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竹却只走到了鹿见溪三步之遥的距离,便定住不再往前。
手上的火光足以照耀,让他看清她的容貌。
清冷的晨风从洞口涤荡而过,
拂过他皮肤之时,莫名激起股发麻般的感触,像是细密的电流,甚至带来了轻微的痛楚。
只一眼,虞竹便确定了。
是她。
是姐姐。
……
鹿见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久违地见到了温竹。
他吹笛子给她听,脑子里却忽然有个声音,警铃大作,非说温竹是祸害,是来索她命的。鹿见溪无法对温竹设防,珍惜地听着那笛音,越听越困,后来渐次有鬼压床的感觉。
意识半梦半醒间,好似听到温竹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分辨不清,着急起来,却也怎么都苏醒不过来。
不知挣扎了多久,
猛然一睁眼,人从梦魇之中挣扎出来,心有余悸地喘息两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
鹿见溪原地站了一会儿,方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头:?她的血线竟然恢复到了五十?
再看洞外的天色橘黄,日沉西山,火烧连云,竟一时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姐姐醒了?”
鹿诗从洞口飞跑过来,绯红的衣裙蹁跹,一派活泼俏丽的模样。身后跟着三两蓝白衣袍的人,正是闲意山赶来救援的弟子们。
他们望见鹿见溪,隔得老远便停下脚步,躬身见礼,头却不曾低下,略显抵触地唤了句:“小师叔。”
鹿见溪受了他们的冷待也不在意,无声点了点头,心里的疑窦很快放下。
既然师侄们来了,想必是他们给自己吃了疗伤的丹药。疗伤自我修复期间,人本来就会极度疲累,加上她气血不通,出现“鬼压床”也很正常。
“姐姐感觉好些了吗?”鹿诗自然而然地过来拉住她的手,“昨夜你昏迷过去,可将我吓死了。”
鹿见溪茫然:“我昏迷了?”
鹿诗点点头:“师兄们说,这里的迷障有问题,长期吸入之后,会扰人心神。昨夜我也做了个噩梦,就像真实发生的一般!得亏是假的,不然我都要没命了。”
第5章 你认不出我了吗?
左右没出事,鹿见溪并没有将昨夜的反常放在心上,随口应了句原来如此。
鹿诗见姐姐似乎心情不错,亲昵挨过来道:“师兄说附近出了灭族的惨案,状况惨烈,阿姐……”她低声哽咽,“阿竹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鹿见溪见众师侄听到“阿竹”这个称呼,脸上并无茫然,想是她昏睡的时候,鹿诗已经告知了他们虞竹的存在。
转去询问那几个弟子:“外头什么情况?”
五位弟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像是没人想冒头应答她的话。
还是一 位腰间挂紫牌,一脸憨厚的方脸弟子朝前走了几步,道:“回小师叔的话。我们跟着小师叔的标记御空过来,恰好望见这方朝南二十里处,有一族落的余烬,像是刚发生了一场灭族惨案。且旁边山崖上留下了一大队逐影兽和境主亲兵的残骸,全是被人一剑毙命的。”
这话听得鹿见溪一愣:“一剑毙命?”
鹿诗不是说虞氏并无抵抗之力?
转念又想:若虞氏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又怎么会族灭?
方才答话的弟子苏元似知道她心里所想,憨憨地挠了挠头:“恩。也许是外来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
鹿见溪扫他一眼:“……”
怕是个憨憨吧,武侠看多了?
这世上有几个人敢不惧皇族权威,无仇无怨的,动辄全灭境主亲兵?
拔刀相助也没这种助法,透着股子邪性。
总之此地不宜久留。
鹿见溪吩咐弟子们即刻动身,赶在入夜之前离开这片族域。
众弟子尚未应话,洞口匆匆跑进来一人,穿着同样制式的蓝白衣袍。
他停在鹿见溪面前,先是敷衍地供了下手:“小师叔醒了?”
随后语气带着点欣喜,对大家道:“我找到人了!”
其余五位弟子顿时哄然闹起来,面上是实打实的激动,用眼神邀约鹿诗:“师妹,还真有幸存者,走,快去救人!”
