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弃去了前厅会见密使议事,院中没什么人,林寒见不大喜欢被伺候。风季逮着机会,心下思索一番,开口喊住她:
“林姑娘。”
林寒见客客气气地回:“风公子。”
她倒是早就发现了风季的到来,修为的提升没有出现反弹或反噬等任何负面情况,相反愈发贯通,运用自如。哪怕风季擅隐匿追踪,还是第一时间被她发现。
“我有几句话,相同姑娘讲。”
“请讲。”
风季早就在心底打好了草稿,又因觉得这事实在尴尬,语速偏快地道:“姑娘和阁主之间的事本是私事,阁主追寻姑娘多年,姑娘归来同样艰难,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或许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合长久之道。焉知情人易变,色衰而爱弛?”
只听前半段,林寒见险些以为这人是来告诫她对沈弃注意些,否则马上就会被抛弃,然而听到了最后一句,看到了风季脸上的神情,她便明白过来:确实是劝戒,但不是因为她的态度而觉得无理冒犯,而是认为这样并非情人长久之道。
居然是站在她的立场设想来劝她。
真是不容易。
沈弃挑选的这位继承人,于她而言,诚然比丁元施要好相予些、更多点善意。
林寒见便也愿意同他多说两句:“风公子的意思我明白,非我不知好歹,一则沈阁主近来需要人盯着,不能闪失;二则,他其实心情还不错。”
“我不是说姑娘不知好歹……”
听到最末的话,风季愣了愣,“心情还不错”这个说法出现在对话中稍显格格不入,显而易见是在说沈弃。
风季想反驳却硬是无法否认:“阁主近日心情似乎……确实不错。”
林寒见朝他弯了弯眼,和善又亲切的模样。
风季一时赧然:“是我多嘴,姑娘见谅。”
说完便退了出去。
将将绕过曲折回廊,风季脑中回想着林寒见方才的那个笑,无端有种不大对劲的感觉,就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似的……
“风季。”
沈弃迎面走来,话中隐约带笑,若春风和煦,“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
犹如一道闪电瞬间窜过了大脑。
风季突然明白,那种不大对劲又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了。
风季下意识地朝沈弃行礼,没想好说辞,只好干巴巴地叫了声:“阁主。”
沈弃看风季过来的方向就知道是去了林寒见那里,两人大概聊了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以至于风季此刻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值得深思。
“唔。”
沈弃点了点头,问道,“前段日子你说要组建的十二暗线,以取代中枢情报网,有具体的章程了吗?”
风季整个人当场石化。
沈弃没为难他,和善地笑了笑,越过他去找林寒见了。
“……”
对。
就是这个宽容中莫名带着点慈爱的笑,不能说是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弃已到了林寒见的院中。
林寒见正半蹲在一丛花前,查看花的长势。
沈弃跟着蹲在她身边,今日要议事,他穿着颇为正式的黑金色圆领袍,腰束金玉带,散乱的长发也规整地束起一半,同林寒见身上的白底纹水仙青浪的襦裙无意间竟相合相配了。
林寒见道:
“风季来过了。”
“嗯。”
沈弃的视线看了看花,还是回到林寒见的脸上,“他来和你说了些什么?”
林寒见无意细述,简洁概括:“当心色衰爱弛。”
“……”
沈弃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林寒见捏着根花茎,觉得这花颜色太浅了些,似乎营养不良,没注意这点。
片刻后。
沈弃略微迟疑地道:“这话,是指你么?”
“当然。”
林寒见干脆地应,顿了顿,侧首,“难不成你还能以为是说你?”
“……”
“……认真的吗?”
林寒见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下一秒就放声笑了出来,全然没忍住,“噗哈哈哈哈哈!”
