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班里开始有流言,说许老师偏袒男生。比如,课间十分钟休息,她就喜欢找男生聊天,嘻嘻哈哈,一脸和颜悦色,却转头对女生正言厉色。比如,同样没写作业,她对男生是口头教育,可对女生,却选择了撕作业本的方式。男生女生之间吵架了,明明是男生调皮惹的祸,她却各打五十大板,跟女生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跟他吵起来,肯定自己也有问题。”
某次,左薇到教师办公室送作业,亲耳听到她对其他老师说:“男生现在心思还不在学习上,所以不如女生,我要好好引导。等他们懂事了,上了初中、高中,女生就不行了,怎么也考不过他们了。”
从此以后,左薇对她的印象就打了折扣。
所以当跳皮筋矛盾升级,一个叫余丹的女生气冲冲地将这事报告给了许老师,左薇已经预见了她的结局。
结局果然如左薇所料,许老师只是意思意思地批评了那些男生几句,就开始教育余丹:“你也是。别整天都想着玩玩玩,你的成绩好么?期中考试考了多少分?学习的时候不神气,玩的时候倒是一头劲……”
余丹的脸越来越红。
而许老师背后,那个被袒护的男生抬起头,趾高气扬地冲她做了个鬼脸。
人的成长是惊人的。
当她们知道在权威那里得不到公正的对待时,她们会选择自己私下搞定。
余丹开始有意无意地挑衅龚大威(就是之前被袒护的那个男生),找他的茬。龚大威显然也是个霸王,受不得激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杠上了,发展到最后,甚至都动起了手。
左薇不清楚别的孩子的成长环境是怎样的,但在她这一代,由于独生子女政策的影响,或者影视剧里对“女强”这个概念的熏陶,女孩子们的性格普遍好强。在力量悬殊还不算太大的小学,有些女生被男生惹急了,是不惧用武力解决问题的。
而余丹,就是这样的女生。
这天中午,左薇正跟吴倩她们坐在角落讨论昨晚的电视剧情节,龚大威转着篮球和哥们儿兴高采烈地来到教室。也不知是不是和哥们儿聊的太忘我,或者他转篮球的技术不过关,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总之,在路过余丹位置的时候,那转着的篮球突然一飞,失了控制,重重砸向趴在桌子上睡午觉的余丹。
“砰!”
余丹闷哼,小脸被砸的通红,她杀气腾腾地回头,当看到始作俑者是龚大威,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也不等对方开口,拿起文具盒就朝龚大威脸上拍去!
“啪啪啪!”
龚大威呆了,用手护了几下,等他回神,登时也大怒,毫不顾忌男女有别,抡起袖子就跟余丹干。
这一刻,教室变成了角斗场,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生们兴奋地站到了桌子上、讲台上,给龚大威加油打气:“哦!哦!大威!好样儿的!上!上——”
眼看余丹要吃亏,余丹的好姐妹王颖二话不说,冲了上去。余丹多了帮手,龚大威的好哥们儿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文具散了一地,书桌倾斜而倒,原本的1V1瞬间变成了小型群架现场。
左薇起身,和班长对视,两个苦命的也来不及交流,赶忙上前,挨着乱打的拳头,一人一个分开了双方。余丹被左薇拉着的时候,仍处在战斗之中,即便上半身够不着了,也要用脚去踢,去踹。
“谁怕谁!谁怕谁!别拉我,有种你别走!”
“你以为我怕你?!来啊!再来啊!”
“——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一道严厉的女声传来,众人停下动作,齐齐回头。
只见教室门口,许老师手捧卷子站在那里,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难看。
第6章 05
余丹,龚大威,左薇,班长,以及另外几个挑事的学生被叫到了教室外面。
“怎么回事?”许老师问。
余丹将龚大威拿篮球砸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没有!”龚大威辩解道,“我不是有意的!是她!是她先动手打我的!”
许老师自然不会让他们接着吵,转而问班长,“班长,你说,他们俩到底谁先打谁的?”