鹿见溪脸上木了一瞬,将目光投向鹿诗。
鹿诗眼神躲闪着,解释道:“阿姐你适才昏迷着,我们不知你多久才会醒,也不敢随意挪动。左右闲着等待,便有两位师兄先到附近去查探,看看是否还有人生还。”
鹿见溪:“……”
闲意山以不问红尘,隐世而居为理念,弟子年幼时就被收进门派,不常在俗世走动。
虽然是个佛系的门派,闲意山的师祖白季实力却极其强横,乃是曾侍奉皇族的八位国师之一,因知自己时日无多,放下了虚名功利,来到这偏僻的叶州养老。
有这样一个靠山在,闲意山的弟子就算偶尔外出历练,也向来无人敢欺。
内外两种因素,直接导致门派里风气相对淳朴,众位弟子性子也多像萧明空,一个赛一个的不谙世事。既无心眼,也无主张,大多数人都怀揣着一颗向善的心,对救人这种事有着坚定的使命感。因而鹿涧溪这个师门耻辱,才会如此令他们厌弃。
善良是好事。
鹿见溪眼瞅着他们前呼后拥地纷纷跑出洞去了,拦都拦不住。
只期望他们找到的真是虞氏残脉,而非什么乖戾邪性的大魔王。
……
一群人成降落伞状队形分布,跟着那名来报信的弟子十七,来到一处洞窟前。
十七那里头道: “我自己一个人,不敢离太近。洞窟里头像是个锦衣公子,年纪看着不大,蒙着面。但他气息很微弱,恐怕是情况不好。”
“蒙着面的锦衣公子?”鹿诗听到这句,顿时按捺不住一叠小跑冲在前头,紧张一 般地呼唤着:“阿竹,阿竹是你吗?”
鹿见溪:“……”
有琼瑶剧那味了。
她在后面慢慢走,
众弟子也不愿意上赶着去碍人家小道侣的眼,于是一个赛一个的磨蹭,几乎都要落到了鹿见溪后头。
但洞穴不深,众人很快走到尽头,
苏元往内走了两步便看见正背对着他们的鹿诗,忽然跪坐在地上,恰好地遮挡住那道人影。肩膀颤抖着,仿佛悲切,呜咽地唤了一声:“阿竹!阿竹你醒醒。”
鹿见溪一面隐约觉得预料之中,一面又觉得诧异。
还真是虞竹?
鹿见溪颇觉神奇,随着人群走上去。
时值入暮,洞穴里的亮度不高,入口处投来的光线被鹿诗挡得死死的。从鹿见溪的角度看去只能依稀望见一个仰面躺着的人形。
他微微低垂着头,发丝垂落遮住了额头,面上还蒙了一层面纱,看不清容貌。从身量来看,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骨骼匀称。肤色奶白,一身雪衣,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
只一个剪影,就能瞧出精致与美好来。
鹿见溪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没见着他有明显外伤,询问道:“他怎么了?”
“许是昨夜的那些迷障。他没事,只是昏过去了。”鹿诗视线垂下来,直往鹿见溪身边靠,“姐姐,你帮我一把,将他扶起来吧。”
鹿见溪意外地指了下自己:“我?”
这话说得莫名。
虞竹是她的道侣,明明有其余男弟子的选项,怎么也比她这个做姐姐的扶来得合适,怎地却偏偏来唤她?
鹿诗连连点头:“劳烦姐姐了。”
一点小事,鹿见溪不想在众弟子面前驳了鹿诗的请求。
依言在虞竹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手腕一个用力,将人扶坐起来。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如何,这位小公子似乎很轻,轻到她只是这么稍稍一带,人就自然而然地歪倒依偎进了她的怀里。
柔软的头发贴着她的下巴,微弱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像极了投怀送抱。
鹿见溪一瞬头皮发麻:“???”
众弟子嘴巴张成了O形:“!!!!”
这是什么情人变姐夫的修罗场?
苏元上前一步,满头冷汗:“小师叔,还是让咱们来吧!”
当事人鹿诗却没什么大反应。
反倒出声阻拦,笑眯眯道:“阿竹不沉,有姐姐就够了,不劳烦师兄。”
鹿见溪推不出去,无奈,定了下神。
改为抓住虞竹一只手腕,将人架起来。
站起身,虞竹整个重量几乎都靠在她的身上。
鹿见溪扶着人走了两步,心神被另一件事牵扯着——她从刚才虞竹扑过来就感觉到不对了。
于是顺势低头,凑到他的脸颊边,轻轻嗅了一下。
鹿诗看她主动凑近的动作,心里猛然一跳,简直要叫起来:“姐姐!你做什么?!”
