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牌倒真是块好东西,裴无洙拿人手短,高高兴兴地捻来系自己腰上,喜笑颜开地奉承真宗皇帝道:“谢谢父皇,不愧是父皇,这一出手就是大方!”
“朕是没眼看着你丢人,”真宗皇帝赏了裴无洙脑门一个瓜儿蹦,受不了地调侃道,“你说你从自己宫里翻墙翻出去也就算了,你一会儿到了太子那儿,你也打算要翻墙翻进去么?”
“可别被人家给当贼抓起来了,到时候再来找朕哭诉,朕可没那脸去给你‘主持公道’……拿好了,只此一块,丢了不补,给朕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
第7章 不在 符筠生叹了句怀才不遇。
《左传庄公十年》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裴无洙批:先人诚不我欺。
如果说先前在长乐宫门口与皇帝渣爹那段笑得脸都快要僵了的做作对白是“再而衰”的话,等裴无洙真一口气跑到东宫前,又正好与从里面出来的东宫文臣之首符筠生打了个照面后,那就是实打实的“三而竭”了。
仿佛一只皮球被人捅拦了,里面的气一泻到底,裴无洙一时都有些怀疑自己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了……
抱头痛哭?太矫情。
悉心倾诉?太愚蠢。
主动提醒?太无稽。
符筠生抬头看到裴无洙,同样也是一愣,客气又周到地主动行礼道:“见过五殿下,五殿下行色匆匆,可是有要事来寻太子殿下?”
“可惜太子殿下现还未回宫中,五殿下若是不太急的话,不妨先等等再说?”
裴无洙怔了怔,一拍脑门,心道自己真是被书里的剧情搅得昏了头了。
——今年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暖春,天热得早,唯恐春暖冰化早,春汛乍起,下游的堤坝经受不住,东宫太子年节后便动身去南边巡视河道了。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裴无洙这是又犯蠢了。
“啊,哦,本王倒也没什么急事,”东宫四杰里,裴无洙最怵与其中的文首符筠生打交道。
——无他,其他三个或冷淡、或热情、或喜欢戏谑人,至少裴无洙与他们打交道时,能感觉出来他们对自己表现出什么样心里就是什么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直来直去的,反倒叫裴无洙会感觉轻松许多。
唯独这位文首符大人不同,符筠生平日待人最是周到不过,客套之至,却又分明能让人感受到:对方如此言行,不过是人家讲礼数、懂礼仪,与你这是谁无干。
至少裴无洙隐约能察觉出来:符筠生是不怎么看得上自己这个混吃等死、胸无点墨的纨绔。
裴无洙讪讪一笑,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无事生非,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真叫她想了个由头出来:“本王知道太子还没回洛阳呢,倒不至于连这个都记不住……这不是先前在我哥那临华楼里借了本《列国志上》,看完了想找个下来着。”
“符大人不用管本王,你忙你的正事去,本王自个儿认识路,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符筠生听得眉头暗皱。
——临华楼于东宫太子是书房一般的存在。
那是一座从外面看过去平平无奇的四层小楼,隐藏在东宫林木花艺之间,其中却典藏了不少绝世的珍本孤本,件件都名贵异常。
二楼更是东宫太子日常理政处事、召见臣属商议机密政务的地方……但凡换了一个旁的人来,只要知道点人情世故的,十成十会主动避嫌。
——至少绝对不会在东宫主人不在的时候,还贸贸然提出要独自跑到临华楼去。
可偏偏符筠生心里也清楚:五皇子实在不是一个能以常理揣测之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换了一个旁的人来,东宫太子也压根不会允许对方随意进入临华楼。
没错,东宫太子先前就曾允诺五皇子,他可以随意出入临华楼里的任何一间屋子。
这也就意味着,就连符筠生这等陪了太子十几年的心腹内臣都轻易不能进得的三、四层,于五皇子来说,只要他想,无论何时何刻,无论东宫太子在不在场,守门的仆从就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符筠生对此自然是颇有微词的,可他说到底也就只是个外臣,只有给东宫太子提意见的余地,再没有做决定的道理。
——更何况,符筠生甚至觉得,有时候他提的某些意见,东宫太子听罢不置可否还算是好的了。
某些时刻,他感觉东宫太子几乎是恨不得他把那些“异见”烂死在自己肚子里的好。
在涉及五皇子的事情上,符筠生对着东宫太子也算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了。
