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怀疑人生
肃穆安静的秦家祠堂在雨过天晴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冯思思跪在蒲团上,抬头看着香烟袅袅中披盔甲持宝剑的老人画像,双目清明:“秦老在天有灵,我皇兄真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了。我知道打王鞭是祖皇帝赐给秦家的,非秦家人不可持。但我和秦尚名义上还是夫妻,好歹算是半个秦家人,今日此举既是救民,也是自救,望您理解。”
说完连磕三下头,抬头后将目光移向供桌上一把金光闪闪的三尺硬鞭上。
身为穿书来的现代人她大可以省却礼仪直接拿走,但那种儿戏一样的行为让她心里莫名不舒服,大概是因为太不尊重人家了。
哪怕明知自己只是在纸片人的世界而已。
她的手握住鞭子一头,使出平常力气往上一拿——鞭子纹丝不动。
“这么沉?”冯思思蹙眉,牟足劲后重新将手攥上去,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鞭子还是不动如山。
“嘿!我还就不信了!”她撸了撸袖子,雄赳赳气昂昂的用双手抓住鞭子往上一提!
结果憋的脸红脖子粗就是没能举起来半厘米,还把自己累个半死。
她甩着手,看着打王鞭气的往地上跺了一脚道:“这我该找谁把你拿起来,总不能麻烦秦家大哥二哥吧?”
祠堂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冯思思转头,发现是正好经过的秦尚。
她一犹豫,紧接着就追了出去。
听她阐明用意后,秦老三一挑眉毛:“我倒是可以帮公主这个忙,可事成之后您用什么报答我?”
冯思思就知道这大尾巴狼没那么好说话,垂眸沉吟片刻后眼前一亮:“有了!你帮完我这个忙,八月十五那日我就掩护你出府去找白姑娘过节怎么样!”
这个回答确实让他没法拒绝。
可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开心。
不过看着眼前女孩亮晶晶的眼睛,他忍不住故作满意点头:“好。”
冯思思本想当即便让秦尚携了鞭子进宫面圣的,但他并没有听她的,而是让她先回去,他自有办法。
见冯思思表情质疑,秦尚鼻间发出哼笑:“公主是嫌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机会还不够多吗?你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天下大儒可只会觉得你以下犯上目无尊长。”
她一愣,沉思半晌道:“是我想的不够周全。”
接着眼神充满狐疑,“不对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秦尚顿时哑口无言,憋半天从嘴里蹦出来句:“我吃饱了撑得。”
然后丢下她离开。
到书房后他坐下不久便打发阿晋去沁芳居提醒公主别忘了去给老太太请安。
阿晋去后不久便回来复命:“爷,公主已经走了。”
他一口气堵心口窝消不了似的,闭眼回忆起那张娇艳的脸,懒懒道:“没良心。”
“爷!奴才哪儿做的不好吗!”阿晋惶恐,“惹的您这样不痛快!”
“唉,不是说你。”秦尚睁眼,“下去吧,派人备好锦盒,要长三尺宽五寸,我明早有用。”
一琢磨便知是盛放打王鞭的。
“好嘞爷。”
阿晋利落应下。
出去后阿晋就又开始在心里犯嘀咕了。
为什么呢?
因为百姓口中那句“天子无心治天下,秦家人无心治天子”不是信手拈来,而是绝对有迹可循的。
秦家三公子秦尚自从娶了曜灵公主承袭爵位后,最多也就意思意思上个早朝证明自己人还喘气,其他大事一概不问。
这么多年笼统一算,他也就在全州地震时失控一回希望皇帝开城门救难民。
其余时候便将所有情绪掩在那一袭暗沉的官袍之下,出现朝堂上的眼神总是淡漠如冰,活像位看客。
看勾心斗角,看大厦将倾。
未曾想大厦倾到一半儿,皇帝幡然醒悟了。
皇帝醒悟到一半,国公秦尚提着打王鞭拿着奏章在早朝上恳请圣上务必减重税除杂税。
言出,引众呼。
冯恪之本就被冯思思缠的身心俱疲,这下一看打王鞭都被秦尚请出来了,众臣还纷纷附和,生无可恋半天,最后惆怅的一拍脑门同意下来。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栖霞宫,冯思思开心的扑床上打了好几个滚,连连道:“太棒了太棒了!离悲催结局又远一步了!”
