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门诊日恰好安排在周一下午,短暂的午休过后,刚刚下午两点,还未到下午开诊时间,她就已经到了诊室。
这是一间狭小的诊室,进门靠墙放着桌椅,三把椅子,椅子后面没多远是蓝色的帘子,窗边是检查床,靠墙的角落放着一个铁皮文件柜,里面放着许多检查用具和药品——一附院绝大多数诊室都是这样的布置。
唐静静出科后,舒檀这个月新带了一个规培生,她叫她小林。
正是春季花开时节,早晚温差还是有些大,加上临近清明,雨水渐多,来呼吸科看感冒、哮喘和鼻炎的患者多不胜数,两点半还没到,门外就已经排起了队。
舒檀看看时间,回头问小林:“准备好没有?我们要开工了。”
小林点点头,走过去打开门,舒檀伸手点了一下叫号系统上显示的递一个名字,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生走进来。
一整个下午的忙碌从此开始。
下午四点多,小林发现系统上排号已经到了六十,忙提醒一句:“师姐,已经拍到六十号了。”
舒檀打门诊一开就只顾着埋头看诊,来一个看一个,一个出去又紧接着进来一个,她不记得看了多少个病人,只觉得好像永远都看不完似的,直到小林这声提醒。
她忍不住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去跟护士说一声,让挂号处停我的号。”
小林应了声出去,和一个病人擦肩而过。
“医生,我来看看哮喘。”病人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了句,“看过好多医生了,都那样,我就想换个医生继续看看。”
这是个三十出头的女病人,有些偏胖,脸上有零星散在的红疙瘩,据自己所说,是自幼患有支气管哮喘,伴有荨麻疹,“到了读中学的时候,发作得更厉害,三天两头就要来一次的。”
“也住过还几次院,开始还行,后来次数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耐药性,吃得药慢慢不太管用了,药量也加大......”
舒檀顺着她的讲述,已经翻阅了大半她带来的就诊资料,从记录里看,她用过的激素真不少。
于是问了句:“你月经怎么样?”
病人顿了顿,摇摇头:“这些年就没准过。”
舒檀点点头,给她开药时谨慎许多,不愿意轻易给她加药,因为副作用避免不了,“晚上更严重么?”
她一边写病历本,一边询问着想知道得情况,然后记录下来,小林一边看她写了什么,一边将她写的内容记录上电脑。
舒檀写完处方,将本子递给小林录入电脑,然后有些犹豫地多问一句:“你以前看过中医么?”
病人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又摇摇头,“很久以前吃过一段时间,但没什么用,就不吃了。”
舒檀点点头,又道:“那......你现在愿意再去看看中医么?说不定你以前只是没有碰到对的医生。”
顿了顿,她实话实说道:“你现在的问题,西医的治疗方法有限,能缓解,但断不了根,你也看到了,经常反复发作。”
大多数病人来了医院,都是很信任医生的,自然是医生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当即便点点头,“您有医生可以推荐么?”
舒檀闻言莫名松了口气,笑道:“我们医院就有,中医科的厉宁述厉医生,我先前在他那里看过几例像你这样哮喘了几十年的病例,效果都不错,说不定对你也有帮助。”
病人闻言顿时一喜,眼睛都亮了,忙点头应道:“那我等下就去。”
舒檀微微一笑,点点头应声好,又叫她注意多休息,云云。
下午五点过一刻,中医科门诊的病人渐渐都散了,厉宁述同两个学生说着话,问一下他们的学习安排之类的问题,单等着五点半一到就下班走人。
“老师,有新病人。”唐静静闲着没事做,刷新着系统,无意中看到一个刚挂上的号。
厉宁述一愣,有些惊讶,“刚挂上的号?”
唐静静应了声是,紧接着他们听见门外的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
“请坐,哪里不舒服?”厉宁述示意对方坐下,看她有些喘气不匀,可能是走得太着急了,便不急着给她把脉。
问了现病史,发现这个患者的问题有些棘手,等稍后再把脉,又发现她两边的脉象不太一样,是又弦细左沉细,听诊喉中又很响亮的哮鸣音,结合她说自己发作时是夜间加重,甚至不能平卧,再看舌苔,厉宁述总算心中有数。
他翻开患者的门诊记录本,意外地看到了舒檀写的诊疗记录,时间就在今天,顿时愣了一下,“你今天还看了呼吸科?”