他自少时被选入东宫宣誓效忠,与东宫太子在大多数政事的意见上一向合拍,符筠生自觉夸耀一句“君臣相得”也不为过,偏偏对于五皇子裴无洙这个人……每每碰上,都时常叫符筠生不由自主地生出三分怀才不遇的苦闷来。
虽然理智上知道涉及到五皇子的事情自己最好别掺和,但真要让裴无洙一个人在临华楼这处处都是机密文件的地方随意乱走,符筠生又实是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符筠生只得主动与裴无洙笑道:“说起《列国志下》,微臣手边倒是正好有一本,就是比不得临华楼里的新。”
“上面满是曾祖当年的批注,五殿下若是不嫌,不如拿了微臣这本去,倒是省的五殿下您再多跑一趟。”
《列国志》又不是多珍贵的典籍,里面的东西讲解的浅显入门到了说是本地理风俗志都不为过的地步。
若是换了旁人说进临华楼是为了拿本《列国志》,符筠生少不得要多思量三分,怀疑对方是不是想借此由头故意逗留偷窥。
但要是换了五皇子……符筠生在对方身上早吃够了“多思多虑想太多庸庸自扰”的苦,早已慨然躺平,渐渐学会对方说什么就直接听什么了。
既然五皇子自己说了要《列国志》,那就当他突然奋进了、想看《列国志》吧。
——典籍文本的珍贵与否,当然与其是否是足够新关碍不大,符筠生的曾祖父是历经两朝、主持过户籍革新的名相,一本《列国志》不值什么,但上面多了自己曾祖父当年的手批,就这么给了五皇子这么个不识货的牛嚼牡丹了去,不得不说,符筠生还是有几分痛心的。
“不不,”裴无洙听了却是惊恐摆手,直截了当地推拒道,“本王很快的,我就看上了我哥楼里那本,符大人你忙正事去吧,快别跟着本王了。”
裴无洙是自觉没那个命享受这位清高自许的东宫文首当下之“和颜悦色”,总觉得自己多看两眼马上就会短命两年。
——再说符筠生曾祖那手本,裴无洙就是再不学无术,也不至于连符宋的鼎鼎大名都没听过,自然清楚那手本珍贵性不在于其本身。
叫裴无洙拿了,万一弄坏弄脏弄皱了怎么办……这帮子文臣有时候矫情起来,可比裴无洙前世见过的那些爱美的女人还要难缠许多。
迎着裴无洙就差写上“你怎么还不走”六个大字的脸,符筠生忍了又忍,终还是自认养气功夫不到家,冷笑着拂袖而去。
临走前只咬着后槽牙缓缓叮嘱了一句:“那就希望五殿下您的动作能真麻利点吧。”
符筠生这话里有话的,裴无洙也不是听不出来,只是早习惯了充耳不闻。
有时候她感觉这人也是真挺有意思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裴无洙并非真如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一点分寸都没有,符筠生之流一直觉得裴无洙敢这么随心胡来,是因为仗着真宗皇帝宠爱,天不怕、地不怕,就连东宫太子都没怎么放在眼里。
但裴无洙自己人知道自己事,她最早那几年可一直是揣着抱大腿的念头与东宫来往的,怎么会真那样的不知进退?
东宫里但凡太子裴无晏没有明文向裴无洙宣告过她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裴无洙从不会乱走。
她也不敢。
得罪了东宫太子、一国储君,对她裴无洙能有什么好处?她又不是闲得慌。
当然,以上都是最早那几年的想法了。
现在裴无洙可得意了,她心里清楚太子是个多么温柔和善的人,也知道她哥对她好,是很好很好的好,比皇帝渣爹那种捉摸不透、飘忽不定的弥补还要真心得多的好。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裴无洙不是个不知恩的人,两辈子遇到的人里,东宫太子是第一个仅仅因为喜欢她这个人而无条件对她好的……这一点是甚至连宓贵妃都无法给予的。
至少裴无洙清楚:倘若有一天贵妃娘娘知道了自己是个中途上身的冒牌货,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呢……
唯独东宫太子这个哥哥,认识的是现在的这个裴无洙。
他待裴无洙的好,完完整整,完完全全,都是因为现在的裴无洙这个人。
裴无洙在这个世上得到的什么都是假的,都是从现在这具身体上“偷”来的,只有东宫太子的爱护,里面是有那么一些些独属于她的“真”的。
想到这里,先前那些插科打诨、虚与委蛇全都消散一空,裴无洙飞快赶到临华楼前,却并没去一楼找《列国志》,而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凭着记忆从四层一间朝阳的屋子里寻到了笔墨纸砚,蹲在她哥惯常待着的地方,认真地开始计划如何避免东宫太子的死局。
首先第一点,裴无洙得先弄明白:太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染病过世?不应该啊,她哥现在看上去健康得很呀……
——外出遇刺?一个太子遇刺,总不至于是百姓造反了吧……
不过,写到这里,裴无洙突然顿了一下:若真是遇刺身亡,那会不会是她的哪个兄弟偷偷动的手呢?
