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忙端正地坐回龙椅上,一本正经道:“宣百姓觐见。”
没多久,一连串披麻戴孝的百姓手里托举着一张长长的帛布鱼贯而入,最终停在梁帝面前,他们将帛布摊开在地,上面都用鲜血写着各自的名字,其中一人道:“圣上,草民安平县县民李德友携县民百余人一同给穆大人请命,求圣上饶穆大人一命。”
安平县是北都临近的县城,也是新税制施行的县城,其中因穆亭渊改革了土地税,安宁县闹得最是严重,也是群臣弹劾穆亭渊的重点攻讦对象之一。
李琼惊道:“你们不是觉得他税制改革有问题,怎的还替他请命?”
“草民无知,不懂税制,但就今年情况来看,草民保住了家中幼儿,圣上忙于各项国事,因而有所不知,税改之前,我等寻常百姓税务沉重,若是粮食收成不好,根本交不起税,只能把家里幼童卖给人牙赚钱纳税。而今年,税额大大减轻,我等富有余力吃饱穿暖,草民蠢笨,不知道该如何评说税制是好是坏,但穆大人让我们免于和孩儿分散,免于流离失所,让我们能有一口饱饭,我们便应该为这样的好官而请命!”
李琼大惊失色,他直接道:“皇姐,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这次税制剥削了百姓,又使得朝中纳税减少,户部的账本摆在那,数字不可能造假,这是确凿的证据,怎可听信一方百姓的胡言乱语。”李霞笙面不改色道。
李琼犹豫着:“这……”
“更何况,”李霞笙冷睨了那几人一眼,“他们是不是安宁县的人都未可知。”
“圣上,杨少秋杨将军求见。”大太监在李琼耳边道,“说是有急事。”
李琼问也不问,着急地说:“宣。”
杨少秋押着一人到御前,将那人按在地上,拜道:“微臣参见圣上,微臣在北都中抓到一个散播谣言的恶人,他们在北都大肆宣扬安宁县税改失败之事,煽动民心,实在可恨!望圣上严惩!”
“圣上,”唐封川突然道,“既提起安宁县税制一事,臣有一物想呈送圣上。”
“何物?”李琼道,“拿上来。”
大太监递过去册子摊开,唐封川道:“这是穆亭渊所算新税税改后的各项数值,圣上明鉴。”
册子上一笔一笔记录得清清楚楚,不懂算学的人也能看明白,李琼看完后满面疑惑,问李霞笙:“皇姐,这与户部呈送上来的完全不同,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杨少秋请命道,“臣听那几个煽动人心的小人道,安宁县抗议新税制的人也与他们有关,有些人在县里煽风点火,以为县民不懂算学,便大肆造谣新税莫须有的弊端,引起恐慌,为了百姓安定,臣请命去一查究竟!”
“竟有此事?!”李琼气得站了起来,怒道,“去查!给朕去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圣上息怒,”李霞笙道,“不劳烦……”
“是!臣领命!”杨少秋不给李霞笙开口的机会,掉头就走。
李琼气得浑身发抖,恨道:“竟然在朕刚登基的时候玩这些把戏!让朕查出来背后是谁,朕定饶不了他!皇姐,那些人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不就欺负朕年纪小吗?!”
事已至此,李霞笙再辩解便会暴露自己,她叹了口气,安抚道:“圣上息怒,圣上一心为国为民,百姓会看到你的好。”
听闻此言,李琼的怒气渐渐散去,他看着李霞笙的双眼,眼神澄澈干净:“皇姐,还是你好,你不会骗朕。”
李霞笙心里一跳,勉强笑了笑,
这事闹到现在,李琼身心俱疲,再看一旁要给穆亭渊鸣冤的晏枝和跪在百人血书旁的百姓,他头痛得厉害。
“皇姐,”李琼道,“你替朕做决定吧!”
李霞笙颔首,站起来,朗声道:“穆亭渊一事却有疑点,还需细查,延后其死刑。安宁县税制一事,蹊跷众多,也需细查!三司,圣上仁慈,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齐清,”她暗藏怒火的目光落在齐清脸上,道,“此次是你失职,好好看看唐大人是如何断案的!唐大人,此事交由你处理,一定要给圣上,给万民一个交代。”
“微臣领命。”
“晏枝!”李霞笙看向晏枝,在短暂而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她勾起唇角笑着道,“你替穆亭渊鸣冤一事实是北都豪情女儿的典范,又将事情查得如此清楚,可愿入大梁朝廷为官,为大梁百姓谋福利?”
