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霁别目,转身上马,朗声:“想取消婚约,便来凉州军营找我拿生辰八字吧!我们早就该取消婚约了。”
眼睛望着残阳,他背对着关幼萱和她的家人。
原霁自言自语:“反正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旧日情爱,他沉默藏起,不让人知道。一骑生尘,少年将军策马东驰,如电身形混入黑黝黝的丛林中。
夕阳如血,英雄不归。
乌沉的风吹着山道,关幼萱突然醒过神一般。她挣脱父亲和师兄,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逐他:“将军,将军……你等等……”
她不相信命运巧合,不相信救她的人会是误她青春的未婚夫。他昨夜温柔地抚摸她面颊,他快死时也护着她,他怎会是恶人?
山路茫茫,人迹稀薄。她跌跌撞撞地追他,想报答救命之恩。她期盼他转过脸来,将她看一看。
世上有这般巧合。萍水相逢的人既是救命恩人,又是不要她的未婚夫君。
—
昏昏沉沉中,关幼萱觉得热的厉害。她又困于梦境折磨,剧烈挣扎起来。
关幼萱猛地拥被坐起,乱发散下的小脸白如清雪。
“怎么了?”旁边一道少年微哑的声音传来,将她吓得瑟缩一下,抱着被子向后退。关幼萱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向撑着床板、锁眉向她看来的原霁。
关幼萱来不及关注小七郎的中衣半敞、何其不羁,她呆呆看他,后知后觉地想到:
她嫁给原霁了。
床帐外泛着青白色的光,那光流动着,给小女郎的眼睛染上暗青色的光。天已微亮,可关幼萱可怜巴巴地抱着被子、茫茫然看原霁的神情,让原霁一顿。
她小脸煞白、眼眸漆黑,看着太柔弱了些。原霁被她身上的某种无辜打动,心猛地颤一下,大早上被人吓醒的暴躁心情,平缓了下去。
原霁甚至看她两眼,非常好心地跳下床,主动学着侍女伺候人的样子,到处找杯子给他那明显做了噩梦的小妻子倒水。
而关幼萱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床帐,她心中震撼,想到:
她好像嫁错了。
—
如果梦的后续是对的,那原霁根本就不喜欢她,也不想娶她。
是她傻。
她以为他是她未婚夫的意思,就是两人迟早会成亲。
可是原来未婚夫妻还有另一个意思,是他拖着日子,不知行什么报复之事,不肯娶她。
他是个坏蛋!
他欺负她!
而她千里迢迢跑来凉州,又傻又甜地哄着他成亲——
她真的嫁错了啊!
—
“喝水。”原霁一腿搭在床上,俯身拉开帐子。他长手长脚、动作分外不流畅,弯腰看到关幼萱抱着被子躺下呜呜咽咽,原霁唇忍不住一翘。
挺可爱的。
他就养只漂亮的小兔子玩玩呗。
谁不喜欢养兔子?
原霁大方地将水递过去,谁知道关幼萱受到惊吓一般颤抖,一下子推开他的手,瞪大眼睛坐起来。碗中清水泼洒,原霁腕力极稳,他稳稳地捏着碗沿,硬是一点儿水也没有洒出来。
但原霁脸色沉了下去。
他盯她的眼神就如盯着漠狄敌军一般,充满审度感:“你做什么?”
关幼萱被他眼神弄得更心乱。
她别过眼睛:“你走开,我不要和你说话。”
原霁一怔。
他本没有发火,但是她这样娇气的样子,勾得本就不习惯有人同床的原霁不满。原霁道:“大早上的,你什么毛病?”
关幼萱抿唇。
她因为自己弄错梦而伤心得无以复加,又茫茫然自己嫁错了该怎么办。原霁伸手来拉她,她一下子将手背后。
当务之急,她是一丁点儿不想被他碰到。
原霁修长的手指伸前,停顿在半空。他慢慢收回了手,嗤笑一声,掉头就走。
—
姆妈和侍女前来服侍时,见七郎不在,只有小七夫人对镜发呆,时而望镜叹气。众人心里惊疑,却也不敢多问,只过来伺候关幼萱梳洗。
关幼萱勉强打起精神,仰着巴掌脸问:“夫君呢?”
姆妈温和答:“这个时辰,小七大约是去校场练武了。”
关幼萱眨眼:哎哎哎?小七?