半个时辰后,裴无洙甩了甩自己写的发酸的右手,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两大张纸,裴无洙不由绝望得想放弃了。
这也实在是太难了,平白无故去揣测一个正常人的死因……
不想不知道,一想这死法也未免能有太多。
在原作毫无提示的情况下,裴无洙跟只无头苍蝇没什么区别。
不期然的,裴无洙突兀想到了梦中七皇子发狠说的那句“因为他压根就不是父皇属意的继位之人”……裴无洙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如果真如其所说,那这死局里,会不会还有渣爹的手笔?
这也太无稽了,裴无洙立马又摇头否定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怎么会不是父皇属意的继承人呢?
裴无晏是真宗皇帝的嫡长子,一生下来就被真宗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抚养,周岁即上祭太庙、昭告天下封为太子;四岁开蒙,六岁便大张旗鼓地在世家贵子中隆重选侍,东宫里的四个伴读无一不是名门之后、重臣子孙,若是这样了都不算是“属意的继位之人”,那还要一个皇帝做到什么地步呢?
裴无洙心头涌过一阵莫名的不安,她意识到这中间应该还缺了非常重要的一环,可她现在却一点都没摸到……
强烈的挫败激得裴无洙心烦意乱,无法冷静思考,索性搁下笔起身,在四楼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没把自己转晕,反倒先被楼下一行匆匆走过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去。
东宫占地甚广,临华楼位处林木掩隐之间,说来也算偏离了日常拜访来往的前殿一带,但若要以整个东宫的地形看,那临华楼就仍还是略偏南,而从裴无洙目前所处的视角往下看,恰能把东宫真正的中心——玉明殿,东、南两侧进出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行步履匆匆的黑衣暗卫,分明就是朝着玉明殿的方向去的!
裴无洙神色猝变,直觉自己抓到了什么东西,仓促收起那三大张纸,一把推开四楼侧窗,对着下面某个熟悉的身影大喊了一声:“陆恺文!”
黑衣暗卫里领头的那个人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抬,继续闷声往前走。
裴无洙顿生一怒,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奇怪的点在哪里了!
来不及慢悠悠地下楼,裴无洙一个翻身,直接从四楼的木窗里翻出来,沿路踩着几边屋檐借力,兔起鹘落,几个来回便稳稳落在了黑衣暗卫一行人身前,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冷然道:“没听到么,跑什么呢?”
陆恺文身上藏头罩脸的兜帽被裴无洙一剑直接挑破,他隐忍地避开让了一让,终究是没敢直接对着裴无洙动手。
但脸色也绝对说不上能有多好了。
陆恺文缓缓吸了口气,按捺着脾气对裴无洙拱了拱手,冷着一张脸回道:“末将有要务在身,先前确不曾听到殿下召唤,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裴无洙轻嗤一声,看神态便知压根没信陆恺文这睁眼说瞎话的托辞,但也没揪着这点不放,只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顺着陆恺文的话冷冷续道:“哦?那本王没有耽误你们什么吧……能让陆小将军急成这样,想来是确是有正事了,莫不是太子回宫了?”
裴无洙话说得漂亮,人却是拦在他们一行身前动也不动,半点没有自己正在“耽误事”的觉悟。
事实上,裴无洙现在快要被某个自己刚刚察觉的事实给气死了。
——东宫太子南下巡视河道,自然不可能是自己一个人孤身前去。
东宫里的四个“小尾巴”伴读,符庄陆越,以东宫太子的习惯,一旦要离开洛阳城,身边至少会带两个,一文一武,既为保护,也是遇到了意外变故也能有个商量、分兵的余地。
倘若离开洛阳的时间再久一点,譬如这回巡视河道,东宫那四个“小尾巴”甚至是要在两边来回轮的。
这也是为了方便东宫太子远距离处理洛阳城中可能会发生的各项人事杂务。
庄晗裴无洙昨天在郑国公府就见着了,符筠生刚刚在东宫门口碰到,如果说这两个文臣谋士不亦步亦趋地跟在在身边,还有可能是东宫太子另外托付了旁的什么政务给他们处理……那陆恺文呢?
陆恺文一个高级打手一般的存在,什么情况紧急到他也得离开东宫太子先行一步了?
他们三个都不在,若是真要有了什么事,难道留着越启那个只会领兵打仗的护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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