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驹顿了顿。
小厮躬身拱手,“小的省得了。”
落日轻尘,这个名字应景。
楚洛唇畔微微勾了勾,不经意间,似藏了明艳动人在其中。天色渐晚,又起了风,楚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出来透气也有些时候了,她还“病”着,久待无益,还容易落人口舌,惹人生疑。
楚洛微微垂眸,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侧颊在晚霞的光景里剪影出一道精致的轮廓,声音清单里透着余温,仿佛一壶清酿,“我明日再来看你。”
似是待她转身,小马驹才动了动前蹄,更踱步向前了些。
马场的路有些不平,下午时候才下了一场细雨,路上有些滑。路宝上前搀她,怕她滑倒。
身后马厩内,小马驹一直看着楚洛与路宝的背影,直到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轻尘”微微敛了敛目光,马的视野虽然宽阔,但不算好。
他方才走近,才看清楚洛的长相。
宽阔又模糊的视野,会让人极度没有安全感,尤其是这么宽阔的视野都够不到的马背后盲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不自觉得想撂蹶子,踢后蹄。
这些,都是李彻在“变成马”之后才知晓的!
他自幼善骑射,自认为对马熟悉,但等真正“变成”了一只马,还是一只不起眼的短腿矮脚马,他才知晓自己早前自认为的对马熟悉,根本不过九牛一毛。
准确的说,不是“变成”马。
他是在祭天大典时遇刺,被人用剑戳中了腹间,跌落山崖。
文山山脉极其陡峭,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还‘活’着!
——‘活’在了一只短腿矮脚小马驹身上……
他恼怒过,绝望过,也撞过马厩想要逃出去,但在一连吃了好几次狠鞭子后,他终于冷静了。
他见过宫中驯化马匹的手段,若是连狠抽的鞭子都无用,还有匕首和旁的能让他老实听话的工具……
他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才接受自己现在是“一匹马”的现实……
他要么先老实苟活着,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么为了帝王的自尊壮烈牺牲。
冷静之后,他选择前者。
在没有变回文帝之前,至少也在没有弄清自己本来那幅身体究竟如何之前,他需要理智冷静。
迫不得已,李彻只能慢慢打量起周遭来,仿佛从他‘醒过来’起,这马厩中就只有他一个,没有再见到旁的马驹,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正好够他慢慢探究他“自己”。
他不似传统意义上高大英俊的骏马,是只短腿的矮脚马,绝对不威风凛凛。
马厩里狭窄,容不得他试试自己能跳多高,能跑多快。眼下,他只能多花功夫在更细小的动作上,譬如撂撂蹶子,扫扫马尾,尝试调头,一会儿抬起马蹄,一会儿放下马蹄,一会儿卧倒,一会儿起身……
总之,马厩里能够允许他有施展空间尝试的,他都一一尝试了。
一一试过之后,他心中有升起了强烈的好奇心。马究竟能不能用后蹄精准得踢中想踢的物品,踢不踢得中的关键点是什么!
他按耐不住心中的跃跃欲试,也当真试过了,然而事实是并不能回回都精确踢中。他踢得是马厩的栅栏,栅栏没被踢翻,他被重重抽了一顿。
李彻一脸恼意,只是一张马脸如今看不出来罢了。
消停之后,李彻开始留意他的视角。
他左右两边的眼睛,视野都比人更宽阔,可以各自看到眼睛单侧的视角。所以同人相比,他眼下能看到的角度要广得多。只是这些视野都不怎么清楚,因为大都只有单侧的眼睛可以看见,唯一能同早前一般有清楚视野的,是两只眼睛重合的视野——其实只有正前方的小小一簇。
看由于视野忽然增大,但又比早前更模糊,他看多了,便适应不了,整个人开始眩晕,索性蜷在在马厩里,暂时闭眼不去看周围。
他开始闭目,静下心来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旁人看来,前一刻还在活蹦乱跳,要死要活,一会儿要冲马厩,一会儿又要踢栅栏的麻烦精短腿矮脚马,这一刻便怏怏没有精神,怕是刚才被打得神志不清了,要不就是得了病……
但他哪里是得了什么病!
他是在复盘整个事情。
自他登基两年以来,面对得是一个被世家把持,千疮百孔的长风。他一门心思付在朝堂改革,推行新政上,重用和提拔了不少有才干的寒门新贵,拉拢了不少深明大义的名门望族……
他是得罪了不少守旧的世族豪门,但君君臣臣,古来如此,朝中有谁胆子大到竟要弑君的程度?
