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是。”
阿福说:“你有没有跟别人一块洗过澡?”
他说:“没有。”
阿福小声说:“那你……有没有帮别人梳过头,画过眉?有没有帮别人戴过耳珰?”
他说:“没有。”
阿福听到他的答案,没有再继续追问了,而是继续抱紧他肩膀,脸蛋依赖地贴在他的背上,安心地闭上眼。
云郁那时,是真的以为这一刻能永远的。
他坐在草地上,享受着这一日的快乐。阿福抱着他胳膊,笑的牙不见眼,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云郁问:“什么?”
阿福说:“我想给我哥哥写一封信。”
云郁听到这句话,一颗心立刻提吊起来。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么多日的不安,到底是因为什么了。
他强撑着微笑的表情,然而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阿福对这一切恍然未觉,依然兴高采烈,眉开眼笑地说着:“我出来这么久,哥哥一定很担心我。我想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很好。你说好不好?”
她感觉云郁的表情有些不安,他的手心也有些出汗了。
“你怎么了?”
她歪着头,笑看他。
云郁生怕她察觉,努力陪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没什么。”
“你说。”
他笑说:“我听着呢。”
阿福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阿兄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啊?”
云郁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他犹豫了一下。
“咱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他回抱着他,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低声说:“我不想让他再把你带走。”
第163章 对不起
阿福以为他是脆弱了, 像哄小孩似的,安慰,说:“不会的。我已经嫁给你了, 他不会带我走的。他是我哥哥,我想让他知道我平安。”
她笑说:“到时候,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云郁笑:“什么惊喜?”
阿福说:“你猜?”
他笑容中分明有些忐忑不安的意味。
阿福心想, 她要给韩烈写信, 告诉他自己在哪里。她要把悦儿接到身边来。这就是她给云郁的惊喜。她想看他目瞪口呆,喜出望外的样子。他看到悦儿,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简直迫不及待要看到他快乐的表情。
“我要给哥哥写信。”
她笑着说:“要是你以后敢欺负我了, 哼, 我就跑回娘家去,让我哥哥找你算账。看你还敢不敢。”
她故意说笑,云郁却没笑, 只是抱着她,认真地说:“我以后会好好待你, 绝不欺负你。我发誓。”
他重复着, 自言自语说:“绝不欺负你。”
阿福感动死了,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你真好。”
继续幻想着给韩烈写信的事, 嘴里滔滔不绝。
云郁不敢告诉她韩烈的消息。
他以为,韩烈应该是一个过去的人了, 永远不会再被提起。然而韩福儿兴高采烈地,当真开始给韩烈写信了。她问阿图的人要来纸和笔, 摆出墨和砚台, 自己在那磨墨写字。
云郁看的心里七上八下。
他犹豫着走到她背后去,张口叫了她一声。
阿福下了一跳,以为他是要来偷看呢。她信里写了把很多肉麻话, 还提到让韩烈把悦儿送来。她生怕云郁提前看到,惊喜就没了。
她一把挡住自己面前的纸,大声笑说:“不许偷看!”
云郁笑,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阿福笑嘻嘻地推他:“你一边去,不许看我!”
云郁说:“福儿……”
阿福说:“走嘛走嘛,我写好了再告诉你。”
云郁不走,站在她身后,搂着她肩膀,道:“咱们不写这个信,好不好。”
阿福回过头:“为什么?”
云郁低声说:“我不喜欢这个人。”
阿福愣了一下。
云郁道:“他怎么样,跟咱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是他,你是你。”
阿福起初以为,他是因为跟韩烈的旧怨。他不信任韩烈,害怕自己躲在柔然的事被韩烈知道,进而告诉贺兰麟,所以才不想让她写信。她盯着他的表情,却感觉好像不全是因为此。
“不对……”
她察觉到他的表情,有些微的异样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云郁实话实说,告诉她:“韩烈现在,可能不在青州了。”
“那他在哪?”
云郁道:“贺兰麟扶持了新君在晋阳登基。他跟韩烈,许是生了什么嫌疑,罢免了韩烈的官职,将他召到了晋阳。现在软禁在晋阳。”
阿福震惊到:“那我嫂嫂呢?还有我阿兄的孩子们呢?”
