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莹咬紧牙,胸口快速起伏,好一会儿才平息下去,冷笑道:“傅修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高首长真没说错,你们真的是最低等、下贱的一群,只配替人去死。可惜了,你当时要是替荆霄死了,就没那么多事了。”
傅修云并不接她的话,有些事,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淀,他已经没有了当时那种偏激的想法。
她怎么贬低他,都没关系。
江莹恢复了镇定和表面的优雅,“上周是荆霄他们的周年忌,几位将军夫人照例要慰问遗属代表,约了我后天喝茶打牌,带上叶静好的事,我会跟她们商量。”
“谢谢。荆霄当年留给你的信,可以当做谈判的筹码。”
他在信中明确交代照顾叶静好,可当做“英雄”的遗愿,照顾他生前看重的友人。
“我知道,我会看着办。”江莹眼里带着讽刺,“有时我不知该说你这个人是真傻呢,还是装傻。荆霄对叶静好是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吗?”
“是什么心思有什么关系,静好现在是我太太。”
“何必呢?荆霄信里也提到你,你们以前是最要好的兄弟,倒不如我去帮你疏通,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不要管其他人了。”
有顶尖计算机专家提示航天局,可能存在空间裂隙,利用得当可以避免小行星的正面相撞。
假如有外太空空间站配合,整个地球都可以躲过一劫。
但目前航天局有能力先行转移的只有内部成员及眷属,当然,不包括傅修云这种“以撒计划”的产物。
他也早已不属于航天局,他的眷属自然不在第一批转移之列。
这可能是在真正的末日来临之前,最靠谱的生存下去的机会。
他可以不走,但他想让静好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跟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不快乐的日子,希望她到平行空间之后,能全部都忘记。
江莹这些年顶着荆霄遗孀的身份,又住在高层云集的住宅区,跟许多将军、部长的夫人都有私交,这件事委托她才是捷径。
否则以高首长对他的偏见,静好反而受他牵连。
他请求了江莹很多次,终于让她松口。
他跟她从咖啡馆出来,打算在路边招手为她拦辆车,就看到静好从旁边闪出来,满脸怒意。
他知道要大事不好了,上前先拦她:“有什么我们回去再说,别在这里闹。”
她却不管不顾,手指几乎戳到江莹脸上,“我为什么要回去说?她这种专门勾引别人老公的人都可以在公共场合随心所欲了,还怕别人说!”
江莹说:“静好,你冷静点。”
这样的劝解,等同于火上浇油。
她怎么可能冷静?一连串恶毒的诅咒已经脱口而出,连傅修云都感到震惊。
她待人一向极有礼貌,受过高等教育,读过那样多的书,这样泼妇骂街般的口语即使两人在家争吵时也很少听到过。
她又太过了解江莹的过去,处处揭她短处。
大街上有看热闹的人经过,傅修云发现江莹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
“别说了!”他再次拉住静好,“跟她道歉。”
静好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傅修云,你是不是疯了,你让我跟她道歉?你让你明媒正娶的太太跟一个小三道歉?”
“叶静好!”