班长说:“我当时在写作业,忽然听到声音,一抬头,就看到余丹拿文具盒打龚大威。”
这话说完,不仅余丹,连左薇都忍不住看了班长一眼。
“就是,就是,是余丹先动的手!”旁边的男生七嘴八舌。
“我没有!明明是他……”
“我让你说话了?一个女生,跟泼妇一样,你好意思?”许老师打断余丹,神色中满是不耐烦。她不想听,或者说,她心里的那杆天平已经偏了。
余丹的身子隐隐颤抖,这个和男生打架都没有哭的女孩,此时此刻,听到许老师的断案,竟委屈得红了眼。
“许老师,”左薇开口,轻轻的,“当时我也在场。余丹在桌上睡觉,被龚大威的篮球砸到了,她不知道龚大威不是故意的,所以才会动手。”
“她不知道就有理了?不知道就可以动手了?”
“她当时只是拿文具盒丢了一下,并没有用拳头。是后来龚大威先用拳头了,她才还手。”
“……”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左薇。
左薇的心砰砰直跳,搞不清楚自己是兴奋还是战栗。
她在班里一向文静,除了活跃在吴倩她们圈子,跟别人都有距离。她是乖巧的,听话的,可虽然乖巧,虽然听话,也是看各种TVB的武侠片长大的。骨子里,她有一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侠气,这种侠气,不分场合,不分对象,路见不平,就被点燃。
好久好久,左薇才听到许老师说:“哦,是么?照你这么说,这是他们两人的误会了?”
左薇接道:“恩。两个人都是无意,又都以为对方是故意。”
“如果是这样,那你们两个也太冲动了,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能动手!先动手就失了三分理!龚大威,教室是学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转篮球……”
天平又不动声色地回来了。
左薇呼了口气,抬头,看见余丹那绝望黯淡的眼睛,再度恢复了光明。
这件事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结束了。
余丹和龚大威握手言和,许老师绝尘而去,留下左女侠,独自在二楼凭风而立,一览心中意气。她以为,这只是一天里最普通最平常的一个插曲,殊不知,真正的江湖,远比她想象的要险恶的多。
几天后,许老师在班会上宣布:为了提高班里的平均成绩,让差生们对学习感兴趣,她决定调几个位置,让好生和差生坐在一起,好生带动差生。
“左薇,”许老师第一个就点名她,“你和姜杰坐一起。”
刷刷刷,全班的目光都看向了左薇。
姜杰是何许人也?
九几年的时候,教育部还未取消留级制度,所以每年都会有不符合升级标准的学生留在原年级重新学习。而姜杰,就是这个留级制度的坚决贯彻者。
他在留到左薇班里的时候,已经留过一次,到左薇班是第二次。按岁数算,他是比左薇她们大两岁的。他留级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成绩不好,不好好读书,成天在班里捣乱,欺负女生,有时候对老师嘴里也不干不净。
老师们烦透了他,每每升学,都会利用留级制度,把他踢到下一个年级。可惜,那一年,当他被踢到左薇她们班后,上面突然取消了留级制度,勒令各小学再不许出现“留级生”。自此,他便在左薇班上安了家,飞扬跋扈,为祸一方,许老师想甩都甩不开。
当然,以上只是背景,还无法达到让全班刷刷刷看向左薇的程度。之所以会有这样夸张的反应,是因为姜杰这个人本身。
前面说过,倘若班里女生吃柱形食物,都会被几个猥琐的男生嘲笑,而这几个猥琐的男生里笑的最凶的,就属姜杰。
他比左薇她们大两岁,因此提前接触了一些同龄男生接触不到的东西。他每天不务正业,把这些东西借给跟自己臭味相投的“兄弟”,几个人说着荤话,开着玩笑,时间一长,后排的风气都被他带的乌烟瘴气。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升学上,不止一个人听他说过,小学毕业后,他家里想让他去中专,学一门手艺,然后混日子……
试想,这样一个不思进取,连未来都打算好的人,需要左薇去“好生带差生”,提高他的成绩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这个否定只存在于左薇那早慧的心里,却不在许老师那为人师表的言行里。
望着许老师高高在上的笑容,左薇收拾书包,一声不吭坐到了姜杰的身边。周围各种视线落在她身上,同情者有之,看好戏者有之,她目不斜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身子挺得笔直,坐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端正。
左薇心里和许老师斗上了。
不同于余丹那种什么都放在脸上的类型,她的反抗是体面的,悄无声息的。你想让姜杰影响我,让我痛苦,成绩下滑,我偏偏不如你的意!