云郁说:“听说都在晋阳。”
阿福脑子里的快乐瞬间轰然崩塌。
哥哥在晋阳,嫂嫂在晋阳,侄儿他们在晋阳,悦儿……悦儿也必定在晋阳。他们都在贺兰麟手里。
贺兰麟……
她想到了皇后贺兰氏被摔死的那个儿子。
贺兰麟亲手摔死的,因为它是云郁的儿子,贺兰麟要斩草除根。现在自己的孩子也在这个恶人手中。
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云郁上前抱住她,道:“你不用担心。”
她脸色惨白,手脚都在颤抖:“为什么?”
他低声安慰她:“贺兰麟不一定会杀他。韩烈跟贺兰麟,他们本来就是自己人。贺兰麟只是疑心他,想试探他对自己是不是忠心,所以才会免他官职,将他召到晋阳去。兴许没什么大事,过段时间,贺兰麟打消疑虑后,便又会重用他,给他加官进爵了。”
阿福愣愣地:“你怎么知道?”
云郁道:“这还用想吗?贺兰麟要是想杀他,双方早就打起来了。想必是双方都还存着犹豫,还有些情分或者利益牵绊在,不想撕破脸。否则韩烈又不傻,怎么可能束手就擒。韩烈会主动去晋阳,就是为了向他投诚,证明自己的忠心,好打消他的疑虑。”
“这是你猜的。若是贺兰麟真杀了他呢?”
云郁道:“你要相信你兄长。他是个聪明人,做事有分寸。他跟贺兰麟相识多年,打了多年的交道,他比你了解这个人。他不会去送死。他手里必定有能自保的东西。”
阿福靠在他胸前,呆呆的也不说话。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云郁道:“我不想让你担心。”
阿福道:“他是我兄长,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难道你要让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吗?难道他死了,你也不告诉我?”
云郁道:“那你要怎么样呢。就凭你,你能救他吗?”
阿福道:“我要去找他。”
云郁道:“你不能去。”
阿福道:“他是我哥哥。”
她心里想,悦儿在那里。悦儿在那里……
云郁压低着声音,一字一句,颤抖着,几乎是咬着牙齿在说:“不只是你才有亲人。我也有亲人。我也有兄弟姊妹。我也一样痛苦,自责。”
阿福喃喃地说着:“不,你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云郁脸色惨悴,他忽然感觉到痛苦了。她的话,好像一把尖利的刀插在他心口上:“我不想告诉你韩烈的事,不想让你去找她。你不也瞒着我莒犁的事,不想让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吗?你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她被贺兰韬光杀了,贺兰韬光强.暴她,玷污她,最后还杀了她。她是公主,她是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她因为我才受此欺辱,死无葬身之地。我是她最疼爱的弟弟,我不该为她报仇吗?贺兰逢春杀了我的兄弟,贺兰麟,他想要我的性命,他毁了我的一切。贺兰家的人杀了我的家人和亲朋,毁了我的婚姻,毁了元氏的江山社稷,我跟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为什么要咽下这口气,我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不去同他不死不休报仇雪恨。我为什么要低头认输?要像条狗一样不见天日,东躲西藏过日子?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你不想让我记得仇恨,不想让我去报仇。哪怕那些人再罪该万死,再可恨,再作恶。你不想让我跟过去的人和事有半点的关联,只想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过平淡平安的日子,不再卷入是非。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答应了你。我什么都不再要了,我拒绝了阿图。因为我不想再为了这些东西,而失去眼前我爱的。要得到,总要有失去。我不想失去你。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找他。你将我们的承诺放在哪里呢?你以为你兄长韩烈他是什么好人吗?他从始至终跟贺兰麟是一伙的。他是颗墙头草,脚踩两只船,跟贺兰氏的人蛇鼠一窝。他三番两次出卖我,将我的秘密转告给贺兰逢春。他对我没有半点真心。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杀了他。”
阿福好半天,回过神来,感觉浑身冷嗖嗖的。
她低声:“你怎么会知道莒犁的事呢?”
