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茹秀来信中除了几页信纸,还有一张两寸见方的军装照,她剪了短发,眉眼间郁郁消散不见,看起来身姿挺拔,状态很不错的样子。
阮清秋看着照片上的姑娘,眼尾染了笑,真好。
吃过晚饭,天黑之后,她端坐在桌前,分别给陈雪和李茹秀回了长长的信,说了自己最近的情况,又聊了未来和理想,还有期待与她们相聚,祝愿她们实现自我,叮嘱她们照顾好自己,云云。
几天后,雪彻底融化,阮清秋去邮局寄信,随信寄走的还有两份家乡吃食,比如:糍粑和红糖年糕,还有罗阿奶腌制的咸菜和炒的辣酱。
村里的雪融化了,山上的雪却还有不少残留,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她打算去县城之前,再进一趟山。
冬天,山里有不少动物会冬眠,这其中当然不包括野猪。
这些野蛮的家伙,冬天也会频繁出来觅食,一般在山洞、树洞,或者向阳坡的树林里,吃些树皮树根挫草干果之类,也吃昆虫禽蛋,杂食性,生命力极为顽强。
天黑时,阮清秋收获了一头四百多斤的野猪,送到张二牛那,让他给自己留一半,第二天来取。
两百多斤猪肉扛回家,五十斤拿去给已经开始显怀的阮小红。
“这是给我侄子补身体,你们都不许拒绝。”
陈家人听她这样说,只好无奈作罢,塞了不少自家做的吃食,才放阮清秋走。
之后,她又往张支书家送了五斤,并对管春花说:“恰好遇到有人卖不要票的野猪肉,感谢支书叔叔这半年来对我们的关照,还请一定收下。”
这年月,过年的年礼,再没有比送猪肉来得实在有排面了。
“老张啊,你瞅瞅这孩子,多会做人?以后你可多看着点,别忘了人家的好。”管春华看着肥滋滋的五花肉,语气喜滋滋,很敬业地给自家男人吹起枕边风。
张献民吸了口旱烟,只说:“明天队上就分猪肉了,你还收!”
“为啥不收啊?你看小秋每次来借车,我哪次没答应?再说,村上分的肉,能分到十几斤就不错了,还不一定是肥的。”管春花白了自家爷们一眼,又喜滋滋起来,“你看这多好的肉,用来做酥肉正好!我们小满爱吃!”
提到儿子,张献民沉默了。
罗家灶房。
阮清秋在罗老太太的指挥下挥刀分割猪肉。
有的切成条状,每条三四斤,这是要腌制成腊肉的;有的切成块状,切了满满两盆,这是要油炸好,装在罐子里吃一年的;有的切成片状,洒上调料和黄酒粉面,这是要成炸酥肉的;有的剁成肉泥,往里面掺了野菜沫,这是要炸成肉丸子的……
为了防止隔壁红眼病的张翠莲举报,等第二天队上分了猪肉,他们才开始油炸这些美味。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飘出炸猪肉的香味儿,罗家也就不显眼了。
又过了两天,野猪肉都腌制好,一排排挂在堂屋里时,阮清秋把这些腊肉、腊肠和炸好的部分吃食装进帆布包,找张支书开去县城的介绍信时。
他爽快开了介绍信不说,又另给了她三张空白,但盖了章、签了名的介绍信。
阮清秋明白,张献民这是变相偿还那五斤猪肉的人情。
这真的很方便,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不用再找队里开介绍信,想去哪儿,自个儿往空白处填就成,反正盖了章的。
“谢支书叔叔!”
离开村委办公室,阮清秋背着包,脑袋后的红色蝴蝶结一甩一甩的,灵动异常。
“我说,小林子,你不用送我啦。”她回头无奈地劝说跟身后的少年。
顾青林不说话,无论少女走多块,他都吭哧吭哧紧跟其后,不离左右。
这小子固执起来,真是头晓倔牛!
阮清秋无奈地想,慢下脚步等他,二人一同坐村里的拖拉机去公社。
到了车站,顾青林默默递来一个包裹,“鸡蛋饼,拿在路上吃。”
说着,掏出一把白兔糖,塞进她兜儿里。
这别扭的小屁孩,阮清秋有些好笑,剥了一颗糖,递到少年嘴边,在他愣怔之际,不由分说,塞到他嘴巴里。
“下次,带你去,嗯?”