众弟子纷纷侧目过来。
鹿见溪皱了下眉,随后冷淡道:“不高兴我抱着他,就让别人来抱。”
鹿诗被噎了回去, 绷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
一行人匆匆赶路回闲意山。
鹿诗修为不济,无法带人御剑,虞竹就被推到了她这里。
她的嗅觉一向很好,虞竹身上的味道很浅,但她还是闻到了。
是血腥味。
鹿诗稍稍仔细以神识查探一下便知,虞竹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脖子后头和隐于袖下的手腕、脚腕上,都有被人捆绑勒出的痕迹。
因他肤色太白,那痕迹简直昭然地刺目。部分柔软处甚至磨破了皮,往外渗着血丝,显然是新添上去的,体内还有迷药残留。
可鹿诗不是说他出去寻人。怎么会被人药晕了,捆绑着丢在山洞里?
且他们方见虞竹的时候,也不见他有被绑着。
这些该怎么解释?
鹿见溪本想不急于一时,
她被【心誓】约束,不能将鹿诗逼得太紧,只等回了相对安全闲意山再论。
——如果那位装睡的小公子,脸颊乃至脖颈皮肤没有变得如此昭然的绯红的话。
他整个人红成了一颗小番茄,靠在她的肩头,心跳声简直振聋发聩。
鹿见溪装瞎都装不下去了,
没想到这位小公子居然还挺纯情,检查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就害羞成这样。
不由得松开了正握住他的手——虽然她本意只是怕人突然醒过来或者梦中乱动,会坠下剑去。
“醒了?”
虞竹:“……”
鹿见溪: “醒了就坐直。”靠得她肩膀都麻了。
虞竹睫毛颤了一下,闭得更紧了:“……”
鹿见溪:“……”
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阵仗。
谁看她语调一冷,不是乖乖避远一些的,她两米八的气场不管用了是吗?
正纳闷,一点温软搭上了她撤回放在膝盖上的手。
鹿见溪有点茫然,
低头看着那一只不安分的白净爪子,像是掩耳盗铃一般,做着仿佛能叫人“无法察觉”的慢动作:悄悄、悄悄地往她的手心里钻。
最后成功地将自己的手重新塞回了她的手心之中,
安静下来,不动了。
但少年手背上雪白的肌肤,染上一层浅浅的粉红。
鹿见溪:“???”
我他妈,这是被明目张胆地勾搭调戏了?
你打量我是死的,这么塞我都感觉不到?
她被秀傻了,
太过震惊,以至于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手一松,立时要将人推开。
虞竹却像是提前预知到般,一把攥紧了她的手,可怜兮兮地唤了句:“姐姐。”
声音清润,语调里透着温软的乖巧,
他仰起脑袋瞧着她,乌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委屈来,“你认不出我了吗?”
鹿见溪定定地看着抬起头来的少年,地铁老爷爷看手机式嫌弃的表情寸寸碎裂,瞪大了眼。
温竹?
第6章 我们两个,去哪里都一样……
飞剑上,鹿诗被师兄们环绕看护着谈笑风生,一路欢歌笑语,她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心神不宁,烦闷不安。
时不时瞥向独自行进在前的鹿见溪的背影,暗自攥紧了手:路上行了将近一日, 阿姐却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她。
她是发现什么了吗?
在生气?
可她从前从不会这样莫名冷待她,就算要责怪,也只会明火执仗地来,条条同她说清楚。
到底是三年不见。
鹿诗心不在焉地回想起阿姐忽然低头去嗅虞竹的画面,悔恨得咬了咬牙。
是她疏忽了。
昨夜,她做了个极为真实的噩梦。
梦里的虞竹竟然提了剑要来杀他,一身血腥戾气,眼神冰冷。
她醒来之后尤觉恐怖难以心安,慌乱之下急于求证,便趁着鹿见溪昏睡,连夜去了趟将虞竹困住的山洞。
眼见虞竹仍在,被捆得结结实实,仍处于昏迷之中,扎扎实实松了一大口气。
她当时一念之差,想着若明日阿姐同她过来寻人,看到虞竹被绑,难免疑惑,便提前将人松绑了。
那时便依稀记得,虞竹好像有轻微的出血,但伤口在衣襟遮掩之下,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
阿姐不爱与人有肢体接触,断然不会主动去查看,交给她本该是最安全的。
但偏偏出了纰漏。
她不该多此一举,欲盖弥彰。
鹿诗自我反省。纵使是虞竹被瞧见被人捆绑,也可以被推算成是旁人所为。虞竹昏迷着,还不是任由她自辩?阿姐总该更信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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