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时候秋欣然每日申时坐车过来, 夏修言多半未时就捧着书坐在厅堂等她。有一回司天监有事耽搁了,等申时快过人还没到。他两次端着茶水进去,见少年面上虽没什么表情,手中的书页却只翻了两面,不由劝道:“秋司辰大约宫中有事来不了了。此处风大,世子不如回房里休息去吧。”
少年低头盯着手上的书,轻轻应了一声,身子却一动不动。
直到酉时太阳落山,外头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隔着院子,听见张婶有些意外的声音:“慢些慢些,还以为司辰今天不来了,可是有事耽搁了?”少女的声音便也由远及近地传进来:“我今天下午不小心趴在桌案上打了个盹,正好碰上主事巡查,将我叫去骂了一顿。”她说完又稍稍压低了声音沮丧道,“一会儿进去世子还得骂我……”
张婶笑起来:“那晚上留下来用饭,张婶给你做点好吃的。”
“那我要吃昨个儿吃的白玉豆腐羹!”少女闻言又立即高兴起来,先前的那点儿委屈一扫而空。
夏修言坐在厅堂里哼了一声,刘伯一眼看过去,见他唇边一丝冷笑,眼里积了一下午的阴霾倒是已经散了个一干二净。
刘伯一双眼睛看得透亮,这会儿乐呵呵道:“挺高兴的,说要去集市摆个卦摊,还问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我就告诉她蓬莱居的酒菜挺有名气,店里的桃花酿也好,有机会可以尝尝。”
夏修言一愣,抬眼正瞧见老奴满脸了然的笑意,神色不大自然地转开了眼。
秋欣然坐在琓州城的闹市里,支了个极简陋的摊子,一上午下来,一单生意都没做成。日头渐渐高了,她摸摸叫了两声的肚子,打算收摊先去吃点东西。正这么想着,一辆马车停在了摊前。
正以为是什么贵客上门,车帘一掀,却瞧见夏修言坐在车上。秋欣然没料到这会儿该在军营里的人,会突然出现在闹市,一时竟没回过神。
车上男子瞥了眼她桌上空空如也的钱碗:“一上午了,还未开张?”
秋欣然瞧着还有些懵:“侯爷怎么在这儿?”
“正要去用饭,道长一起吗?”
秋欣然稀里糊涂上了马车才想起自己正与他置气,不过这会儿坐在人家车上,一会儿又要人请客吃饭,吃人嘴短倒是一时不大好再摆起脸色来了。夏修言也像是已经全然忘了之前的事情,随口问道:“生意不好?”
秋欣然心态挺好:“初来乍到就是这样,何况琓州和长安还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秋欣然看他一眼:“圣上信道,侯爷不信。”
宣德帝好访仙问道,连带着长安城也有一股求签问卦的风气。夏修言不信这些,琓州便少有道士,生意自然难做些。车上的男子轻扯一下嘴角:“倒还怨我?”
女子也笑起来:“不敢。”
夏修言带她去的酒楼名叫蓬莱居,二人来得早,楼里还没什么食客。伙计领着他们去了二楼雅间,殷勤地报了一遍今日楼中的菜品,听名字竟多是江南菜系。西北之地要做这一桌菜可不容易,光是其中的鱼虾河蟹千里迢迢运送过来成本就不会太低,只怕一顿下来要花不少银子。
夏修言没说什么,只另外要了壶酒。那伙计闻言拿眼睛朝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机灵道:“好嘞,二位客官稍等片刻。”
秋欣然总觉得伙计方才看她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禁感慨道:“城里百姓见你在这种地方吃饭,多半以为你过得是什么骄奢淫逸的日子。”
夏修言看她一眼:“所以你这顿好好吃,否则再也没有这种机会。”
秋欣然笑眯眯地举起筷子:“无妨,当真有人认出了你,你就说这顿饭是我请的。”
蓬莱居环境清幽,等酒菜纷纷上桌,秋欣然便没了说话的功夫,雅间里安静时只能听见筷子轻击瓷碗发出的响声。
等她吃了半饱,抬起头才发现对面的人没动几下筷子,不由停下来问道:“侯爷怎么光瞧着我吃?”
“我吃不惯这些。”
秋欣然一愣:“那侯爷怎么选了这家?”
“这儿的酒很好,”夏修言看着她,拿起桌上的瓷杯替她斟了一杯。秋欣然接过来一看,发现酒色淡红,一阵浅浅清香。
“这是什么酒?”
“这酒名叫桃花酿。西北之地桃树不多,因此好的桃花酿极为难得。但城中大小酒庄都必定会酿此酒,你知道为什么?”