“啾啾啾啾!啾啾啾!”篮子里的小麻雀也跳来跳去跟着兴奋。
“嘎吱——”一声,豆蔻推门进来,手中托盘放着一碗酥酪一碟点心,瞅着冯思思笑道:“瞧把您乐的,就那么开心啊,您可别忘了自己还答应着国公爷的条件呢,中秋佳节从秦家出去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全家几十口人都盯着你俩。”
冯思思舒了口气,状态十分放松:“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
她从酥酪上拈起一小块核桃碎丢到麻雀嘴里,自己也心满意足吃起早餐。
之后在中秋前夕的日子里冯思思缩在栖霞宫不是逗鸟就是睡觉。
于是没过几天作息就变得一团糟,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只要太阳一落山,无精打采的冯咸鱼立刻神采奕奕觉得自己还能再战一宿。
可等熬到鸟都睡着了,她的夜间唯一消遣就是看月亮。
殿外长廊,冯思思懒懒倚在长椅上,呆呆望着天上越来越圆的明月,口中喃喃念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的静夜思流传千古,她才小听到大,却直到如今才与诗人共情。
冯思思真觉得自己的处境还不如穿越时空的。穿越时空起码变的只是时间,天上的月亮还是万年来的那一个,看着月亮,便能感受到自己和原来的世界还有牵扯。
可她来的是书里的世界,不仅周围的人是作者写出来的,连天上的月亮都不是真的。
每当意识到这点,彻骨的孤寂便沿着她的后背直往后脑勺延伸。
“殿下在想什么?”一道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冯思思感觉周身一暖,转脸看时肩上便多了件外袍。
“在想家。”她说。
“宫里不就是您的家吗?”何忆安道。
冯思思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望向天上明月,“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忆安,我回不去我的家了。”
联想到公主的身世,无父无母的何忆安内心柔软之处似乎被触动了一下,这使得他对眼前的女子除了敬重外,还额外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疼惜来。
“殿下,我陪您一块想家好吗?”他道。
听他这么说,冯思思唇角情不自禁上翘,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示意他坐下。
“忆安,你听过猴子捞月亮的故事吗?”待何忆安坐好,她开口问。
“不曾。”
“那我给你讲讲好了。”
她道:“说是有一只小猴子夜晚在井边玩,望向井里时发现月亮在里面,便大叫,‘不好,月亮掉在井里了!’叫声吸引来了好多同伴,猴子们往井里一看,月亮果然在里面。”
她笑,何忆安也笑,问她:“然后呢?”
“然后啊,猴子们就挨个拽着同伴的腿,一个连着一个进到了井里。好不容易挨到水面,最下面的小猴子伸手一抓,发现什么都没有。原来月亮一直在天上,在水里的只是它的影子而已。”
故事讲完了,她沉默许久,说:“我觉得我就是那只猴子,看见的是镜花水月,抓住的是海市蜃楼。处处皆是不真实。”
何忆安一开始听她说完并未作声,片刻后起身走到廊下弯腰捡了些什么,接着便又回来。
他走到冯思思跟前摊开手,里面是一颗鹅卵石,以及半捧茉莉花。
“殿下,您先拿起这块石头。”
她拿了起来。
“殿下,您再闻一闻花。”
她拈起一朵茉莉在鼻下轻嗅。
“您感受到了什么?”
“石头很凉,花很香。”
“您看,您的感受是真的,闻到的花香也是真的啊。”何忆安说,“您的所有情绪以及周遭一切,都是拥有生命力的。它们会生长、开放、凋谢;您会笑、会哭、会怒……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这些更真,更鲜活的呢?”
这段话犹如当头一棒将冯思思打个酣畅,心中那么久以来的疙瘩终于解开。
是啊,为什么总要纠结自己身处的世界是不是小说写出来的啊?
她的感官不会骗她,她明明还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周围的人也有自己的脾气性格。他们也会在面对选择时感到惶恐不安,也会面临生老病死……他们或许在以前只是书中某个一闪而过的名字。
但在现在,都是真实的,活生生存在的人啊?
