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愕。
只这纯然的错愕仅持续了片刻。
望着面色苍白,手脚皆软的张和才,李敛忽然纵声而笑。
她顾不得旁人,大笑得酣然,笑得弯下腰去,扶着车板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众人的视线从张和才身上转去了李敛,片刻又转回张和才,张和才却受不住这观瞧,猛一转身,仓皇逃了。
众人又是一惊,半晌回过神,贺铎风当先走去,拉起李敛,他叹气道:“七娘,你又去惹那公公了罢。”
李敛仍是在笑,哈哈笑得上不来气,也说不出话。
裘藍湘顿了一顿,圆场道:“贺大哥,既你友与张总管相识,来去总是缘分了。”她来到李敛身侧,弯腰拍拍她身上灰,又道:“既有这层渊源,不知你友……?”
李敛捂着肚子,喘着气断续道:“我、我不是他朋友。”
裘藍湘一愣,贺铎风旋即摆手道:“妹妹,罢了吧,七娘是风里来去的,不做黏脚的护卫活,还是我另寻几个弟兄帮忙。”
裘藍湘也不强求,颔首方要应声,李敛望了眼王府中,长吸口气压住笑意,问道:“护卫甚么的活?”
贺铎风马上知她要做甚么,蹙眉道:“七娘,你又要戳事!那虽是个公公,但你也——”
李敛轻笑一声,道:“贺傻子,我方才刚说了,你我不是朋友。”
贺铎风话头顿住,半晌道:“七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李敛并不搭腔,只环手问裘藍湘道:“甚么活计?”
“……”
裘藍湘冲贺铎风歉意一笑,贺铎风终也无奈笑笑,叹口气拍拍李敛肩,道:“我去送板车。”话落旋身走了。
待他过去拐角,裘藍湘看向李敛道:“敢问——?”
李敛答道:“‘神隐刀’李七。”
裘藍湘立时听得身后一声抽气。她扭头瞧了眼,发现是跟来帮忙的船老大林正飚,此人在她手下走船过水,练得一身好外家功夫。
裘藍湘转回身道:“七娘,敢问早前做什么活吃饭的?”
李敛道:“做杀人活吃饭的。”
裘藍湘明显顿了下,又道:“护卫没做过?”
李敛道:“从没有。”
她又道:“但我可以学。”
裘藍湘笑了。
笑过了,她温声道:“我家此次海归,货运走量极大,过些时日要运往京畿去,我虽保了镖,但前年便因准备不周,险些让人劫了皇纲,故此次请了贺大哥,让他寻几个岸上的大哥们帮忙看顾。”
李敛挠挠下巴,问道:“何时走?”
裘藍湘道:“乌江收了香便动身。”
不待李敛再开口,她又明确道:“约两个月,不会早于一个半月。”
李敛又道:“去京畿多久?”
裘藍湘道:“路途一个月,到了京城我裘家总号便散镖。”
李敛道:“可以。”
裘藍湘道:“月银二十两如何?留候不出的这两个月银子照发,只你需自寻地方住。”
她露了生意人的面目,李敛便也冷静道:“不必给如此多,砍半也行,我不缺银子,只有一个条件。”
裘藍湘笑道:“十两的条件,想来不好应。”
李敛也笑。
笑过了,她懒洋洋道:“我无处可住,需得宿在这王府中。”
裘藍湘面上现出个果不其然的为难。
她正犹豫之时,李敛松开环住的手臂,冲她身后的林正飚打了个手势,扬扬下巴,道:“合字道上的朋友,亮亮盘子。”
林正飚一怔,一步出来,拱手道:“荆江水鬼子头,林正飚。”
李敛轻笑了声,忽道句:“注意了!”人刹那出去,影子般贴地风行。
辽书一把把裘藍湘护在身后,李敛擦她而过,众人眼前一花,她便到了林正飚身边。
林正飚谨慎以对,立刻腰上抽刀退步,大喝一声聚气便砍。
李敛唰地闪过,退半步进三步,影般绕行半周,不待人看清,她一个踢脚拔地窜起,蛇缠上林正飚的身躯,雪青一闪,拿住了他的命门。
没人看清怎么回事。
这变故只在三息之间,三息过后,林正飚背后已全是汗,李敛却是一脸轻松。
她手中刀抵着林正飚咽喉,指掐他命门,笑岑岑对裘藍湘道:“我能如此杀一人,便能如此杀十人。虽然最近阴沟里翻了次船,但我保证,这大夏从南至北,你再找不到超过二十人,手上功夫比我更好。”
张和才这个阴沟病了。
他是硬生给吓病的。