今日整个祭天大典上守卫的禁军都是自己的亲信,即便是有人存心想要刺杀他,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的亲卫不是吃素的,祭天这样的要事也定然慎重再慎重。
行刺他的人不仅要清楚整个大典的流程,还要对祭天大殿的地形了如指掌才能在唯一合适的时间动手,在隐秘的地点藏身而不被发现,更有甚者,他还知晓禁军人数众多,且勇猛,若是一击不能致命,再硬碰,一定不能在禁军眼皮子下取他性命,于是对方将他逼到悬崖处,他生还的几率几乎没有!
这么缜密的计划,若是没有内鬼接应和部署,他怎么信!
只是眼下,他并无头绪,再去花心思猜谁是内鬼,谁朝他下得黑手,都无多大意义。
他今晨坠了悬崖!
附身在了小马驹身上。
当务之急,是要确认他自己是真的还活着,还是,只能永远活在这只小马驹身上……
想清楚之后,李彻脑海中更加淡定沉着,他能确认这些的前提,是首先要弄清楚自己当下是在哪里?周围是什么环境?然后才是最难的,他要凭借什么才能触达自己落崖之后的事情。最后才是他如果还活着,要怎么才能回到自己身体里去?
这其中无论哪一条,对一只矮脚马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事。(男主:高脚马也不容易啊!!)
祭天大典上出的事,怕引起朝堂动荡和国中骚.乱,也一定会尽力隐瞒,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想从旁人口中知晓实情,希望其实很渺茫。
好在变成马后,他的听觉变得十分灵敏。
李彻也凭借出色的听觉,摸清眼下是在东昌侯府的马场上,这里是东昌侯府的马厩。
建安侯府老夫人正带了府中的女眷来东昌侯府做客,东昌侯将新近得来的几只小马驹送给了建安侯府内的几个姑娘。
而他,就是这几只送给建安侯府女眷的小马驹之一。
东昌侯府就在坊州内,文山也在坊州之内,坊州到文山就半日路程。他若是从侯府逃出去,应当能一口气跑到文山。
天无绝人之路,李彻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但他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眼下他还只是知晓了眼下在坊州,在东昌侯府,也知晓了离文山只有半日路程。但文山也好,坊州也好,都离他很远,他眼下连这马厩都未必出得去。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带他走出马场,或是,至少能让他出马厩,熟悉马场周围环境的人。
他心中正在思绪,连马厩外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他都没有抬头理会。直至这阵轻巧的脚步声走向她,他才缓缓抬眸,幽幽看向身前的人影。
他的视线看得并不清晰,唯有晚霞在她身上镀上的一层淡淡金晖。
马的嗅觉很灵敏,她身上有他喜欢的檀香木气味。
她朝他说,她叫楚洛。
他一直安静得听着,不吵不闹,她让他上前,他也听话。
看着楚洛远去的背影,李彻知道,他的契机来了。
第004章 绝食
黄昏过了些时候,世子夫人才领着几个姑娘骑马回了东昌侯府。
倒春寒一过,这几日逐渐回暖,坊州的天气份外暖和。今日正好去郊外遛马,便连带着踏青、赏花和放风筝都有了。
晨间去,黄昏后才回,一整日都玩得很尽兴,便回得迟了些。
等回到东昌侯府,才都各个喊着骑马真累呀,胳膊和腿脚都酸痛得很。
世子夫人抱着小世子,笑不打一处来。
今日路上大多时候都是坐的马车,等到了坊州郊外平顺些的地方,才下了马车开始骑马。其实说是骑马,都有专门负责饲马的小厮牵着马走,一路连颠簸都少有。
要说尻骨和大腿疼倒许是可能,但胳膊和腿脚酸痛,便是放风筝的时候嬉戏闹腾的。
平日的三月,京郊放风筝的人多,又打挤,坊州的郊外人少,风筝也放得比在京郊时放得开,众人都玩得疯,当时不怎么觉得,拽着风筝线一个比一个跑得欢,眼下才觉得胳膊和腿脚都是疼得了,当时怎么喊都喊不住,人人都嚷着是第一。
听世子夫人打趣完,侯府的姑娘们皆捧腹笑作一团。
见着众人都笑,小世子也搂着世子夫人的脖子咯咯笑起来。
晚饭在途中简单用过了,今日累了一整日倒是真的,遂各自回苑中休息。
世子夫人将小世子交给奶娘去洗澡。
世子夫人自己也简单沐浴更衣。
等这头收拾妥当,奶娘也将小世子抱了来。
小世子是侯府这一辈中独一个,又是长房嫡长孙,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
老夫人又是极其守旧和讲求出生规矩的人,这重孙子在老夫人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所以小世子虽然是世子夫人在亲自教养,但每日在老夫人跟前的时间最长。
老夫人看重孝道,世子夫人每日都带小世子晨昏定省。
老夫人也习惯了在入睡前要看看小世子,同自己的重孙子说上一阵子话,逗弄一阵子重孙子,而后世子夫人才会领小世子回苑中休息。
每日如此。
今日外出游玩,世子夫人带了小世子一道去,回来得晚了些,但老夫人心中应当是惦记着小世子的,虽未特意让郭妈妈来问一声,世子夫人心中却明镜着。
这也是老夫人喜欢世子夫人的地方。
“曾祖母。”小世子奶声奶气的声音扑向老夫人。
老夫人一颗心似是都融化了,“我们家星哥儿,今日去了哪里呀,曾祖母怎么都没见到你呀?”