晏枝婉拒道:“臣女愚钝又懒惰,实在不是当官的料。”
“可惜……”洛霞笙又道,“那便恩赐你千两以示赞誉。”
“谢长公主。”
“且慢——”李琼打断道:“朕还有一事不明,晏枝你是晏府未出阁的女儿,与穆亭渊是何关系,替他鸣冤?”
晏枝呼吸一沉,毕恭毕敬地拜道:“臣女与他互相倾慕,已私许终身。臣女此生此世只认定他一人,臣女无惧死亡,愿与他共死,却不能让他含冤而死。”
言毕,满殿沉寂,因担心晏枝而来旁听的洛无戈眼眸黯淡,用力握紧拳头,不被任何人察觉得掉头离开。
李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但稍纵即逝,他冷着脸看晏枝,道:“若最后查明他仍是下毒之人,你便随他一起去死吧。”
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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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邢狱。
晏枝无奈地看着正捧腹大笑的少年皇帝,道:“圣上这话真没必要说,我差点当真了。”
“哈哈哈!朕不过想看看你对老师的真心,老师,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晏枝真是服了这小皇帝的劣根性,看看穆亭渊教出来的学生,有这么拿人生死开玩笑的吗?!
见着晏枝真的生气了,李琼撒着娇道:“师娘,学生知错了,你莫要生气,要气就气师父,是他设的计。”
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穆亭渊,穆亭渊却不理会,正在桌案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道:“这事的确是你做错了,我要她长命百岁,做什么跟我一同赴死!”
李琼两边不是人,委屈地嘟起了嘴,脸拉得老长:“师父,师娘,琼儿知错了。”
李琼年仅十一岁,生得一副好皮相,脑筋灵活,性格灵动,偶有超出年龄的残忍话语,也自然得让人觉得他活泼可爱,只是一时不察。
见他这样,晏枝的火气散去了一些,但一想到他今日朝上的做派,与现在一派天真的样子对比,晏枝心里感觉一阵冷意,这小皇帝李琼跟书里写得完全不一样,书里的李琼呆板木讷,身子骨也差,现在的他实在是太会演戏和伪装自己了。
穆亭渊出来替晏枝打圆场,道:“好了,事情进展顺利,但最难的是之后的事情。圣上,经此一事李霞笙她对你很是信任,这于我们下一步棋来说非常有利。”
闻言,李琼收起漫不经心的性子,认真问道:“老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第105章 ===
穆亭渊把自己的计划细细同两人说了, 李琼听得认真,间或问上一句,穆亭渊都耐心作答。晏枝在一旁听着看着, 只觉这二人默契无间, 好似能心意相通。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想, 到底是血脉相连, 亭渊虽从来不提家人, 但若能有这么一个乖巧贴心的兄弟定会让他暖心许多。
穆亭渊道:“洛霞笙,现在应当称她一句李霞笙, 她自认为运筹帷幄,已经掌握朝中局势,却不知根系早已被我们的势力渗透。圣上,你是我方的底牌, 莫要叫李霞笙瞧出端倪,但是,”他柔声提醒道,“圣上的安危是第一位的,一切小心。”
“老师, ”李琼眼里带泪, 绷着情绪, 稚嫩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回道,“我会注意。”
他想了想,问道:“老师, 先帝因要分权,将兵权也分散开,如今北都皇城治安被李霞笙把持, 而且,她的义兄洛无戈也掌握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若是他出兵逼宫,亦或者是以强硬手段逼你赴死,你要怎么办?”
穆亭渊安抚道:“大梁是礼仪之邦,讲究出师有名,如今我之罪责还不足以让他发兵征讨。但——圣上担忧得是,我们筹谋许多,若是最终李霞笙等人兵变夺了权,是非胜败盖棺定论,我等在史书上也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应当防范。”
“如何防范?”
“圣上以为?”穆亭渊问。
李琼认真道:“权衡两方兵力,全面防范。”
穆亭渊颔首,又道:“不如攻心为上。”
李琼一怔,下意识看向晏枝,晏枝正在一旁吃葡萄,看到李琼的目光时险些被噎到,她咳了咳,问道:“看我做什么?”