严格来论,沈弃自然担得起“色衰爱弛”的先决条件,拥有绝佳的容貌,只是这一点掩盖在白玉面具下,论据不足;且这话出自风季的口,怎么想都不会是在说沈弃。如此容易看穿理解的真相,沈弃竟然会迟疑,产生了误解,配上他蹙着眉心仿佛认真的表情,才令林寒见忍无可忍,笑出了声。
沈弃窘迫非常,不好说是回廊上风季奇怪的表情令他忍不住多想,便想岔了,当下又不可能去纠正,辩论自己是否有“色”之类的问题,幽幽地看着林寒见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的失误,多看了几眼,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
他近来脾气太好,好得几乎没有下限,无论林寒见做什么、要求什么,他都能去做,并且做到。
不喜欢的药、不喜欢被管束,不喜欢拘着……
林寒见都知道。
但她并非是要特意令沈弃不痛快,除去他的身体因素,实际上,是沈弃不讨厌这样的做法,或者说,现在的沈弃,急需她的一些勉强和看似娇纵、放肆的行为,来证明他确实抓住了她、确实有能力和条件留住她并满足她。
沈弃的思维方式从小就偏,他习惯了拿东西去换东西,如果原本可以用来交换的物品被否定,那么即便得到了想要的那样东西,他也要从别的方面弥补这点未竟的“交换”。
如果林寒见在他身边,总是省事顺遂,从不行驶作为女朋友的权利,做出女朋友可以耍的小性子,沈弃反而不安。
他总是怕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半夜熟睡时也能惊醒,隔段时间就必须来见她,有时候即便就在眼前,他也一定要去握住她的手。
他这样患得患失,惴惴不安,不知是无法信任她的爱意真假,还是即便知晓她的喜欢还是被她多次的离去留下了应激反应。
“……只能慢慢来了。”
时间总是比言语更有力。
“什么慢慢来?”
沈弃见她笑完了,拿了帕子替她擦了擦脸,在花丛中逗留久了免不了要沾上点东西,他的力道温柔且小心,“风季说的话你不必听,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爱你……色衰爱弛,是变心的借口,想变心的人只说是对方容颜老去,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
“这话我现在说并不令人信服,等百年之后,我再同你说一次。”
第一百五十八章
百年之后, 放在尘世能够列于最美好的承诺之一,但在修真界,尤其是现在修为更上亿层楼的林寒见身上来说,就算有朝一日她卡于修为瓶颈无法再有寸进, 耗尽天命而死, 她的容貌也不会产生任何变化了。
——这也是为何风季一说“色衰而爱弛”,林寒见就知道他的深意为何。
她如此, 沈弃亦然。
沈弃会这么说, 只是以百年之后为约,等她应允。
“好啊。”林寒见应了, “你到时候别忘了原话就行。”
“要原话吗?”
沈弃小小地思索了一下, 认真地道, “那可能有点困难,我回去就抄一份锁在密室里。”
四目相对,两人俱笑了起来。
深秋过后,寒冬杀来。
中间不过用了十天左右,连皇都在内的六城一齐下起了大雪。
翙阁选址时只看重地势、交通、发展等问题,完全没考虑过后来会有个畏寒的接班人,沈弃在这座风景优美的临水之城, 险些被冻成冰雕的鹌鹑, 得亏屋子里各种赤炎丹做底、调制好的能染空气热度的春约香、并着上品血玉、灵狐内丹等等一个地儿不落地阻挡了外界的寒风凛冽, 才让这医治阶段到了紧要处的沈弃有了一席舒适之地。
那一屋子的摆设, 真是见惯了金山银山的人都要说一句“奢侈”。
林寒见对此表示:“有钱能使鬼推磨, 为所欲为, 诚不我欺。”
少年封决就是在大雪纷飞之时来到。
妖界的消息有段时间完全封闭, 内部在搞什么, 沈弃的暗线都没能及时传回来。见到封决之前, 消息前脚刚抵达,妖界的动荡和长久离开王座对封决造成了损伤,妖王闭关了。
现在看来,妖王并没有回收分|身,似乎只是明面上的闭关。
封决出现得惊天动地,闯到林寒见院前的这一路触发了沿途的大半暗卫、岗哨以及数不清的机关,林寒见险些以为他是来闹场子的,结果封决在院外被团团围住时见着她出来了,脸上的凶煞之意收敛了点,他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
有话想说,就能一路杀进翙阁。
真是封决的作风。
不知是否是错觉,封决的头发好像长长了些,没有侧束在肩膀前,而是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发尾微微蜷曲着,额上缀着根浅金色的带子,延伸到脑后,看上去像是武林世家初出茅庐的小公子。
“你们先下去吧。”
林寒见望见那些守卫虽听令收了手散开,可是动作缓慢,互相面面厮觑,明显是担心他们退开了封决直接把林寒见掳走怎么办——毕竟封决直接闯到院前才被拦下,不容小觑。
林寒见重申道:
“都下去吧,这里没事。”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哪怕只有她和封决一对一,封决也掳不走她。
她想听听让封决不远万里杀过来要说的,究竟是怎样惊天动地的话。
封决虽然没怎么受伤,但整体并不清爽闲散,有显而易见的打斗残留痕迹。他看林寒见将这些护卫都遣走了,顿时有几分得意,还朝走得慢的护卫白了两眼。
“……”
就,幼儿园三岁不能再多了。
两人站定,相距五步开外。
“你想说什么?”