江莹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别为难她了,到此为止吧。”
今天答应他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名声总没有性命重要,比起叶家大小姐,她还是赚到了。
“江莹……”
静好看他还要挽留,气到发抖,“傅修云,你就这么喜欢她?这么喜欢穿你兄弟穿过的破鞋?她是个破鞋,贱……”
她生平最后一句骂人的脏话没有出口,已经被他挥手打断。
就是这一巴掌,彻底断送了他们夫妻的情分。
发抖的人成了他,她反而死一般的寂静。
他亲自送她去医院,医生拉上急诊室的门帘,将他从此隔绝在她的天地之外。
在她正式提出离婚之前,他再也没能见到她。
医生说她额角撞到铁皮信箱的尖角,缝了三针,只是皮外伤。
可皮外伤,她却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
心病。她嫂嫂孟司晨这样解释,看他的眼神充满怨怼。
她是叶家唯一支持静好离婚的人。
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傅修云发觉自己的右手几乎连笔都握不稳了。
可是身旁的叶静好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她把戒指取下来还给他,把他遗留在家里的个人物品清空,连同她从过去到现在对他所有的深情,一起打包寄还给他。
听说她找了工作,在母校明大当老师。
高首长找到他,大概是听说了他离婚的消息。
但真正跟他谈话的人却是宁荃教授,她说,假如利用空间裂隙转移部分人,她的名额可以让给叶静好。
傅修云看了一眼坐她身旁的高致,他脸色果然难看极了。
“谢谢。”
他知道宁教授对他们“以撒计划”的成员始终抱有同情,她用这样的方式逼迫高致正视这个问题。
然而高致最后告诉他,荆霄他们的航天器传回了信号,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还活着,而且很可能直接利用空间裂隙帮助整个地球躲过小行星的撞击。
那个部分转移的计划可以不用实施了。
傅修云感到庆幸的却是荆霄没死。只要荆霄回来,他就能卸下感情上的十字架,跟静好重新开始。
这次好好的,从最初的恋爱、相处开始,到步入婚姻,心无旁骛的好好爱她。
是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以为重新奉上戒指,重新准备婚礼,静好就一定会重新接纳他,那些曾有过的伤害就从此消失无形。
静好那一耳光打醒了他。
是的,其实跟荆霄无关,跟江莹无关,跟高首长无关,跟任何其他人都没关系,就是他的问题。
他不懂得怎么爱人,他错过了此生值得他去爱的人。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嗯,愿意。
他跟航天局内部达成协议,协助他们进行超光速航行的实验,以此换取一个重来的机会。
其实他本来已经打算去死——等静好在ICU的生命仪器停掉之后,他就陪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荆霄阻止了他,告诉他有这样一种可能,说不定能改变点什么。
他们花了七年时间反复验证,终于找到最接近的时点重新走近叶静好时,他的记忆却已经都丢失的差不多了。
兜兜转转,他们错失的又岂止是记忆本身?
…
季克西的机场回荡着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西伯利亚的漫长黑夜也终究被黎明替代。
直升机将送静好回雅库茨克,孟司晨和连睿庭会在那里与她汇合。
傅修云送她到失重飞机的机舱门口,两个人同时收住脚步。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静好以为自己理应是这样的潇洒,可没想到,到了离别这一刻她居然踟蹰起来。
两人的时空终于完全重合,记忆归笼,所有事聊开之后才发现,那个时空里的他们竟然那么可怜。
她才不会心疼他,她心疼的是自己。
傅修云碰了碰她的手,给她戴好手套。
结婚戒指还在他们各自的无名指上。
“照顾好自己。”他又摸摸她的头发,像给小猫顺毛。
“还用你说!我肯定会好的不得了,毕业就找个好工作,然后找个小狼狗吃喝玩乐,把你给忘了。”
她终于又变回以前那个叶静好。
他笑笑,不声不响,把她抱进怀里。
她哽咽:“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你不用等我的。”
这样的对话,像极了妻子问今天出门上班的丈夫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可于他们而言,却已经隔着生死,隔着一生一世。
“我不等你。”她把眼泪藏好不让他看见,“但那个机会,我给你留着。我还没有原谅你,要看你的表现。”
“嗯。”
“要说好!”
“好。”
她满意地抬起头来,抚平他衣襟的褶皱,仔细看,他也还是初见时那个英姿挺拔的模样。
“你这只手……”
“现在没事了。”他伸出手给她看,“自从有个小仙女给我按了按,好多了。”
“你现在很会说话了嘛,又是荆霄教你的?”
他摇头。
真正喜欢一个人,心意相通的时候,很多事大概是无师自通的吧?
“喂,你们还要磨蹭多久呀?直升机要开走啦!”
莉娜在悬梯下面大声喊,她跟静好一起回雅库茨克。
静好回头分神的一瞬间,傅修云捧住她的脸,吻在她唇上。
看似轻浅的亲吻,却痴缠了很久。
机舱另一侧荆霄问景向风:“这算不算少儿不宜啊?”
“要我帮你蒙上眼睛么?”
“我说的是莉娜!你以为我会在意?”他抱着手臂,“我从最开始认识小叶子的时候就很清楚,她眼里只有修云一个人。”
“所以就拱手相让了,这么大方?”