噗。
姆妈给侍女们个眼色,众女郎便上前来梳发。姆妈去里间那整齐无比的床铺上望一眼,登时心中有数。
姆妈回来后,向关幼萱试探着笑道:“一会儿要去祠堂,夫人要梳个正式点儿的发髻。不过夫人年纪轻,仍是穿些鲜艳的颜色比较好。”
关幼萱点头,乖巧道:“你们做主便好。”
姆妈说:“小七真是的,新婚第一日还要去练武,不知道在家陪夫人。果然是年少,什么也不懂。”
关幼萱郁闷道:“不怪他,是我搞砸了事情。我好愁呀——”
出身姑苏的小女郎,声音婉转软糯,与凉州女郎全然不同。明明她在发愁,屋中服侍的众女却被她柔软的声调引得偷笑,觉她可爱。
关幼萱望向她们。
这位姆妈是原霁的奶娘,她见到小郎君成婚就欢喜,便趁机传授经验:“小七是脾气爆一些,正需要小夫人这般温柔的才能治他。夫人别怕他,小七若做错事,夫人就向二郎告状……”
原霁回来时,已束发扎冠,换了一身窄袖黑色武袍,腰下佩戴刀剑。束翼站在门外跟新夫人请安,原霁则大迈步,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屋中。
关幼萱悄悄觑他一眼,忐忑他是否还在生气。
原霁哼一声。
姆妈活跃气氛地抚掌:“小七这般一打扮,格外得器宇轩昂,神采奕奕!”
原霁不悦:“我长大了!说了好多次,不要叫我‘小七’,叫我七郎!”
姆妈便笑:“哎,是,人年纪大了,记不住。七郎和夫人今日的衣服挺配的。”
他一身玄黑,她一身绯红。正是郎才女貌。
原霁闻言腰板挺得更直,口上却马马虎虎地说:“我正打算重新换身衣服,姆妈你夸早了。”
姆妈盯着这个不省心的破小孩,无言以对。
关幼萱正低头闻手中帕子里胭脂的香,轻声细语地向侍女诉说自己想要的胭脂颜色。
侍女夸道:“夫人喜欢的颜色真好看!婢子现在还不会,以后会学着调的。”
关幼萱连连不好意思地摆手:“不必这么麻烦。用现成的便好,我只是问一问。”
她惆怅嘟囔:“以后说不定都用不上了。”
她根本没注意到他,原霁高声喧哗:“束翼,我的荷包呢!”
立在门口嚼蔗糖吃的束翼一个激灵:“啊?”
他赶紧进屋,和原霁一起进里屋去帮原霁找什么荷包。关幼萱在外托腮,偷偷往屏风和舍门的方向瞥,见里面乒乒乓乓,动静格外大。
束翼还语重心长:“七郎,在你眼皮下的东西你为何看不到,你就是故意折腾人……”
原霁打断:“放屁!闭嘴!”
束翼:“你这样不行……我找夫人……哎哟!”
里屋束翼的惨叫声吓了关幼萱一跳,她倏的一下站起来,却见屋中侍女们和姆妈都很淡定,谁也不回头。姆妈还安抚关幼萱:“小七郎和人玩呢,夫人不用担心。”
一会儿,关幼萱见到原霁和一瘸一拐、满脸不高兴的束翼一起出来。
原霁看也不看屋中人一眼,抬步就要再次出门。姆妈见七郎又要走了,连忙重重推关幼萱一把。
关幼萱被推得哎呦一声,从小兀上摔了下去。原霁当即后背僵硬,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停住步。
原霁身后,回过神后的关幼萱声音清脆:“夫君!”
关幼萱提着裙裾,婀娜踱步到他身旁。原霁不低头,不回应,目视前方。
关幼萱美目闪烁,本想跑开,可姆妈的凝视带给她压力。她的小脑瓜便灵机一动:“姆妈说,我们要一起去祠堂。我一个人,会被笑话。”
原霁幸灾乐祸:“你自己去。”
姆妈在后咳嗽,关幼萱硬着头皮:“你别生气嘛。我早上被吓了一跳,才那样的。我本来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想新婚第一天,就与你各走各的呀。你能不能……”
原霁等着她恳求。
关幼萱很娇羞:“你能不能让束翼哥陪着我啊?”
无辜被牵连的束翼噎住,咳嗽起来。
原霁立刻火冒三丈:“关幼萱!”
他恶狠狠地低头瞪她,见她仰脸,目中几分狡黠,分明是故意逗他说话。原霁挑眉,缓缓地,他伸手,一只手臂就将她捞入了怀中。
满屋子人在后盯着,关幼萱手忙脚乱,面红耳赤:“哎呀!”
原霁噗嗤笑起来,贴着她的耳,红唇咬上她:“关幼萱,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关幼萱耳边麻麻的,强忍着不伸手去捂,以防他又借题发挥:“什么?”
原霁正儿八经:“一只兔子,问一头狼:我觉得你特别好说话,你能不能把我这只肥兔子送给另一头狼吃?”