林寒见主动问。
封决脸色已经缓和,嘴角别捏地提了提,却不是笑,抿着唇吞吞吐吐地问:“我跑了五天,你不请我喝杯茶吗?”
“你不喜欢喝茶吧。”
“我口渴。”
“好。”
林寒见转身先进了院子,特意挑了青茶来煮,这种口味最接近白水,但是带了一点点的回甘,茶味反倒没多少,有权有势的人家大多觉得这茶低贱,倒便宜了普通人家拿来哄家中孩子。
这由来典故不必和封决说,否则他绝对会生气。
茶泡好了,封决一饮而尽,自己又倒了两杯,学了很久还是不习惯人类品茶的那套,这次倒是难得夸赞道:“这茶不错,还有甜味,比你之前喝的那些茶都好喝。”
可不是么。
清水回甘相当于山泉,对于你来说当然好喝了。
林寒见看他气息平稳了,再度问:“你来,是有什么话想说?”
“……”
封决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古怪的别扭表情,这表情和封决整个人的气质极其不兼容,看得人背脊发寒,胃里反酸。
纠结了好几秒,封决道:“多谢你上次救我。”
林寒见松了口气:
“不谢。”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封决却不是为了一个道谢纠结至此,他紧接着道:“你和沈弃……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寒见扬了扬眉:“这件事你不是问过了么?”
封决却立即笃定地道:
“你不喜欢他。”
林寒见蓦地抬眼。
“你不喜欢他。”
封决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挣扎的困惑,“我当初在流风城问你这句话,你的表情不对,而且你根本没有回答我,你甚至没有当场纠正我……我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你想说什么?”
“因为你欠了他某样东西,就像你认为你欠了我,所以你来救我。”
封决花了很长时间来想这件令他困惑的事,在他疗伤的时候,在他和另外一个封决守在王座、守在妖界的时候,思考成了他最需要做的事,当王失去了绝对的力量,就会开始寻找更多的方式,“你最不喜欢的就是牵扯,你喜欢两清。”
林寒见若有所思:“这就是你找到的最合适的那个理由。”
为她的选择找到的理由。
封决沉默了两秒,他眼中并没有挑拨后的愉快和期待,眼底仍然是困惑:“我不明白。”
“我喜爱你,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但至今为止,我看不懂你,更不明白你现在的选择。”
“我想听你亲口说……为什么?”
这才是他踌躇犹豫的根本原因。
好战者最知输赢干净利落,别无二话,他明明输了这局,然而心里不甘心,总觉得事情的结尾令他耿耿于怀——所以想抓住林寒见的真心,问她一句此时此刻的这份感情究竟是否是真的。
她太会伪装隐藏,骗人的技术炉火纯青。
正因如此,是他来问,不是还在王座上沉眠的封决,否则场面一定会失控。
林寒见本不会向他人道出自己的感□□,很没有必要,但封决的表情告诉她,这个答案非给不可。
“我喜欢他。”
林寒见斟酌着道,“不过这份喜欢比起他的喜爱,甚至是你的喜爱,都不值一提。”
她还是不习惯在这种事上对着外人长篇大论,说的还是真心,措辞都很简洁,态度却非常明确:“我会为了欠下的事物冒险,但是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个,左右我真正要选择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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