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家屹立凉州百年,作为边郡大家,原家世代为帅为将,守卫大魏边土。
与此同时,凉州百姓们也十分熟悉原家。在凉州街巷,随便拉一百姓,对方都能指出原家所在的方位,能清楚说出原家的八卦趣事。
原家小七郎若当真在外欠下风流债,整个凉州武威郡,谁不好奇?
关幼萱被小吏突然的义愤填膺吓了一跳,在对方要拽她手腕时,她向后退了一步。
小吏怔住。
关幼萱小声:“张大哥,多谢你啦。但是我的情况好像有些复杂,我还没有弄清楚,不想去找谁算账……大哥帮我保密,当作不知道此事,好么?”
望着小娘子恳求的眼神,张姓小吏面容一红,糊里糊涂地点了头,得到关幼萱附赠的一个笑容。
—
从本地小吏那里得到原霁的存在信息,关幼萱心中难掩震惊。
她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梦。
那个梦真实,悲怆,包裹着鲜血和尸体。那让她心生怀疑,醒来心揪。她心中不安,随堂姐千里迢迢来凉州——
堂姐是为了看她的未婚夫婿,关幼萱只是想证明梦是假的。
她不希望梦中的少年将军是活生生的。
她怕家人遇难,怕生离死别,更怕这世上真的有人为了救她而死……若是梦是真的,那少年将军真的是她的未婚夫婿,世间人命这般珍贵,她要如何才能报答这份恩情呢?
和小吏分开后,关幼萱心事重重地去看了堂姐,堂姐因身体弱而去睡了,关幼萱则在驿舍庭院中抱膝坐了一下午。
黄昏甚美,天边云霞如流如染,而她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通。
消磨了整整一下午,关幼萱说服自己——
不必早早下结论,再观察观察也不迟。
反正……堂姐要结亲的那位,正是原家二郎,原让。
关幼萱自幼长在姑苏,她对凉州原氏的了解不如堂姐。然一路上关幼萱每每想询问堂姐时,堂姐都心情低落,摇头苦笑。
堂姐不愿多说的事,关幼萱似懂非懂,也只好不提。
—
关幼萱不知道的是,她这边暗藏心事,自我纠结,被她要求保密的张姓小吏却出了错。
那小吏听说了原家小七郎的八卦,心潮澎湃,苦于小女郎要求,他才按捺住好奇心没有去求证。但是当晚轮值时,这个小吏多喝了几盏酒水,就没管住嘴——
“你们听说了么?七郎好像定亲了!”
坐在脏兮兮的沾满油污的方桌前,和他一同喝酒的同伴醉醺醺的:“谁?哪个七郎?”
张姓小吏一巴掌扇过去:“凉州城中还有哪个七郎?当然是原家的小七郎,原霁嘛。”
顿时,七八个酒鬼点头:“哦,原家小七郎啊。”
停顿片刻,他们又一瞬清明,齐齐抬头:“什么?原家小霸王定亲了?女家是谁?家在哪里,年龄几何?怎从未听原家提起过?”
世人都有窥探欲,一旦开闸,难以回收。明月下,这几个酒鬼七嘴八舌地讨论七郎——
“小霸王的婚事原家也不提么?至于这么藏着么?”
“小七郎好似不在城中?哎,也没法找他本人打听一下了。”
“小七郎去偷袭漠狄人啦,前儿出的城,带了几百人呢。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大哥,你可曾瞧见咱们原七郎的未婚妻是生的什么模样,是人是鬼?”
众说纷纭,众口铄金。
流言起初在胥吏中传播,之后传到百姓中,再之后传到城中军人那里。
三日后,原七郎的两个多年好友吃酒时,从歌女口中听到了让二人也分外迷惘的消息:
“两位郎君不是与七郎玩的好么?竟然也不知道?如今整个武威城,都传遍啦!大家说,原七郎有一未婚妻,是他在长安城中的阿父给他定下的!
“七郎因为不满此婚事,便一直拖着不告诉大家。而今,那小娘子找来啦!听说人高马大,貌丑无比,哭着喊着非要小七郎负责呢。
“小霸王被赖上了,可怜!”
李泗和赵江河二人面面相觑,因歌女红口白牙说得言之凿凿,二人心中便猜莫非是原家有什么隐情,原霁那小子才从不提他的婚事?
两人互看一眼——
“写信问一下原少青那小子!兄弟做了这么多年,却瞒着我们婚事,未免不够意思!”
“不过少青的未婚妻那般貌丑的话,也难怪少青闭口不提了。可怜。”
—
关于原家小七郎的风言风语,原家是知道得最晚的。
彼时原家已经将关氏姐妹二人迎入府邸,并向找人的关氏写信说明。针对自家七郎的八卦,原家人置之一笑,觉得百姓不过是胡说罢了:
关幼萱怎可能和原霁有婚约?