她将指尖茉莉放回何忆安掌中与剩下的茉莉花在一起,然后将脸埋到他掌心深深嗅了一下,抬起头神清气爽道:“我好啦。”
廊下绰约的灯光中,冯思思双眸璀璨如星辰,她看着何忆安,若有所思道:“我以前还以为你会是个特别悲观的人呢,如今看来,其实生命在你眼中格外动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懂得感受生命力量的人,最后居然会抑郁而终。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大,来日方长,我会看着你实现抱负的。”她说。
何忆安拱手作揖:“能得殿下欣赏,是忆安的荣幸。”
冯思思在心中打定主意,她绝对会想尽方法改变他的结局。
但如果最后他真的非白明霜不要离了她非死不可……她可能真会手拆官配……
不过那样会不会换秦尚抑郁而终?
在她发散性思维又开始运作之际,何忆安劝她:“殿下,夜里风大,还是回房休息吧。”
“唔,那样也好。”
何忆安回偏殿的路上依旧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在微微发烫。
虽然他有意忽略,但公主嗅花时,鼻尖轻轻擦过他拇指带给他的心上悸动,似乎平生仅有。
他路过花坛将掌中温热的茉莉捧放到土壤上,眼睛里像盛了一整条银河,却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悄然闪烁。
他看着花,声音小的像是心里话——
“殿下,我只是不想您悲观。”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下一章更精彩么么啾
☆、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当天,冯思思离宫前先去了养心殿一趟。
她觉得像冯胖子这种手刃自个儿户口本的狼人,每逢团圆佳节一定倍难过倍失落。
虽然已经提前好几天告诉他她去秦家过节的消息,但在临走前冯思思还是决定安慰一波这位便宜老哥的脆弱心灵。
养心殿门口,冯思思满怀同情推门,柔声道:“皇兄啊——”
然后她就看到了以下一幕——
笑眯眯的冯胖子正在批改奏章,怀中搂着位粉衣美人,大腿上又坐着位蓝衣美人,三人聊天说笑不亦乐乎,见到冯思思进来,他欣喜道:“妹妹来啦?所为何事?”
冯思思:“……”
半柱香的时间后,冯思思出了养心殿的门,她听着身后嬉笑声,自我怀疑道:“我居然在担心这家伙会不会寂寞?他寂寞个鬼寂寞!”
然后摇了摇头心安理得出宫去了。
她到秦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给老太太请安,上回来拿打王鞭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今日一面又是隔了不少时日,引得老人家很是牵挂。
中午时趁老太太午睡的功夫,她拉着豆蔻去花园里透气。下人们都在忙着摆香案设宴席,以供主人在夜晚赏月拜神。
闲逛了没一会儿太阳便晒的她昏昏欲睡,她懒得回住处,直接躺在月季花下的大石头上打起盹来。
“殿下,在这睡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咱们还是回去吧。”豆蔻劝她。
“不要……”冯思思闭着眼睛耍赖道,“秋老虎晒的我都浑身冒汗,哪会着凉,再说我困的一刻等不及了,除非你着背我回去。”
豆蔻欲哭无泪,她哪背得动她呀。于是留冯思思卧在花丛中瞌睡,又命人留意着,自己回沁芳居取披风。
冯思思真的迷瞪了一会儿,可惜睡着没多久便感觉鼻尖瘙痒难耐,揉鼻子都没用。
接连几次下来,她便知道这是有人在拿草叶故意刺挠她呢。
“好豆蔻,别闹,快让我睡一会儿。”她软着声音求饶。
可惜对方并不识趣,反而变本加厉戏弄她。
冯思思不耐烦起来,她蹙着眉,先伸手一薅薅着草,然后顺着草抓到了罪魁祸首的爪子,心满意足垫在头下当枕头,还笑着说:“我看你这回怎么欺负我。”
枕了没一会儿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只手简直能将她整张脸包住了,豆蔻的手有那么大?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秦尚那张欠揍的脸。
“殿下舍得睁眼看看我了?”俊美如妖孽的男人眉梢带笑,或许是太阳大的缘故,连眼底寒冰都消融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肆意蔓延的春意。
冯思思立马坐起身子,将枕了好一会的手拾起来一甩,表情是难掩的嫌弃:“不要脸,谁想看你。”
然后她立马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好像很难听,好歹人家不久前还帮了她大忙,她属实不该这样说话。
“你别往心里去啊,我有点起床气,这会看谁都不顺眼。”她说。
但秦尚的行为确实有点令人费解,他这是在干嘛?逗她?他啊,秦尚啊,逗她冯思思?
这家伙确定没吃错药?
“没想到你醒的这么快,没意思。”他将手中草叶一扔,负手去看下人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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