小世子名唤楚繁星,名字是建安侯取的。
至繁则至简,若星辰浩瀚。
名字又匹配了三才五格,老夫人便做主,没取旁的乳名,自小就唤得星哥儿。
小世子被老夫人抱在怀中,两岁多一点,正是粉雕玉琢的时候,听见老夫人问话,又咯咯笑道,“骑马马,放风筝去了……”
“哦~”老夫人被小世子逗乐,“原来我们星哥儿今日骑了马,放了风筝。”
小世子眨着眼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得一侧的郭妈妈、世子夫人和乳娘都跟着笑了起来。
老夫人同小世子又说了些许话。
等晚些时候,小世子困了,老夫人也打了呵欠,世子夫人正欲领小世子回苑中,老夫人却唤住她。
世子夫人猜到老夫怕是有话要同她说,便让乳娘先领了小世子回苑中休息,自己留下侍奉老夫人。
老夫人又支走了郭妈妈。
屋中就剩了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二人。
“云丫头,你今日可有听人说,洛姐儿去了趟马场看马?”老夫人鲜有会主动提及楚洛,世子夫人聪明,“许是病了好些时候,这几日天气又回暖,大夫嘱咐每日要寻个时辰出去走走?”
世子夫人知晓老夫人不怎么喜欢楚洛,却未落井下石。
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在老夫人心中,洛姐儿再不好,也是楚家的女儿,她是楚家的媳妇儿,不应当卷到老夫人对孙女的好恶中来。否则若是哪一日祖孙二人和好,她这个做孙媳妇的早前说过不合时宜的话,届时也难做人。
世子夫人心思通透,便言辞间都拿捏的妥帖。
老夫人看了看她,叹道,“说的是,她病了这么久,出去走走也好。”
世子夫人这才道,“六妹妹一惯守规矩,老祖宗也少操心。”
“她是性子好。”老夫人是认同了世子夫人口中楚洛守规矩这一句,却对后一句不置可否。
老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同她说起楚洛,世子夫人心中清楚,老夫人不喜欢楚洛,她若多替楚洛说话,在老夫人心中便是偏颇。在以孝道为中心的家庭伦理观念里,老人家,尤其是这样鼎盛世家的老夫人,是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
穿越过来的时间越长,世子夫人越心知肚明。
便也知晓其中的分寸,不去触老夫人霉头。
老夫人果真叹道,“原本,你母亲还想撮合洛姐儿和源哥儿的,我看着倒也合适,谁知洛姐儿这时候生这么一场病,倒是她没这福分。”
世子夫人听出老夫人语气中的窝火,果然,老夫人继续,“端地东昌侯府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一桩亲事错过了,我这个做祖母日后上哪里去给她找这样好的亲事!”
听到这里,世子夫人心中有数了—— 老夫人是觉此事父亲母亲费心张罗了许久,老夫人自己又是默许了的,眼下却不了了之,老夫人是怕不好同父亲和母亲交待。可老夫人是长辈,又是东昌侯府嫁出去的女儿,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她说给父亲和母亲听,莫让两家生了间隙。
世子夫人会意,“老祖宗的心意,父亲和母亲定然是明白的,也知晓老祖宗心疼六妹妹,挂心着六妹妹的婚事,若是他二人有缘分,也不迟在这一两月。”
老夫人便知她是听懂了的,遂满意点头。
世子夫人这才起身,“夜深了,不耽误老祖宗休息了,我明晨也先去看六妹妹一趟。”
老夫人应好。
郭妈妈将世子夫人送至苑门口。
等出了苑落,世子夫人才微微敛眸。
她其实心中很喜欢楚洛。
早前星哥儿在湖边玩耍时落水,当时身边的小厮和婢女都没有会水的,楚洛想都未想,寒冬腊月里便直接跳到水中去救人。她也是后来才知晓楚洛畏寒,当时却一分犹豫都没有,她心中感激。
但等楚洛上岸,尚在浑身打着抖,却忍着透骨的寒意同她道,“楚洛求世子夫人一件事,勿向府中旁人说起星哥儿是我救的,尤其是祖母跟前。世子夫人知晓,祖母本就不怎么喜欢我,我是怕祖母误会我有意讨好世子夫人,祖母不喜欢心思重的人,日后我在府中只会更难做,还请世子夫人和跟前的人能替楚洛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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