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事后十分后悔:怎么就少了一根筋呢?她该想到的, 她用尽力气拉弓,弓肯定要断。
她两只手拧到一处,只能跟太子殿下实心实意的说出自己当时的想法:“殿下, 奴婢现在想来, 当时应该是第一回 见着先生, 脑子里空白一片, 只记得遵照指令去做, 等弓坏了, 奴婢就知道闯了大祸。”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眼殿下,忐忑道:“先生倒是也不曾骂奴婢,只是让奴婢的家人过去一趟。”
其实, 韩先生先说的不是家人两字, 而是道:“明日让你的母亲来一趟。”
折乌彼时吓的不行,只知道摇头,“先生,我没有母亲。”
是个可怜姑娘。韩先生心软少了一分,叹气道:“那就让你的父亲来一趟。”
折乌站的直直的, 全身紧绷, 再次摇头,“先生,我没有父亲。”
韩先生就是再直,也知道转弯了,一边怜惜一边道:“那就叫你的家人来一趟吧。”
折乌犹豫了。
她也没有家人。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太子殿下,但是殿下……是她的家人么?
她迟疑着,最终却是点了点头。
韩先生万万没想到这也能犹豫!这得多惨啊。
她心疼学生,也心疼她的紫薇弓。不过, 她到底是惜才之人,立马便觉得折乌这般的好苗子不能浪费了。
但好苗子,却是世家女——韩先生并不知道折乌的身份,只是看她的脸跟折蔓那么像,又姓折,问她,还是从云州来,便直接将她想成了定北侯家的姑娘,还是父母双亡来投靠的孤女。
定北侯家往前数一百五十年,是风光无限的将军府,如今却不是什么武将之家,定北侯府的夫人许家,还是江南言情书网。
按照折夫人许氏的性子,八面玲珑,将人送进来学骑射,已经是算尽到自己的好意,将来靠着灵山书院出身这个名头,也能找个好夫家。
韩先生便又叹了一口气。她是想要好好教折乌的,如果真要教,怕是其他课里的女红,琴棋书画,都得放弃。但若是定北侯家不同意,放弃的也只是她这个先生。
韩先生此人,今年三十二岁,性情爆烈,出身青州武将世族韩家,后又嫁给了蜀州沈家,也就是沈琩的堂弟沈茂。
刚开始夫妻感情还好,只不过沈家书香传家,沈老夫人看不惯她行事粗鲁,便时常挑拨儿子,天长日久,便也夫妻离了心。又过了两年,韩先生迟迟未孕,沈老夫人做主,将沈茂的表妹给沈茂做平妻,沈茂欣然答应。
韩夫人大怒,凭着自己会武,直接将丈夫拎小鸡一样拎到了沈老夫人面前,将丈夫狠狠揍了一顿,沈茂一张白嫩嫩的俊生小脸,就成了均匀对称的猪头。
这还了得,沈家连夜要休妻,可韩家在青州也不是吃素的,当时得了消息,沈家几个在青州兵营里的后生便遭了排挤。
蜀州沈家众人便劝和,沈老夫人最终也松了口,放出话来只要韩先生答应沈家表妹做平妻就饶了她这回。
谁料第二天,沈老夫人没等来韩先生,却又等来了一个猪头儿子。
沈老夫人勃然大怒,正要斥责,就听管家说韩先生收拾好了嫁妆要回青州。
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不知两家怎么私下解决的,韩先生北上,进灵山书院做先生,沈茂娶妻表妹,自此互不相干。
所以韩先生此人,倒也没有小女儿家的感性,惜才心虽起,却天生说不出什么话,只能不断地叹气。可她这一声又一声的叹气,却让折乌心惊胆战。
她先是看了看紫薇弓,再是想了想自己在殿下那里存的银钱,最后也叹气起来,勉强跟刘家两姐妹打过招呼后,便垂头丧气的坐上马车往回走。
桑启也不敢问,如今折乌到了学堂里,就不是他能问的范围了,他能为她做的,便是奴才做的事情。
所以说人这命数,就是定了的。奴才还是奴才,主子天生就是主子,要不然,太子殿下能从那么多卖儿卖女的人里挑出折乌来?桑启恨不得立刻变成女儿身,也得到这般的恩宠。
如此,他也算是能理解晴空的疯魔了,啧了一声,继续劳心劳力的赶马车。
等到了内院,他也不跟着进去了,继续守在外面。佳人心伤,太子殿下自然是要安慰的,他进去反而不美,果然等了一会,就见太子殿下带着折乌又去了私库。
——哟,这是又要给折乌什么东西?