病人点点头,“是啊,就是这个舒医生建议我来看你的。”
厉宁述这时才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你这情况有点复杂,我先给你开三剂药,先吃三天,再过来复诊,要随证调整药方。”
病人点点头,康华这时问了句:“老师,中医证型写哪个?”
“哮证,痰湿瘀肺型。”厉宁述应了声,在本子上写得飞快,苏子、杏仁、黄芪、白术,林林总总共用到十二味药。
这个病人看完,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仅十分钟,厉宁述打发康华和唐静静下班,然后自己也换下白大褂去洗手,锁门下班。
回去的路上先去生鲜超市买了些菜,看见有新鲜的嫩笋和枸杞叶,拿了一些,想了想能怎么吃,干脆又转身拿了几盒新鲜的蟹味菇和白玉菇,打算做个山家三脆,是出自宋人林洪所攥《山家清供》中的一道凉拌菜,清淡爽脆,能养肝明目。
再用枸杞叶滚个鱼片汤,晚饭也就够他一个人吃了。
舒檀的饮食远没厉宁述的这么健康养生,她累了一个下午,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饿得走不动了,好不容易回到小区门口,当然先去吃一碗能续面的牛肉面,出来以后有跑到隔壁的肯德基,打包了一个翅桶,接着去对面打包一杯奶茶,这才美滋滋地回家。
住在这里可真好,门口就这么多好吃的,舒檀开心的想道。
老黑和小白地吃饭时间基本和厉宁述是一样的,舒檀回到家地时候,它们刚吃完晚饭,蹲在一起互相舔毛。
舒檀习惯了每天跟它们隔着阳台说说话,这时便抱着翅桶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边吃边小声跟它们说话:
“你们吃饭了没有?我吃了牛肉面,可好吃了。”
“翅桶也好吃,可惜你们是猫,不能吃这些,太惨了嘿嘿嘿。”
厉宁述在客厅收拾着被两只猫弄乱的屋子,不小心听见她说的话,再看一眼馋得眼睛都直了的老黑,顿时无语。
刚要将它们叫回来,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句:“我下午给你们爹介绍病人了,也不知道去没去......厉医生,厉医生你在家不?下午有个哮喘伴荨麻疹的女病人去找你开药不?”
这是抬高声音喊他了,厉宁述哭笑不得,走到阳台去,隔着纱窗看见隔壁的舒檀,怀里正抱着个翅桶,满脸高兴。
“来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回去吃,别在这里招惹老黑和小白。”
舒檀歪了一下头,“你这人真狠心,人家已经不能吃了,还不许看,黑煤球你说是不是?”
老黑:“喵——”是有点道理。
厉宁述:“......”看来倒打一耙你最行。
第十七章 好好的怎么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得知那个女患者真的去找厉宁述看病了,舒檀立刻变得既兴奋又好奇。
抱着翅桶刷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个人贴在阳台的栏杆上,微微抻着脖子,眼睛又大又亮,声音也兴奋起来,“你是不是给她开药啦?”
“开的什么药,跟上次那个是不是一样的?”
“是不是能治好她,你这次还写笔记么?”
问题像连珠炮似地抛向厉宁述,他极少遇到被人这样追问的场面,顿时被砸得有些发懵,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还是用那些药么......咦,你怎么不说话?”舒檀问道一半,忽然没听见别的声音,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停下来看着他。
厉宁述扯扯嘴角,“......你说话太快了,我听不过来。”
舒檀:“......”
“那我重新问一遍?”舒檀眨眨眼睛,抿着唇笑。
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厉宁述连忙摇头,“不用了,她和上次那个患者用的处方不一样,中医比较讲究一人一方,因为每个人的体质和具体情况不同,加上每个医生用药习惯不同,所以虽然是同一个病,用药上也会有不小的差异。”
舒檀哦了声,又问:“所以她具体是什么问题?”
“痰湿瘀肺,治以化痰平喘、祛风固表。”厉宁述只用一句话就说明白了整个治疗方案,至于用药他也说了,只是记不记得住、明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用,他是懒得说的。
毕竟舒医生已经毕业很多年,也没给他交学费。
舒檀晕乎乎地听完,然后问道:“为什么他们的证型会相差这么多呢?”
西医治病大多都是有很明确的量化指征的,跟着指南走准没错,就算用药有区别,那也是大差不差,没有像厉宁述说的这两个病例这样的,明明都是支气管哮喘,治疗方案却......
“是一样的。”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厉宁述可能是怕她想歪,终究还是解释道,“一样的,患者在急性期先治气,非急性期则重在理痰,反复发作迁延不愈的要注重化瘀,同时强调温补肾阳,这是大方向原则,至于用药差别......”
