他的眼泪,在求偶期时,姜池曾因为太过难受,不受控制地掉落了几粒生理性的泪水。那时她明明瞥见了鲛珠,却并未将它们放在心上——
而是满脸忧虑地抚摸着他的尾巴,试图让他不那么难受。
或许就是从那一瞬间起,姜池突然觉得,江月年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阳光下坠,把桥下的阴影照亮。江月年还是姿势不变地望着他,无论是那道澄澈不含杂质的眼神,还是攥紧衣角的手指,都让姜池觉得不明所以地心慌。
他想将她推开,心头却不知怎地软下来,凹陷了一个口子。
于是手臂伸到一半便停下,顿顿地僵在半空。
江月年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脏砰砰直跳。见到姜池的手掌顿顿停住时,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
姜池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推开她。
……既然这样,那她就更不会放手。
姜池的动作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瞬,为自己的迟疑感到尴尬又难堪,正要咬着牙收回手臂,却察觉右手手腕上传来陌生的力道。
江月年握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轻轻一拉。
姜池毫无防备,加之虚弱的身体里没剩下什么力气,顺着力气向前扑倒,正好落在江月年怀里。
女孩的怀抱温暖柔软。
姜池陡然睁大眼睛。
其实在他心里,江月年一直是特殊的那一个。
第一次见面时,姜池以为她不过是个寻欢作乐、以折磨他为兴趣的人渣,下意识咬在她肩头。江月年本应该暴怒着对他实行报复,却塞给他一把糖;
在求偶期时,他的模样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如果被其他人看见,要么趁机剜鱼鳞或让他哭出鲛珠,要么站在一旁欣赏他痛苦的模样,偶尔添上几道鞭子和耳光。只有江月年小心翼翼地安慰他,伸手轻轻抚摸伤痕累累的尾巴,甚至无视了价格高昂的鲛珠。
至于后来江月年替他清洗伤口、微笑着看他吃下糖果、让他不要再伤害自己……
那都是被长期虐待的少年,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姜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却难以抑制地,期待着见到她。
也因此,当今天清晨突然有许多陌生人闯进浴室,领头的那个告诉他,他的人渣老爸被逮捕入狱,而他即将被送往福利院时……
居然有个念头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姜池想,这样一来,或许他和那个女孩子永远都无法再见面了。
他不信任人类,福利院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陌生的囚笼,所以等双腿出现,姜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
他很久没有奔跑过,曾经在浴室里只能偶尔尝试着站立与行走,不让自己沦为无法起身的废物。跌跌撞撞奔跑在凌晨人迹罕至的街道,他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绝望。
他没有归宿,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就连一个可以在社会上生存的身份也不具备,所拥有的不过浑身伤口、喜怒不定孤僻阴沉的坏脾气、还有一具怪异又格格不入的丑陋身体。
姜池无处可去,只想着尽快离开城市里那些满是贪婪与鄙夷的目光,去往一个没有旁人的地方。
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终于来到这里。
独自坐在桥下时,他自嘲般地想,这或许就是他注定的命运。
孤独一生、毫无退路,未来一片黑暗,要想活下去,只能咬牙吞下无尽苦难。天边渐渐升起的太阳灿烂夺目,许久没见过阳光的少年却只觉得它刺眼,狼狈地垂下眼眸。
置身于阳光之下,他的所有卑劣都无处可藏,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鼠,只能在城市里最为肮脏的角落打转。
就是在那一瞬间,所有希望都被现实狠狠碾碎的时候,他听见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
像完全不真实的梦境,江月年居然轻轻叫出他的名字,用很温柔的口吻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池的心跳从那时起开始陡然加速,却又因为听见对方的下一句话而冷却下来。
他害怕她之所以对自己好,其实也像那些人一样,仅仅是为了利用鲛人的身份赚取钱财。
经历过太多折磨与背叛,他已经不敢再去相信任何人。
……所以,她为什么要在接下来说出那样的话呢。
完全让人无法抗拒的、轻而易举就让整颗心脏都噼里啪啦炸开的话。
让他说不出拒绝。
抱在他身后的手掌有些笨拙地往上挪动,轻轻抚摸在姜池蓬松的发丝之间。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与柔和,恍惚间,耳边传来江月年的声音。
“别害怕。”
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哭。”
第38章 安身
笼罩在鼻尖的是淡淡橘子清香, 江月年的声音自耳廓向内蔓延, 顺着血与神经抵达他胸腔。
如同温柔的蛊, 撩拨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让姜池头脑发懵,不剩下一丝一毫挣脱的力气。
这真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思绪和动作都由不得自己掌控。他早就习惯了疼痛, 直到此刻, 却在轻轻柔柔的拥抱与抚摸下心跳加剧、耳根发热。
“所以, ”他听见江月年轻轻吸了口气,在河水缓缓淌过的声音里低声开口,“跟我回家,好不好?”
这是试探性的、满怀着期待的语气, 噙了一点微弱笑意。
上翘的尾音牵引着他的思绪, 姜池想,他本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
毕竟这种故作良善的戏码自己并非从未见过,江月年如今表现得有多温柔,达到目的后将他弃之如敝履时, 也就能有多么绝情与狠辣。
可就像是受了某种蛊惑, 少年只是懵懵地垂下眼眸, 指尖稍稍用力, 按进手心的肉里。
然后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对她做出回应, 声音很小, 如同奶猫害羞的低鸣:“嗯。”
他答应了。
江月年眨眨眼睛, 心里的爆米花机按下开关, 噼里啪啦地炸开,让她一时间没能做出反应。
——姜池居然答应跟她回家了耶!完全没有想要拒绝的意思!刚才甚至有那么一秒钟,他的模样好乖好乖哦!
这是不是也可以说明,其实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讨厌她,甚至很可能……还存了一丢丢好感度?
呜哇。
就好像她明明只需要一颗糖,生活却搬来了一整个甜品店,真是太太太让人开心了吧!!!
江月年高兴得厉害,没忍住心中喜悦,欢呼一声后把怀里的姜池抱得更紧。后者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声音闷得快要听不清:“快松开啊,你。”
他看似波澜不起,实则紧张得连尾鳍都一动不动,停顿片刻后咬了咬唇,一本正经地认真补充:“我不是因为、不是因为信任你,只是打算找个暂时可以安身的地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要自作多情。”
阿统木啧了一声,用十足阴阳怪气的语调接话:【哟,还搁这儿装无动于衷呢?上辈子那些人承诺给你现金豪车大别墅,也没见你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去哪儿“找个暂时可以安身的地方”啊。】
“好好好,我不会自作多情。”
江月年没理会它,眉眼弯弯地把姜池松开,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深蓝色的眼睛:“你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安静还是热闹?需要一直泡在浴缸里吗?果然还是偶尔出来走动走动会比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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