他心里想着,便见里面折乌抱着一把弓出来了。
“桑启——”,太子殿下嗓音依旧是冷冷淡淡:“将这弓找个木盒子装起来。”
桑启哎了声刺溜一声走了,殿下的心情看起来就不是很好,他可不敢多留。
——只是又送弓啊,殿下送的东西,越发没有新意。
但他这回猜错了,弓是要送给韩先生的。
“明日,你就背着这弓去书院给韩先生。”,太子殿下叮嘱,“韩先生,是孤给你选的先生,你跟着她学,便可少走些弯路。”
太子殿下很欣赏韩先生的洒脱。
他的刀,聪慧,好学,却少了一些骨子里带来的肆意,而这股肆意,太子殿下也不曾有,他还指着她跟在韩先生的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淡化如今时不时的小心翼翼。
他看着她,“阿乌,抬起头来。”
折乌乖乖的抬起头,抱着弓,迎着午时的烈阳,努力看向殿下的眼睛。
见她心绪已经平复,太子殿下这才问:“当时为何如此恐慌?”
折乌实诚的道:“先是弄坏了先生的弓,很是自恼,觉得自己笨。然后便觉得还不起……”
太子殿下明了了,无奈道:“去将私库里的那一箱黄金搬出来吧。”
折乌:“……?殿下——”
太子殿下并不愿意继续再说下去,他只想知道她刚刚为何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就行。
既然觉得还不起,那他能做的,便是让她还的起。
他转身,“那一箱金子归你了。”
折乌便瞬间呆了呆,等回过神来,紧了紧抱着的弓,透过层层的阳光看殿下的行走的身影,憋着的泪水终于没忍住,还是哭了出来。
太子殿下便僵了僵,他实在是不能与她的悲喜共通,只能停下来,喊她,“阿乌——”
折乌身子立马就直挺了起来,“殿下!”
太子殿下:“走了。”
折乌便转身进私库里搬了一箱子的金子跑着跟上太子殿下,等桑启从外院找来木盒子,看见折乌搬着的那一箱金子,忍不住小声的呼了一声:“乖乖!”
如今,弓箭珠宝狐裘紫貂都已经满足不了太子殿下送人了么——他竟然直接改成送金子了!
——如此……有新意。
***
当晚,太子殿下就见折乌将一箱子的金子推进了他的床底下。
“殿下,还是您给奴婢保管吧。”,她愁眉满目的小脸上终于开始笑了,“等奴婢要的时候,再朝你要。”
太子殿下无可无不可。刚刚想拿起书,就听她说了一句——
“殿下,这么多金子,能买不少地吧?”,她小声的问了句。
太子殿下:“……”
实在是太没见识了!
他不理她,她就练字。她的字帖是太子殿下给她的,她写的字将来也会像殿下的字——想到这里,折乌的脸上就忍不住笑,她甜甜腻腻的低着头弯起嘴角,手下写了一个字:楼。
殿下的名字叫齐楼。
她已经会写殿下的名字好久了,可她实在是写的太差,一点儿也不敢写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临摹,比划,今天,在一箱子金子和殿下替她还给先生的弓箭后,她敢写出这个字了。
“殿下——”,她喊道:“奴婢能将写好的字留下来么?”
太子殿下稍稍转过头,愉悦的道:“可。”
——字虽然丑,却进步大。
折乌欢欢喜喜的将纸张夹进一本书里,然后继续写起来。
勤能补拙,她迟早能将字写的跟殿下一样好。
第二天,心里便没有那么没底气了。她背着要给韩先生的弓箭,跟殿下一起坐上了马车。
殿下今日是去见韩先生的。她想到这个,既有些羞愧,又有些喜意,她懵懵懂懂的很,知道羞愧从何而来,却不知道喜气怎么回事,只能低下头,藏住眼里的星辰。
她一定会报答殿下的!
等到了灵山书院,引着太子殿下往丙字院里走——灵山书院一共四个院子,按照甲乙丙丁排号,坐落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个院子都有门,所以,折乌进丙字院便从丙字院的门进便可,不用穿过其他的院子。
而丙字院,折乌从昨天就发觉了,跟其他热闹的三个院子相比,十分冷清。
她小声的跟殿下道:“听刘家的姐妹说,许是我们这一次,丙字院里,就只有我和她们姐妹三个新人了。”
太子殿下有些诧异。
他让人打听的时候,这院子里可至少进十几个新人。他还想着让阿乌多多跟她们相处,如此性情也开朗些。
等到了地方,却没见着韩先生。
折乌喊住小婢女,“韩先生呢?”