关氏再想与原家合作,也无论如何不可能让自家两位女郎都嫁入原氏一族的。
原家当家人,原二郎原让听到流言时,便让人去截断流言,不可让人再乱说。但虽然这般吩咐,原让本人,对于为何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也有几分好奇。
更奇怪的是……婚期将至,关家女郎关妙仪为何不乖乖在家中待嫁,而是与她堂妹一起跑来见自己呢?
—
关妙仪来到凉州武威郡整整五日后,才得见自己的未婚夫婿一面。堂妹试图早早见到人,被关妙仪制止。
越接近武威郡,越接近凉州,关妙仪便越沉默。
她起初在长安待嫁,后来又在姑苏待嫁。她听了自己的未婚夫婿无数事迹,但这个人在她心中依然一派模糊。
她身如浮萍,婚事如生意,所去所从,哪里由得她半分主意?
“关女郎久等了。”
一道清朗温和的男声从堂后响起。
关妙仪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她起身,眸子清泠泠地向堂外廊下树荫光影下看去——
进来的郎君身量颀长,着白色战袍,目若寒星。他对她一笑,面容不似她想象中守关大将那般粗犷幽邃,反而清隽儒雅,温和万分。
边郡人礼法不忌,府中并没有太多侍女服侍。原让进堂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厅堂的仆从便都退了下去,留这对未婚夫妻独处。
关妙仪定定神,心中再劝说了自己数遍,她鼓起勇气,向前趋步。在原让讶然的注视下,她屈膝而跪。
原让当即站起,伸手扶她:“女郎这是何意?”
被他扶起的关妙仪仰起脸,她面容一径病弱苍白,此时目中更是隐含水雾淋淋。
她哽咽:“原家二郎温润如玉,风流多才,是妙仪不配,妙仪千里寻来,只求郎君——解除婚约!
“若再不解除婚约,几月之后,妾身嫁入原家,便来不及了。”
原让扶着她的手一颤。
关妙仪咬牙再跪:“求郎君解除婚姻,只因我阿父、我阿父……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解除你我婚约的。”
原让盯着她,目中光时而幽若,时而如冰。
他探寻地盯着她半晌,收回手时的漠然,这才有了几分边郡将军身上该有的杀伐冷酷:
“原氏与关氏两族结盟,定下婚约,岂容你我随意退亲?关女郎若有难度,不妨告诉原某,看原否能否相助……这退亲之事,却不可轻易再提。
“若女郎当真坚决万分,也当从长计议。”
—
原让与关妙仪谈论二人婚约时,关幼萱正待在原家给姐妹二人安排的府院中。
边郡荒僻,也没什么好玩的,关幼萱俯身蹲在庭院的绿湖边灌木旁,托腮出着神。
与姐姐不同,关幼萱待在凉州数日,已经有些想家。她想念阿父,想念家中的师兄师姐,也想念评弹小调,江南软语……她不习惯凉州,也有些后悔来这里。
关幼萱喃喃自语:“我要再给阿父写一封信才是,擅自离家,是我不好……”
天上倏地传来一声尖锐鹰唳,关幼萱站了起来,凉风嗖地一下吹起缃色襦裙,托起小女郎柔软纤细的腰身。
她回身,系带飞扬,向身后盈盈望去。
—
与此同时,原霁刚从城外回来。
鲜衣裘马,一路风驰电掣,惊起路上尘土。少年霸王当道,城中百姓纷纷避让,已然习惯无比。
原霁一身风尘,神采湛然,却面容冷寒,胸中愤懑不平。他于街道疾驰之时,头顶一只大鹰盘旋飞翔,紧随其行,发出嘹亮高鸣。
而再往后,身后人骑着马追得气喘吁吁:
“少青!少青且等等!也许有误会,事情也许与我等想的不同!”
原霁充耳不闻。
他俯身马背,马蹄高溅,鬃毛飞扬!
转过急道,马速不减,原家府邸门口的小厮被疾驰而来的骑士吓得面如土色之时,原霁一声长吁,从马上一跃而下,随手将缰绳扔给小厮。
原霁向府中疾步而行,声音冷冽如劈:“十步!”
头顶盘旋的大鹰拔尖厉叫,自高处冲向他。
原霁冷声:“与我一道去看看,看是谁冤枉我说是我未婚妻——给我啄瞎她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一点半见
☆、第 3 章
头顶大鹰盘旋,原霁大步行在廊木间一身赭红色窄袖武袍,宽肩窄腰,阔步行走时,让身后追他的人气喘吁吁,一味叫唤,也追不上。
阳光梭过廊外木栏,被裁剪成一道道白光,照在他面上。
他无疑是年少的、俊俏的,足以让街上女郎都回顾的少年郎。但他此时下颌紧绷、眉头紧锁,那周身便浮着一层神鬼莫近般的煞气,无人敢撄其锋!