顿了顿,他反问道:“为什么同样是某种细菌感染的病人,有的用这种抗生素,有的又必须用另一种抗菌药?”
他这样一说舒檀就明白了,点头应道:“我明白了,先前我听不大懂,是因为我把每个要都当成了一个个体,没有将它们归类。”
厉宁述心说你就算能给它们归类,我也不信你能听懂多少,但面上还是笑着的,“是啊,就是这样。”
“那我把中药书背了,是不是就能......”舒檀紧接着就问。
厉宁述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觉得她实在是异想天开,“听我的,多吃点,回头好好写论文,搞中医不适合你。”
要是把中药背熟就能学好中医,他早八百年就成国医大师了!
舒檀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眨眨眼,刚要说话,就听他问:“我的笔记你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我还没看完呢。”舒檀辩解道,暗地里有些心虚,因为她不仅在看厉宁述的笔记,甚至在偷偷抄写。
边抄还边想边查资料,可不就到现在都没看完么。
小区的楼房在建设之初,开发商就在墙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安装有壁灯,当夜幕降临,路灯和壁灯一起亮起,整个小区的光源便十分充足。
厉宁述借着光,看到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心虚,于是眉头一挑,“嗯?真的?”
同样是隔着灯光,厉宁述能看清她,舒檀自然也能看到他脸上的探究和怀疑,她不大会撒谎,此刻面对厉宁述的打量很快就变得不安,不住地拿小眼神去瞟他。
厉宁述被她地模样逗得想笑,但刚一扯嘴角,就立刻又停下来,眯起眼望着对面,“嗯?”
男人疑问的声音有些清冷,在周遭很安静的夜晚里被夜风送至耳边,清晰得让人无法忽略。
舒檀犹豫了片刻,选择实话实说,“厉医生,我可以抄你的笔记么?你放心,抄完以后我自己看,绝对不会用作商业用途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厉宁述心里这样想,也就说出来了,“就算你想用作商业用途,也得有人肯付钱才行......而且,你不知道世上有一门科技叫复印么?”
“手抄笔记?真出息呀舒医生,你还活在六七十年代?”
舒檀:“......”好好的怎么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但是厉宁述话里话外都是允许她保留笔记的意思,舒檀又觉得很高兴,也就不计较他语气里的嘲讽了,反而笑眯眯的应道:“是啊,多亏了厉医生提醒呢,嘻嘻。”
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厉宁述呼吸一顿,要不是知道她性子直,他就要怀疑她在反讽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哼了声,伸手抱过老黑就要回屋,舒檀见他转身要走,忙说了句:“等我明天复印完就还给你呀。”
厉宁述不置可否,反正没出声,只余光看见她伸手进翅桶里又抓出一块鸡翅吃得开开心心,忍不住眼角一抽,觉得没眼看。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垃圾食品!早晚上火!
当初她是怎么有底气嫌弃药膳难吃的?!
厉宁述心里各种腹诽,但该做的事一件不落,仍旧是在每天相同的时间段去书房,只是今天难得地坐到了钢琴前。
叮叮咚咚的旋律吸引来了家里两只猫,蹲在他的脚边,一起仰着头看他,神情很认真,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一起来?”他停下来,弯腰将两小只抱起来,放在腿上,和它们一起弹琴,偶尔它们伸出爪子来扒拉一下,原本只是随意敲击的音符顿时多了点别的趣味,厉宁述忍不住心里一动。
舒檀管的16床是个马尔尼菲篮状菌感染患者,在确诊后及时用上了抗真菌药,这种药一般见效会很慢,但这个患者拥有幸运的体质。
这种幸运,一是他用药才不到一周就不发烧了,二是他幸运地投胎在一个十分殷实的家庭,父母可以为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最好最安全的药物——这种药不算便宜。
他之前的几种抗结核药早就停了,不再发烧后,整个人轻松很多,也渐渐有了食欲,舒檀跟厉宁述讨论这个病例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谷入于胃,胃气上注于肺。人无胃气曰逆,逆者死。”
这话前半句出自《灵枢》,后半句出自《素问》,厉宁述给她解释过,总之一句话,能吃东西就不会死。
所以看着患者食欲开始好转,舒檀的心情也很好,成天都笑嘻嘻的,当医生的谁不想自己的病人平平安安地回家呀。
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害怕前功尽弃再出什么差池,所以绝口不提什么时候能出院,先住一个月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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