云郁冷漠道:“我为什么不会知道呢。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这么好笑的笑话,这么好听的故事,人人争相传说。天子沦为阶下囚,公主成为乱臣贼子的猎物。有谁不爱听。”
阿福道:“对不起……”
云郁道:“你不欠我。”
阿福不说话了。
她看起来,像是平静了。嘴上没有再进行任何辩驳。云郁上前去,搂抱着她肩膀,安慰了好久。他说了很多很多安慰的话。他说爱她,不会离开她,告诉她一切都好,一切都不用害怕。她乖乖地在他怀里点头。那天夜里他们仍然是睡在一起。她仍然是紧紧搂抱着他,亲昵地偎依着。
“我没事儿。”
他问她好不好,她总是说:“没事儿。”
直到几天之后,她突然离开,不辞而别。
她是夜里走的。
云郁很痛苦,那天夜里,喝了很多的酒。他从外面拿了酒来,要跟阿福一起喝。阿福陪着他,他喝的醉醺醺的,抱着她,说些胡话。
“我恨他。”
他说。
阿福不知道他醉中仍然郁郁无法释怀,口中念念有词所说的恨到那个“他”,到底是贺兰逢春,还是贺兰麟,还是别人。但看的出来确实是恨得很深了,拳头都攥紧起来。阿福能理解他。确实恨,不能不恨。
她无能为力。
他醉说了一会胡话,又哭。哭的无声无息的,只是抱着她,眼泪不停地流。泪水流到她的脖颈里,又流到衣服里,流到她身上。阿福从来没见过他流这么多眼泪。从两人从晋阳逃出来,这一年多,走了这么多路,经历这么多事,阿福从来没有见过他哭。阿福以为他早就过去了,她以为他足够坚强,足够宽广,不在意那些荣辱与得失。哪怕亲人死亡,哪怕家族覆灭,哪怕荣誉和梦想,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哪怕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她一直知道他是个心如铁石,不太会痛苦的人。她不知道他心里其实有这么多痛苦,只是一直藏着,不肯表露。她只能轻轻地抱着他,安抚着他。他说了很多对不起。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对不起阿姐,对不起哥哥弟弟,然后他抱着阿福,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我没有帮你照顾他,让你一个人照顾他。他孤零零一个人,一定很害怕。我不是个好爹爹。”
他面上湿润,全是泪痕,语气似飘浮着的:“你恨不恨我?”
她摇头,拿手替他擦眼泪:“我不恨你。”
他捉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然后醉倒在她的怀里。
他抱着她,说:“咱们明天,去给悦儿烧纸钱吧。”
他喃喃自语:“我最近做梦,老是梦到他。他叫我爹爹,问我为什么不去看他。我想找个机会,给他烧点纸钱。”
阿福看着他,只是不言语,黑漆漆的目光一动不动。
他醉的直不起腰,头无力地耷拉在她的肩膀上,又说:“咱们再生一个孩子。这次,爹爹和娘都会好好疼爱它。你想生个男孩还是女孩。男孩聪明活泼,以后可以教他骑马,教他射箭。女孩也很好。我喜欢女孩。听话,乖巧,兴许她长得像你。”
阿福不敢告诉他悦儿的真相。
她不知道云郁一旦知晓了悦儿还活着,并且在贺兰麟手里,他会怎么做。
怎么做她都害怕。
她害怕他会说:“事已至此,咱们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她也害怕他会说,要跟贺兰麟去拼命,要去报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们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她不想,她害怕他再次卷入漩涡。她更害怕的是,兴许他们费尽全力,想方设法,但悦儿还是不在了,还是最终无能为力。她害怕他会空欢喜一场,以为失而复得,却又还是失去,只是多经历一次痛苦和悲伤。
她什么也不敢说。
她只能安慰他,同时自己的心也支离破碎着。
他钻在她怀里咕哝着,说:“我爱你。”
他恳求说:“不要离开我。”
阿福扶着他,躺到床上。他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阿福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他到底还是醉死了,无知无觉,除了嘴里的胡说,身上什么力气都没有。阿福拿了被子给他盖上,然后悄悄地乘马离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确实心中一片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只是没有办法一无所知地等下去。
谁也帮不了她。贺兰麟不知道悦儿的身份,他兴许还能活,一旦贺兰麟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就会立刻没命。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也无法求助任何人,甚至阿图。否则一有风吹草动,又是危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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