少女长长的尾音像雨点落在少年的心湖,甜意在舌尖一圈圈荡开,他又开心起来。
直到大巴车远去,顾青林才转身离去。
在以后漫长的余生中,她回,他接,她走,他送,从无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当当的鬼画符”灌溉营养液,笔芯~
第66章 嚎啕伤心大哭
临近过年, 进城的乡民特别多。
有置办年货的,有走亲访友的,他们手提鸡鸭和腊肉,身背蔬菜粮食与瓜果, 穿着破旧的冬衣, 挤在摇晃的大巴车里, 热情地与周围人唠嗑。
阮清秋悄悄把窗户打开两指宽的缝隙,拉下蒙脸的围巾, 透了口气。
车厢里, 时不时飘来的怪味, 让她怀念起现代社会发达的交通, 尤其是高铁, 宽敞快捷又舒服。
迷迷糊糊的眯着眼, 不知过了多久, 车停了。
人们都往车外挤, 阮清秋慢悠悠走在后面,突然被人指着叫:“土包子, 你进城卖山货嘛,哈哈哈!”
懒洋洋瞥了一眼说话的人,她收回目光,“哦, 土三包你好,土三包再见。”
顾青叶笑容僵在脸上,终于回忆起土三包这个词, 她冷哼道:“我妈带我去百货商场买衣服, 还坐公交去,你只能背着山货叫卖, 真可怜!”
话音刚落,一个穿军装的青年走向这边,停在阮清秋面前,亲切地说:“小同志,何主任让我来接你,她在家里包饺子,抽不开身。”
说着,上前帮着提帆布包,他看了孙来娣和顾青叶一眼,问她:“认识的亲戚?可以上车,送送她们。”
阮清秋眼神都没给她们个,摆手:“别,不认识,咱走。”
母女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上了军用吉普车,好半天没回过神。
军区大院,李家。
“这孩子,不是说了我去看你吗,咋自己来了?”
放下擀面杖,何美芳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嘴里抱怨着,笑盈盈朝阮清秋走去。
“我是小辈嘛,再说年底医院病患多,哪还能让您辛苦跑一趟。”她说着,把帆布包放去厨房,“何姨,这是我去山里打的野猪肉,阿奶腌制了不少,给你和李叔送点来,可好吃了。”
何美芳连忙去看,吃惊道:“这么多,起码四十斤!你这丫头,不会是把肉全拿来了吧?”
要知道,她和丈夫两个人的单位福利加起来,大约也就这么些!
“何姨,小看我了吧,你不记得我力气大这件事啦?一只野猪不在话下,家里留的够多,放心~”阮清秋俏皮地说。
“这话,我信!”刚进家门的李卫国,铿锵有力道。
他对小姑娘的力气印象十分深刻,单手扶起他这个七尺军汉,一点不费劲!
想起这个李卫国就惋惜不已,忍不住劝说:“小阮呐,真不考虑参军?李叔保证给你推荐个厉害的部队,说不定还能见到传说中的首长咧!”
见到传说中的首长?是自己想的那位吗?好向往!
可是阮清秋对入伍真的不感兴趣,她已经有人生目标啦,便真诚地对夫妻俩说:“李叔,我想继续读书,等哪天高考恢复了,报考大学!”
“秋秋的志向是考大学啊?可现在……”何美芳顿住,怎么可以打击小姑娘上进的积极性,她立刻补充,“现在也不迟!”
见她没有任何不悦之色,就接着说:“县图书馆里,何姨有认识的朋友,回头就给你找找学习资料,到时候让小张送去杏花村。”
“谢谢李叔何姨~”
“小事一桩,来吃饺子啦!”
用完餐,夫妻二人对视了眼,何美芳神色和蔼道:“秋秋呀,上次说认你当干女儿的事,家里人同意了吗?”
阮清秋微怔,他们竟还把这事放心上,思忖片刻,她看着目露期盼的何美芳,微笑,“如果何姨李叔不嫌弃,以后我就叫你们干爹干妈啦~”
“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何美芳拉着她的手,嗔道。
“以后,这里就是你第二个家,经常来看看,让你干妈给你包饺子吃。”李卫国跟着说道。
何美芳笑得合不拢嘴,直说:“就是,谁欺负了你,只管来找干爹干妈!”
阮清秋走的时候,收获了一堆干果零食。她出发一个多小时后,何美芳突然发现烟灰缸下压着一个眼熟的绣花布袋,正是自己上次悄悄塞进帆布包的那个,钱和票证都没被动过。
她愣了愣,叹气。
“小阮的意思应该是不图咱家钱,以后你就别塞钱票了。”李卫国听妻子道明原由后,这样说。
他翻翻报纸,见妻子不说话,好像有些沮丧,便劝:“不是小阮不接受你的好,知道你是想对她好,不过你得换种方式去表达。”
“换什么方式?秋秋不接受,我就难受得很,我就不心安,都是因为她,秀秀才找回来……”何美芳说着,眼圈红了。
李卫国放下报纸,揽着她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这样会吓到小姑娘,人家本就不图咱回报,她不是要学习考大学么?你好好给她收罗些书送去。我看那孩子喜欢吃,你以后多准备点,自己做的,她肯定不拒绝。”
“我还要学做衣服,她就不会拒绝了吧?”