秋欣然自然不知道,于是又听他说:“因为关于这酒,此地还有个传说。”
见她果真露出几分好奇,夏修言这才慢慢接着往下说道:“相传有个女子追着她的心上人从江南来到关外。可惜她心上人是个将士,正要去前线打仗,便狠心拒绝了她。几年后,等他从战场上平安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那女子家里求亲。可每一次去,那姑娘都不愿意见他。这样去了几回,最后一次,男子从早上起就守在女子门外,一直等到天黑,那姑娘终于肯出来见他。男子心中欣喜,可那姑娘却冷着一张脸对他说:‘我已等你许多年。如今我想念家乡的桃花酿,是时候该回家乡去了。’”
故事说到这儿,他却突然停了下来,秋欣然不由追问道:“之后如何了?”
“之后……”对面的男子稍稍一顿,忽然问,“你先前说要离开琓州,是要打算去哪儿?”
秋欣然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一时语塞:“我虽还未想好,但想去四处走走。这样或许能想明白一些事请。”
“明白什么?”
秋欣然见他问这话时目光静静望着自己,似乎当真十分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禁认真起来:“侯爷记不记得你曾问我为何学算?”
夏修言一愣,又听她说:“侯爷点醒了我,我幼时学算是因为师父说我于这一道上有过人天资,但那一日起,我才发现自己过去从没想过我学算的初心为何。”
“算者中有如老师那样,深居宫中为帝王观星卜卦的;也有同我师父那样,隐于山中为弟子传道授业的;多的还有为了生计,在民间混口饭吃的。他们都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她拿着筷子轻轻点在桌面,面露迷茫,“但我还不知道我为何而算。”
夏修言没想到这其中竟还有自己的缘故,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问过这话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许久才又问道:“那要如何才能知道?”
秋欣然也有些苦恼:“悟道这个事情吧,有可能下一弹指我就想明白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夏修言轻声问:“要是一辈子都想不明白,要怎么办?”
“天下学算的人那么多,有多少人当真想明白的。”秋欣然佯装乐观,“人和人都不一样,有些人可能也没想过这事,不也活得好好的。”
夏修言一双眼睛却看着她,静静道:“但你要是想不明白,便要想一辈子吧?”
秋欣然不说话了,她转头去看窗外,过了许久才道:“或许吧。”
她说完这话,酒楼中静了片刻。
秋欣然回过头,打起精神,想将这话题抛开去,便看着对面的人又追问道:“你还没说,那故事后来怎么样了,二人当真就这么分开了?”
夏修言抬手将杯中的酒喝完了,垂眼转了下手中的酒杯,顿了一顿才说:“那姑娘回去了家乡,男子便在自家屋子附近种了一片桃林,年年在桃树下酿上一壶桃花酿,到现在城中家家户户办白事便用这个。”
秋欣然噎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瞪着他,突然觉得杯子里的酒有些难以下咽。夏修言看过来,嗤笑一声,从她手上将酒杯接过去:“骗你的,你还真信。”他说完,又一口将她杯里的酒饮尽了。
秋欣然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忍不住有些好奇:“侯爷说哪个是骗我的?”
“这酒不是家里办白事才喝的,”夏修言面不改色地说,“这酒这么贵,办白事可不会用。”
那故事里的男女便当真是分开了?夏修言这故事讲得分明既不动人也不凄美,秋欣然心中不知为何竟还是有些替他们可惜。
正想着,又听夏修言突然徐徐道:“自从齐克丹的侄子麦尼入主王帐,便对大历称臣。这回齐克丹身死,对他来说也算解了一桩心头大患。圣上命我押送齐克丹的残部送去捐复,那是迖越人的王都,会途径喀达部落草原。你之前不是一直羡慕你师姐她们能来关外,到时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他这么说,秋欣然霎时间将什么都忘了,惊喜地瞧着他:“当真?”
夏修言见她这高兴的样子,动一动嘴唇,过了片刻又说:“等从捐复回来,你若是还想离开,我也可以亲自送你出城。”
先前夏修言硬将她带来琓州她心中有气,这会儿却忽然松口,秋欣然倒又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由呐呐道:“侯爷怎么突然有求必应起来?”
有求必应?夏修言看着她,又别开眼,轻声道:“你千里迢迢来到琓州,想要什么,我自然都该给你。”可惜这话声音太轻,秋欣然未听清楚,又追问一遍:“侯爷说什么?”