关幼萱嗔:“我才不是……哎呀!”
原霁坏笑:“别老‘哎呀’‘哎呀’地叫,别人以为我们在干坏事呢。”
关幼萱抬头茫然。
原霁喜欢关幼萱目不转睛看自己的样子,他心情终于好了。
原霁大手一挥,仁慈道:“行吧,我陪你一起去祠堂,这是你求我的!”
他不知,小兔子盯着他时,心里想的是,若是嫁错了,是不是该拨乱反正。
☆、第 24 章
发现自己嫁错了人, 新婚第一日也不好一走了之。
关幼萱是个机灵的小淑女——她打算看看情况再说。
于是,梳洗之后,关幼萱跟随着原霁一同先去议事堂再去祠堂:给在世的长辈们敬茶, 祭拜原家的先祖英烈。
因为心里抱着想逃的想法, 关幼萱一路上低着头,颇为心虚。
春日暖,这一幕落在众长辈的眼中, 则是一副颇让人欣慰的画面——
乌厢回廊前,日光斜斜入廊,原霁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带路,关幼萱拽着他的衣袖,袅娜地紧跟在他身后。
小夫妻二人如胶似漆。
只有原让和关家长辈想着让二人不合适便和离,其他原家长辈可不那般觉得:成婚了,便代表小七郎长大了。
既是大人,不传宗接代,还等什么?
新婚夫妻先去大堂给长辈敬茶,原霁大咧咧地将家人指给关幼萱:“这是大爷爷,那是四爷爷。那边是奶奶们……那边是小姑姑……这是我二哥, 你已经认得了。”
关幼萱捧着茶水在堂中走一圈, 娇声问好。她贞静娴雅,面有酡红, 看人的眼睛便又落落大方,让长辈们满意颔首——
虽是江南女郎, 与他们的期望不同。但如此大方, 已然难得。
敬茶之时, 关幼萱悄悄打量他们, 心中嘟囔原家长辈真的好少呀。
尤其是男女的人数对比格外失衡。
原家的男子太少, 这一堂屋,大部分都是或慈眉善目、或盯着她审度的妇人们。
原让见他们差不多了,便主动起身:“去祭祖吧。”
—
原家祠堂门在关幼萱面前缓缓打开,当一排排黑木牌位映入眼中,关幼萱满心怔忡,一时看得呆住。
这里的沉重森冷气氛、密密麻麻的牌位,将她的小心思击垮。生死面前,人生一切,都显得何其卑微。
关幼萱向后退了一步,原霁扶住她的肩。
她仰头看他,见他侧脸沉静,少有的成熟。原霁不看她,他目光盯着这里的每一尊牌位,低声与关幼萱说:“别怕。他们都是战死沙场的大英雄,不会吓唬你的。”
关幼萱诧异,靠近他。她主动地拽住他衣袖,小声问:“全是战死沙场的么?”
原霁:“嗯。”
关幼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她喃声:“好多人啊。”
原霁:“所以刚才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嫂嫂奶奶们。男的死绝了,才将她们剩下。嫁到原家,就要有这种认知。”
原霁随口:“谁都会死。”
关幼萱:“我愿你长命百岁。”
原霁一愣,低头看她,望进她波光粼粼的眼波中。
他看着她,半天没说话。他们家最奢侈的,便是长命百岁。关幼萱懂么?
原让的微斥声传来:“七郎,你们两个,不要在祠堂说悄悄话!”
所有人回头,向原霁和关幼萱看来。关幼萱脸红,赶紧躲到原霁身后。
原霁果然厚脸皮,无所谓地笑一下:“是!”
原让摇头:“过来,上香!”
满堂密密麻麻的牌位,正如所有先人,都在上空注视着这对新婚夫妻。
关幼萱心情沉重、乖乖地跟着原霁一同上香,香烟袅袅向上,她在心中努力记下每个人名。关幼萱闭着目念念有词,祈祷祖先们保佑原霁。
年少的她和原霁,依然不懂战争意味着什么。原霁已坚定地去走那条路,他没有选择,关幼萱却仍是懵懂的。
烧完香,关幼萱将原让悄悄看了一下,掩不住心中的颤动:
原霁上一辈的人,除了他父亲,男儿郎都死绝了;
原霁这一辈的人,他上面剩一个二哥,一个与他们不同姓的五郎蒋墨;
原霁下一辈的人,只有几个还抱着阿母吃奶吃糖的小豆丁。
所以原七郎的长大,对原家、凉州,意义非凡。
他们呵护着原霁长大,又不忍心原霁长大。原让总是不让原霁上战场,总是让小七郎去玩……关幼萱悄悄瞥原霁,心想少青哥必然心中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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