她学着别的女生在桌子中间划了一条“三八”线,以示和姜杰互不干涉。可一方面,她定下了两人的界限,另一方面,她却又对姜杰笑脸相迎。
姜杰这样的男生,从小收到的最多的就是嫌弃的目光。你越是看不起他,他越是破罐子破摔,跟你纠缠不清。他吃班里女生的白眼已是家常便饭,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加热衷于招惹女生。
这次坐在一起,他原以为左薇和那些女生一样,要对他恶语相向,早就做好了欺负她的准备,没成想,坐过来的第一天,对方就冲他亲切一笑:“你好,我们以后是同桌了,要好好相处哦~”
姜杰一呆。
敌方以笑脸相迎,这要我军怎么接招?这是、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呀……
他只能傻乎乎地回应,“你好。你好。”
当然,就这么一下是不可能相安无事的。仅仅第二天,姜杰就回到了自己“混混”的轨道,开始在言语上骚扰左薇。
左薇对此的应对是,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动怒、不接话,能装聋就装聋,能作哑就作哑。
姜杰折腾了好几天,开发了自己所有的语言系统,可惜,只感觉一腔骚扰扎在了棉花堆上,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弹。
是个木头?
姜杰再接再厉,故意越过“三八”线,拿左薇的笔,左薇的橡皮,左薇的书,揪左薇的辫子,企图引起她的怒意——语言上不行,那就换行动!
左薇微笑着看他越过“三八”线,拿自己的笔,自己的橡皮,自己的书,大方表示借你用,但是用完记得还。唯有在姜杰揪自己辫子的时候,她努力克制了一下喷薄的怒火,用认真的语气反问姜杰:“你觉得揪我头发很有意思么?”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怎么着?”姜杰见她终于有了情绪,心花怒放,回答得吊儿郎当。
“……好。”左薇也是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那我们就一起有意思下去吧。”
姜杰一愣,左薇的反应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不过十分钟后,他就深刻体会到了左薇嘴里的“一起有意思下去”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顶着一头被他揪得乱七八糟的发型,无比坦然地等待着即将来上课的老师!
喂喂喂,为什么你不重扎一下头发?你不怕丑么?不怕被人笑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做?把头发扎起来呀!已经上课了呀!
姜杰的心里越来越忐忑。
左薇是优等生,深受老师们的注意。上课老师进教室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发型,他直接问:“左薇,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报告,”左薇从从容容站了起来,“是被人弄的。反正扎上去还要被人弄下来,我就索性不扎了。这样大家都方便。”
刷刷刷。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姜杰。
上课老师皱了皱眉,“姜杰,你站起来。”
姜杰一脸便秘地站了起来。
上课老师看了一眼他,再看一眼旁边微笑的左薇,什么都没说,拿起粉笔,转头在黑板写起字。
开始上课。
姜杰就这么站了一课。
下课铃响了,等上课老师一走,姜杰就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他转头,瞪着云淡风轻的左薇,想骂什么,可喉咙里仿佛堵了东西,声音怎么发也发不出来。
下一课,左薇继续顶着那头个性的鸡窝,来上课的老师继续第一眼就注意到她,“左薇,你头发怎么了?”
左薇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还是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上课老师问:“姜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杰一脸便秘地站了起来。
第三课,“姜杰,你……”
老师还没说完,姜杰就主动站了起来。
当然,还是一脸便秘。
这次下课,姜杰勒令左薇,“把你头发扎好!”
“为什么?”左薇问,“你不觉得有意思么?”
“有意思?我什么时候觉得有意思了?你自己觉得有意思吧?让所有老师都要这样跟我来一遍?”姜杰拒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
“我觉得挺好呀。以前我不知道自己在老师那里是什么评价,正好趁此机会,看看老师们关不关心我,喜不喜欢我。我还要谢谢你呢。”
“……你!”姜杰噎住了,暴躁地抓了抓头发。
隔壁几个男生看着左薇和姜杰坏笑。
话虽这样说,左薇却见好就收,在去厕所的时候,默默将辫子扎了回去。
她的目的是让姜杰不敢再对她动手动脚,而不是跟他结仇。如果真的做绝了,她以后也别想过安生日子了,会整日处于跟姜杰的水深火热里。
往深处想想,能对老师退一步的孩子,其实也没坏到不可救药,至少他心里还知道“怕”。最无奈的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他们逃课,打架,冲撞老师,扒女生衣服……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真是这个段位的痞子,要么早就被学校退学了,要么在第一次不知分寸扒女生衣服的时候,就会被家长把事情闹大,哪里会轮到左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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