男子摇了摇头。秋欣然又瞥见桌上的酒瓶,伸手去取。夏修言看见了,却将那瓶子拿起来。酒瓶里还剩最后一点佳酿,他仰头喝了一滴都没剩下,末了还冲她轻轻晃了晃空了的酒杯,神态幼稚极了。
可他眼尾一点红意,唇上还浸润着酒渍,模样风流俊秀。秋欣然只看一眼,心跳不由快了几分,一时倒是什么气都发不出来了,只好无奈摇头,到底没与他计较那一杯没尝着的桃花酿。
第85章 宜报恩 这样的的人若是不在红尘,大约……
秋欣然那卦摊在街上摆到第五天, 终于有了些起色。这天早上,有个络腮胡的男人在她摊子前打转,来来回回路过许多次, 到第四次的时候, 秋欣然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这位大哥算卦吗?”
大胡子犹豫地摸摸头, 到底还是在她摊子前坐下来:“这个怎么算?”他汉话说得有些僵硬,长相也不似汉人, 秋欣然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大胡子脾气不错, 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量,还主动解释道:“我是迖越人, 在琓州生活三年,汉话说得还不够好。”
迖越人怎么会在琓州?那人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迖越和大历这两年不打仗以后已经太平多啦,我们迖越人跑到你们大历来买过冬的粮食, 你们大历人也会去捐复买我们的玉器和马匹,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
秋欣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大哥想算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汉人的占卜术是什么样的,”男子好奇道,“什么都能算吗?”
“你是我今天第一单生意,不如这就送你一卦。”秋欣然示意对方将手掌张开放在桌上, “我替你看个手相。”
男子一双大手粗糙有力叫日头晒得通红, 掌心一层后茧,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秋欣然看了两眼,头也不抬地说道:“从掌纹来看, 你出身不错, 人缘应当也好, 身旁不缺朋友,前半生不会经历什么大的挫折。但到三十岁左右,掌纹出现分岔, 应当经历了一些波折,不过好在之后又归于平顺。但你年轻时身上有些伤病,往后要多加注意,否则日后要受病痛之苦。”
男子眼前一亮:“这些都是你占卜出来的吗?你看上去比王庭的国师还要厉害。”
秋欣然笑一笑,又问:“你可是有个妻子,但是却已经分离了?”
男子一愣,又听她说:“虽不知你们因为什么原因分离,但她或许还在等你,你要是爱重她,应当早日去找回她,否则这种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减弱,久而久之或许就要消失不见。”
“你说日姗还在等我?”男子怔忪地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衣袖,神色隐隐激动起来,“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秋欣然叫他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手勉力平定情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叫科雅,本是王庭的护卫,早年王庭内斗,我趁乱逃出了王城。日姗是我的妻子,我逃到琓州自后担心连累家人,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之后麦尼王子即位,我许多次想回去找她,但已经过去这么久,又担心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回去会打破这一切……”
他眼睛红红的,第一次同一个陌生人倾诉这一切,叫他忍不住絮絮说了许多。秋欣然坐在摊前静静听他讲述这一切,过来片刻才道:“你或许可以回去看看,无论她是否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她也一定希望得知你还平安活着的消息。”
科雅走时将手放在心口,深深鞠了一躬,同她行了一个王庭的侍卫礼。秋欣然知道,他所感谢的并非是她告诉自己家乡或许还有人在等着他,而是在无数个漂泊在外的日夜里,他终于从这一卦中获得了重回家乡的勇气。
秋欣然独自坐在摊前出了会儿神。
在长安的时候,她卦名在外,前来找她算卦的多是京中的贵人,所问的也多是姻缘或者前程。到了琓州,她第一次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边关年年打仗,但在长安,她永远想象不到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之后几天,她不再只停留在闹市中。
章榕那天骑马找到她时,她正在看胡姬跳舞,台子上的舞姬身披轻纱,脚系银铃,在台上飞快地旋舞,引得底下一阵叫好。她就坐在一旁的卦摊后面,看到精彩处也跟着高声鼓掌。
章榕在街对面看了她好一会儿,等台上一舞罢,人们纷纷朝着台上扔钱,她也高兴地吹着口哨往台上扔钱币,胡女转着圈走到台前,摘下发间的簪花扔给她,笑着同她眨一下眼。那一刻叫人觉得,这样的的人若是不在红尘,大约红尘也要感到寂寞。
秋欣然注意到街对面的目光,转头看过来,瞧见了对面牵马站在路边的青年,微微一愣,随即便咧着嘴冲他招了下手。
章榕朝她走过去时,她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的红晕,好奇地问他:“章将军怎么在这儿?”
章榕眉眼柔和地看着她:“特意来找姑娘还上之前欠下的那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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