李琼犹豫了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听闻,洛将军如今一心倾慕于你,甚至不顾两家交恶的过往,去晏府求娶你……”
穆亭渊眼神沉了沉:“不行。”
“攻心为上,”李琼道,“老师,这是最佳的攻心之法。”
“那也不行,”不等晏枝有所表态,穆亭渊便将这法按死,“再想别的主意。”
李琼收起散漫神色,认真道:“洛无戈一生无欲无求,性冷如冰,很难找到他有什么弱点,若说有,一定是晏姐姐。”
穆亭渊沉默片刻,道:“为人在世,自有七情六欲,一定能找到别的弱点。”
李琼不服气,道:“老师也无法否认,若是晏姐姐出马,我们会得到最好的结果。”
穆亭渊非常坚决:“她不可以。”
李琼不高兴道:“老师你太任性了。”
“行了行了,”晏枝慢条斯理地把葡萄皮吐在一旁的小碟子上,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去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不行。”穆亭渊抓着她的手腕,看着李琼眯了眯眼,“她不行,李琼,我再说最后一次,你真以为你殿前那么说我一点没有生气吗?!”
李琼瞳孔瞪得像是小鹿一样滚圆,眼里逼出泪水,他站了起来,神色倔强地对穆亭渊说:“那我就可以?”
穆亭渊蹙眉。
李琼道:“我就可以被摆在危险的位置?”
“若非情不得已,我不会这么设计。”
“我每日看着李霞笙对我惺惺作态的样子是何等恶心?老师从来不会顾虑我的心情,既然她愿意帮朕,直接让晏靖安率军逼宫,杀了李霞笙!反正我们手头的证据都掌握得差不多了,她没有平反的机会。老师,你真的不担心李霞笙会杀了我吗!”
“圣上,这便是我平日教导你的东西吗?”穆亭渊沉默片刻,失望地看着李琼。
李琼被他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他说完也有些后悔,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压下喉头涌出来的酸涩委屈,低声说:“朕待得太久,该回去了。”
他匆匆离开,小太监冲他们行了礼,追着李琼而去。
晏枝叹了口气,对穆亭渊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何必对他这么严格。”
穆亭渊说:“可他如今是帝王,怎能说出这种话?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何时平息谁也说不准,往后还要历经几十余年才能渐渐抚平战事疮口,他没有见过尸横遍野,却该有一颗为人君王,疼惜子民的心。”
晏枝琢磨了下,说道:“我觉得,圣上只是希望你疼惜他。”
穆亭渊一怔。
晏枝试探地道:“你小时候对我是何想法?”
穆亭渊看着晏枝,微微错开眼睛,又迎视回去,认真道:“我想你多看我几眼,多夸赞我几句。”
晏枝笑了起来,颔首道:“他亦如此。他将你当做师长,也当做兄长,你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何必一定要以君臣的身份相对?你想让他当一个万世明君,可我希望你们能兄友弟恭。人的成长,不一定非要踩在刀尖上。”
穆亭渊若有所思地看着晏枝,回想过去,晏枝教他的永远是为人之道在先,他笑了笑,如三月春水,桃花开满了枝头:“我明白了。”
晏枝抖了抖裙角,站了起来,她对穆亭渊道:“洛无戈那,我明个儿就去试探一下,你在牢里一切小心,他们指不定想要杀了你,到时候说你畏罪自尽,总有搪塞了事的办法。”
穆亭渊呼吸一沉,看晏枝毫不犹豫的神色,妥协道:“那你一切小心。”
“洛无戈虽与我们不同阵营,但为人正直,当年被困花悦庭,他一直待我很好,后来我被匪寇追杀是李霞笙的安排,他并不知晓。你放心,我会约到安全的地方——”
“姐姐,”穆亭渊突然打断她的话,长臂一揽将她抱在怀里,猛地吻上她的唇,舌尖相抵,越探越深。半晌,他松开晏枝,额头靠在一起,喘着粗气说,“我吃味了。”
“尝到了,”晏枝捧着他的脸,舔了下他的唇瓣,笑道,“酸得很。”
穆亭渊与她又温存了一会儿,只觉得天地间最圆满幸福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但前方荆天棘地,他须得谋求一方璀璨天地,他要她的世界有明光耀世,所以哪怕栉风沐雨、朝乾夕惕,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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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枝邀请洛无戈在奈何楼相谈,她来得稍早些,便上到二楼,一路往雅间走去,她停在门口,忽然听见屋内有人声传来,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是她预定的位子。晏枝回头问向引路的小二:“这是怎么回事?”
却忽然听见,屋内有女子声音响起:“听说那日晏枝敲响鸣冤锣鼓替穆亭渊开脱罪责,还公然在御前承认与穆亭渊两厢情愿,真是太不要脸了,谁不知道,他们曾经是叔嫂啊?”
“我大梁是礼仪之邦,哪里容得下这种龌龊之事?实在是世风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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