隔着重重树木枝叶,原霁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浅黄色影子,纤纤柔柔,行在庭中小径上,分明是一个女孩儿的身形。
原霁目光锐起——找到了!
恐怕这就是到处败坏他名声、要赖着他不走的“未婚妻”!
想他在外伏击敌军,还没靠威名赢得众人信赖,倒先因为这种事情,让所有人都对他的“风流韵事”能说道一二。每个年长的将领都要来打听他何时定了亲,每个跟在他后面的小兵都要嘀咕他是不是抛弃了人家女郎、才让人家找上门……
原霁如何能忍!
离那已走到半月院门前的小女郎隔着十丈距离,原霁目光一眨不眨,心中迅速计算着距离。他手指曲起,挨到唇边,发出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哨——
同一时间,关妙仪正被原霁的两个好友,李泗和赵江河拥着,一起急匆匆赶往庭院。
关妙仪本想再找原让谈谈婚事,苦于原让太忙,没时间见她。她心情低落地回院落,正好与原霁的两名好友遇上。从两人口中得知原霁要欺负关幼萱,关妙仪大惊。
她既怕堂妹被伤到,也担心堂妹不懂事,惹恼了原家人,让自己的婚事更无周旋余地。
关妙仪与另两人匆匆奔来,正好见到苍穹下的大鹰俯冲,尖喙对着即将出了院门的关幼萱后背。红衫少年立在廊前,他非但面无表情地漠视一切,嘴角还噙着一抹恶劣的笑。
隔着长廊,大脑一空,关妙仪心提到嗓子眼:“萱萱小心——!”
她身后的原霁两名好友也吓到了:“原霁——”
关幼萱回头,耳畔碎发拂过面容。身后劲风迅捷袭杀,快如闪电,她看到斜上方向自己翱翔而下的一团黑影,本能地捂住头蹲下去。
原霁脸色猛地一变。
她这般躲避姿势,与他平时训鹰时蹲下去的一个动作一样。“十步”本是按照原霁的命令去捉弄她,顶多划伤她的衣角、擦一点儿她的头发,但这个小女郎这样一躲,“十步”会以为她在与它做游戏,它会当真!
鹰爪在关幼萱的肩上轻轻一抓,重新飞上天。关幼萱被踩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她懵懂地抬起头,看向高处。栗色睫毛轻扬,她琉璃一般的眼睛,是大鹰最喜欢的东西!
头顶大鹰更加兴奋地冲她而来!
原霁一声大喝:“十步,回来——”
“十步”羽翼俯张,顺风而下,根本回不了头。大鹰向关幼萱的眼睛冲去,原霁暗骂一声,身形如电般奔纵而出,众人只见一道黑影扑向关幼萱。关幼萱瞬时被来人扑倒在地,被人揪住衣领。
那人抱着她在地上翻滚一圈,尘土呛得她一直咳嗽,被人搂在怀里又如同被掐着一般,关幼萱难受无比,手臂和后背都被硬土地碾磨一遍。
同一时间,原霁一手将她利索无比地搂压在自己怀里,头也不回地抬起另一手肘,向后上方格挡而去。他几招动作就削掉“十步”的攻杀,将黑色大鸟的翅膀揪下了一把。
珍爱的羽毛被拔了十几根,十步在空中哆嗦着长啸:“嗷——”
眼观着这一场危机的关妙仪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泗和赵江河心疼地奔向“十步”:“别叫别叫,没事了没事了……”
关幼萱被人压着,又是被甩又是鹰鸣,她紧闭着眼睛,心脏砰砰,忽然这一切好像都结束了。灼热的、急促的呼吸喷浮在她脖颈上,激起鸡皮疙瘩。关幼萱小心地睁开眼,刺眼阳光在后,她看到了俯趴在自己身上、喘着气的少年。
鬓角生汗,俯压少女。脸色青白,目光凶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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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热得发烫,俯身压着她喘气的少年,眼睛像火焰一般明亮,眼睑下的两道疤痕,像鲜血一样流向关幼萱心口。
关幼萱意夺神骇,心神生乱,如一根针吊着她的心脏,绵密不断。她想到了梦中那握着枪、奄奄一息倒在墙壁前的少年将军。而现在的原霁……说像梦中将军,他气喘吁吁、沉着脸趴在她身上的样子,更像个、像个……
关幼萱喃声:“狼崽子!”
原霁立即扬眉:“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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