“她从来就不属于我,那能叫让吗?修云跟你一样优秀,我希望……哪怕一次也好,他能像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那样活一回。”
“还挺情深义重,看不出来呀!”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啊?”
“骚断腿。”
“喂!”
从一个你不在的地方启程,企盼漫长的冬季过后,来日相逢。
静好回到雅库茨克,司晨抱着她又哭又笑,倒像是分别了很久似的。
不知道连睿庭是怎么把这一切圆过去的,反正她在别人眼里也只是多了一趟冷门地区的旅行。
司晨本身没有问太多关于傅修云和荆霄的事,从西伯利亚回国,时差巨大的旅程中,她大部分时间都蒙着眼罩在睡觉。
静好这回却没有睡意,一直看着舷窗外。
那个人,现在还跟她在同一天空下吧?
…
岁月不居,五年时间一晃而过。
叶静好照着手机上的地址找到这家夜店,门口衣着清凉、妆感浓厚的年轻女孩上下打量她一眼:“你找谁?”
“江莹,她还在这里做吗?”
“你是那个记者吧?”
“嗯。”
“那你来晚一步,她前天被警察带走了。”
“不是说取保候审吗?”
“嗐,怎么候审欠的钱也不能不还啊!前天有要债的上门,她拿冰锥把人给扎伤了,当场就被警察带走了。”
“伤的重吗?”
“死了啊,她也挺能下狠手的,锥子戳的位置不好,一下就把人给扎死了。临走前她说了会有个姓叶的记者约好要采访她,让你去看守所找找。听那意思,好像你能救她命似的。你想采访什么呀?不如问我呗,以后要我有事儿,你也来救救我。”
静好递给她一张名片,“我擅长写人物报道,以后有什么奇人异事,可以联系我。”
明大新闻系毕业,她作为优秀毕业生,进入最大的综合媒体工作,专写人物报道,关注社会、民生各个方面,笔锋犀利,入木三分,被官媒多次转载,一跃成为媒体集团内的年度最佳新人记者。
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她在明大谋到一份教职,在写新闻报道之余,也给学生们上上课。
她还挺喜欢当老师的感觉,上一世任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那种感受始终记的很清楚。
写完江莹这篇访谈,她打算休息几天,准备一下新学期的教案。
谁知道会出这样的意外。
要去看守所,得有律师陪同。得宁教授点拨,她硬着头皮考出了律师证,关键时刻可以扮个小助理,遇到这样的特殊会见,方便很多。
可能是没化妆的缘故,江莹看起来比以前憔悴很多,甚至有些邋遢。
看到静好来,她显得异常激动,“你终于来了!怎么样,我能出去吗?这次还能不能取保候审?”
“你冷静点,上回你取保候审只是因为诈骗,这回是杀人啊,暴力犯罪,谁敢给你取保?”
她一下萎顿下去:“那怎么办……”
静好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你这回又欠了多少钱?”
江莹从赎回那个瑜伽馆的股份开始,就向高/利/贷借钱,将近一百万的债务,很快就发现连偿还利息都相当吃力,更别说本金了。
于是只能再找别的放/贷人借,拆东墙补西墙,渐渐成了一种习惯。
前两年经济形势不好,被催的紧了,她只得把瑜伽馆转手,为了维持生计,又做回风月场的老本行。寻觅下一任金主的时候,却无意中成了诈骗犯的共犯,男人卷款跑了,留下她承担法律后果。
静好追踪报道消费主义借贷怎样压垮一代人,她这样的案例很具有典型性。
给了她一点钱,她答应做这个采访,现在又指望静好把她捞出去。
很多细节反正她跟律师也要谈,静好顺带记下来。
最后发觉要出去大概是没希望了,她多问静好一句:“你哥呢,他最近怎么样?”
“在国外,欧洲美国,到处跑。”
“他又结婚了?”
静好笑了笑,“他身边莺莺燕燕不少,高兴了送套衣服送个包,不高兴了立马就分手,不用分财产也不用受道德谴责,换了你,你结不结婚?”
江莹目光越发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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