“这个啊,这个还是算了吧,美芳……”李卫国咳了咳,转过头低声说,“你那手艺我可不敢恭维,怪丑的……”
警卫员要是在,肯定会八卦一笑:团长又被何主任打了。
他这会儿已经把人送到杏花村,正往回赶。
回到家,阮清秋突然发现自己屋里多了一个竹书架,之前堆在桌子上的书,都被整整齐齐码好,摆在上面。
“林子今天做的,刚弄好去牛棚给李老哥送吃的去了。”罗老太太边炒菜边给她说。
阮清秋靠在外面,没说话。
她想,崽也太好了,不知道是羡慕以后嫁他的人,还是同情自己很难遇到这么好的人。
想着,阮清秋心里闷闷的,有些意兴阑珊。
顾青林回来见她情绪有些低落,便小心翼翼地问:“秋秋不喜欢那个书架?”
“没。”
“那……”
他有些忐忑,有些委屈,看着兴致不高的少女。
阮清秋叹气,她能说是因为想到这么好的崽,以后不知道会便宜了谁,就堵心吗?
不,不能!
“没事,就是跑了一天,有点累。”
顾青林点点头,轻声带上木门,低着头立在门口良久才离去。
一连几日,阮清秋都陷在一种烦躁奇怪的情绪里,简直难以自拔,时而焦躁,时而沮丧。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甚至没注意到越来越沉默的少年。
直到除夕前一天,大扫除时没看到他,才问罗老太太:“阿奶,小林子人呢?”
“这不是明天快过年了么,我让林子去公社给他爹妈送些年货,毕竟是亲生父母,血缘关系是断不掉的。”老太太停下抹桌子,沉默一会儿又道:“将来我去了,就你们两个孩子我不放心,那是他爸妈,多少会照拂你们些。”
听了这话,阮清秋放下清理蛛丝的鸡毛掸,眉头狠狠了起来。
“阿奶,他去了多久?”
“半个多小时吧,坐拖拉机去的,你应该赶不上。”老太太仿佛明白她在想什么,这样解释道。
“阿奶,你先放着,晚点回来帮你一起弄,我去公社看看。”说完,她跑去村支书家。
张家。
管春花歉意地看着阮清秋,“小秋,车正好被你献民叔骑去隔壁村办事了。”
她摆摆手,“没事,那我先走了,婶儿。”
阮清秋才不想去阮家借车,到时候借不到不说,指不定还得受一顿骂,索性跑着去。
又不是没跑过。
大口喘气时,冷空气进入嘴巴,刺得人胸腔疼,剧烈地咳了几下后,她朝磷肥厂职工家属院走去。
每次顾青林面对他的家人,阮清秋都不放心。
有时,来自亲近之人的恶语恶行,才叫人铭记一辈子,难以摆脱。
她不忍也不想那样美好的少年被伤害。
偏偏这个时候,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阴冷的细雨,阮清秋心情烦躁又沉重地走进家属院。
到了顾家的门口,里面似乎在招待客人,她身上湿漉漉的,没进去。
没见到顾青林,便耐着性子问走廊里,正在吃炸酥肉的熊孩子顾青石,“你哥哥青林呢?”
阮清秋认出了那是罗老太太做的,心里一沉,定定看着他。
“为啥告诉你?”熊孩子鼻孔朝天,昂着头转身进屋了。
倒是旁边的好事邻居挨过来说:“你是上次那小姑娘吧?青叶这学期考了第一名呢,老师今天来家访嘞,然后刚刚你找的那孩子正好过来送年货嘛,不知道发生啥事了,他突然捂着脸冲了出来,走啦。”
阮清秋心里咯噔一下,冲下了楼。
蒙蒙细雨变成了连成线的珠子,风一吹,让人直打寒颤。
她跑出家属楼,顺着回杏花村的路找去,街上人踪不见,阮清秋睁大眼,边跑边找,身上甚至热起来。
出公社后,更加了无人迹,快进入杏花村的路上,她远远地看到一抹单薄的身影坐在河边。
靠近了,听到嚎啕伤心的哭声,那身影慢慢往河里走。
阮清秋瞳孔缩成麦芒大小,疯跑过去一把抱住人。
“青林,是我!”
“我来了,别难过。”
少年无神的眼望向她,脸上的表情了无生意,像失去庇护的小兽,呜咽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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