小婢女气呼呼的,“姑娘,您不知道,韩先生跟栗先生吵起来了,如今正在甲字院里呢。”
折乌不明所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太子殿下,“殿下……”
她想叫他先走。
太子殿下能陪着她来,给她做家人,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她不能让殿下等在这里。
但太子殿下却看向那小婢女,“出了何事?”
小婢女不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不过丙字院里的折姑娘拉坏了韩先生的弓恐怕要被罚的事情,却传的都知道了。
她以为太子殿下是折乌的兄长。
小婢女在书院里伺候,心眼比别人多,眼睛转了转,便道:“那栗先生好没道理,趁着这次小考,跟好几位原本是丙字院姑娘们的母亲说好,今日竟然全都改学女红去了。”
韩先生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就要捞起拳头打人,栗先生当场便说姑娘家学了这么多,终究是要嫁人的,难道要学韩先生被休弃么?
韩先生气的脸色通红,却头一次忍住了,大声道:“当年昭华夫人创下这灵山书院,便是让天下女子能学文识字,能聚到一块,能将眼界从后宅三亩地到山川边域,能让女子知道,这一生不止能相夫教子,还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而你如此,是要将丙字院里的姑娘,都变成异类。”
“你若是这般,恕我不从,不如,奏请圣听吧。”
小婢女一边说一边义愤填膺,“可是那几位夫人们心意却已决,如今算下来,咱们丙字院里,只剩下折姑娘和靖南候家的两位姑娘了。”
她眼见这位折姑娘是个喜欢骑射的,便说尽好话,只要留住人,丙字院就在。
所以,她一遍又一遍的重申,“当年昭华夫人曾经——”
太子殿下深觉聒噪,可折乌却在旁边听的满脸折服。
她不仅佩服昭华夫人,佩服韩先生,还十分羡慕这个小婢女。
等快到了,她还小声的跟太子殿下道:“殿下——”
“不愧是灵山书院,就是一个小丫头,竟也能出口成章!”
太子殿下:“……”
——算了,她没出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也罢,千挑万选,将她送来这里,不也是看重灵山书院传下来的这股气节和这里能给她带来的近朱者赤么。
太子殿下难得的叹气:“阿乌,跟上。”
第32章 殿下,快来!
太子殿下不理她, 折乌却继续在那里小声的夸起来。
“殿下,韩先生好厉害啊。她说的话都好有道理。”
折乌觉得灵山书院里全是宝。韩先生自然是个宝中宝——她其实还想夸昭华夫人,但人家已经去世一百多年了, 她是个没文化的, 已经用“厉害”形容了韩先生,再想不出比“厉害”更好的词来, 于是便闭口不言。
又打了个转, 问起来, “殿下, 您之前认得韩先生吗?”
——她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太子殿下倒是不觉得聒噪, 只觉得她这般压着嗓音小声的说话, 调子软软糯糯,如骄阳幻化成的光羽,飘进了他的耳里, 导致耳朵有些痒。再见她好奇的双眼盯着他看, 他就忍不住侧了侧头,让耳朵好受些,最后移开眼, 道了声:“啰嗦。”
折乌就乖乖的跟在身边继续走。殿下是个海底针, 得习惯。
不过, 太子殿下跟韩先生倒是真见过几面, 他是太后养大的,韩先生是太后娘娘口中的“苦命人”。
韩先生要和离的事情, 还是通过太后娘娘的手和解的。太后娘娘是个十足的操心性子, 拉着韩先生的手抹泪,“可怜见的,你膝下无子, 被沈家诟病,怕是已经传出闲话来了。若是再和离,嫁人之事怕是难上加难。”
韩先生无所谓道:“难道我嫁人,就是为了繁衍子嗣的么?”
太后被反问的心里一梗,那几天都睡不好,常常落泪,对着太子殿下道:“她如今年轻不懂事,被她父亲教的直来莽去,可老了怎么办?膝下没个孩子送终,以后到了阎王爷那里,都没人给她烧纸。”
太子殿下彼时还小,却觉得韩先生未必就稀罕那送终之人。
这世上千百种活法,有太后娘娘这种希冀子孙满堂的,也有韩先生这种不屑子嗣的。都是自己满意的活法。他也有他的活法,小小的太子殿下抽出自己的宝刀,端着圆乎乎的脸,他要去练刀了。
太后娘娘后来也时常也招韩先生进宫说话,就怕京都的人欺负了她。
可但凡出门打听打听,也知道韩先生之威名,没人敢给她使绊子。所以这个什么栗先生的,太子殿下根本没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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