虽说那天怂逼跑了,但当天的库账他好歹还是去对完了。事情了结,裘藍湘也已安稳住下,府中暂时没甚么要事。
看他拖着病躯哆哆嗦嗦地做事心下不忍,夏柳耽便批了个假给他,命他早些下值。
有事在手上时张和才还能撑住,回屋一躺下,他立马开始不行,缩在被窝里发起烧来。张林买了两包药去下厨房给他熬,勉强用了晚饭,他喝了药便又窝回去。
那药以发散为主,裹着被睡到半夜,张和才渴醒了。
他睡时是面朝里,对墙睡着,醒来时也是面墙而醒,故转身下床时,张和才的眼直接滑向地下,盯着黑暗中的青砖找鞋。
伋着鞋摸到桌前,张和才伸手要拿杯盏,手方伸出茶杯便递过来了,杯中还是满的。
他头脑昏沉,也没深想,拖了个鼓凳坐下,就着杯中水一饮而尽。
浅夏的井水甘凉,一杯下肚,张和才深吸口气,两手搓搓脸,清醒了。
这一清醒,他搓脸的手便僵在了脸上。
“……”
“……”
屏住呼吸,张和才慢慢从手掌中抬起脸来,果不其然在近前见到了那双隐着残忍的眸子。
他立时张口要叫,李敛却刹那伸出两指,在黑暗中准确捏住了他的唇。
静过片刻,李敛轻笑了一声,低低道:“张三爷大能耐,死相竟能瞒过我。”
这声轻笑中有些甚么不同与往日,就是这些微的不同,令张和才憋回了喉咙中的尖叫。
做了个示意,他抬手挥开李敛的手,瞪眼道:“你——!”你字方出,他看了眼外面,压下声音道:“李敛你个臭娘们儿,你给爷爷滚蛋!这儿可是王府,擅闯抓了可以杀你的头!”
李敛并不恼怒,只懒笑道:“那怕甚么的,若是给抓着了,我便说是张总管放我进府的。”
“嘿——你丫,血口喷人是不是?还嫌害我害得不够?”
张和才气得脑仁儿疼,一拍桌子站起身,指着门外道:“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赶紧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去去去!”
李敛并不答,黑暗中的双眼如擦亮的火柴,直照张和才的面容。
他忽听得她调沉沉道:“张和才,这着是我输了。”
张和才怔住。
李敛站起身,行至烛台前点亮了灯,屋中刹时亮起来。
张和才双眼还未适应,眯了下眼,双目还迷蒙时他见李敛转过身,灯下睫羽落影,容颜如塞外风沙长刮,刀一般打在他心上。
他分神想,李敛的这张面容是他第三次见,可他仍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真容。
待他适应了屋中光线,李敛又道:“我既以为你死,那你便是真死,因缘已了。自今日以后,我不会再追着你相杀。”
张和才下意识出了口气,扶着桌浑身一松,片刻却又蹙起眉。
他带几分不确定的狐疑道:“……以后?”
李敛挑挑眉,继而环臂笑起来。
她带三分幸灾乐祸地道:“哦,张公公还不知呢。”
张和才瞪着眼,缓声道:“知……知道甚么……”
李敛轻声道:“裘家的皇商聘我做护卫,接下来我便要宿在这王府中了。”她一福身下了个礼,笑道:“张总管,多指教了。”
张和才都他妈快哭出来了。
李敛却不理会他哭丧着的脸,坐回桌前,她随手拿了个青果,边剥边道:“你那日颈上用了甚么?”
张和才气得也不在意了,尖着嗓子道:“你管呢,你赶紧滚出门去!”
李敛咽下一瓣青果,嗤笑了一声,道:“张总管真要我深夜顺着你屋门里走出去?”
“你丫——”
不待张和才骂叫,她冲他颈上残伤抬抬下巴,又道:“是猪皮么。”
张和才一下捂住脖子,手臂起来见了衣袖,他才想起自己一直只着中衣,又在李敛低笑中慌忙奔回床榻上,被褥一裹,恨得咬牙切齿。
裹着被,张和才对着笑吟吟的李敛,五官渐狰狞道:“李敛,爷爷保证你在这府里呆不到三天,不信咱走着瞧。”
将最后一瓣青果塞进嘴里,李敛拍拍手立起身,从鼻子里发出声鄙夷来,冲张和才比了个中指,她身影一晃,打窄窗中闪了出去。
张和才让她那个中指唬得一愣,半晌才叫道:“哎你甚么意思?比个中指甚么意思?李敛你个臭娘们儿,你给爷爷回来!”
第十四章
第二日天一亮,张和才说到做到,早早起身去给夏柳耽请安。
去请安自然并不只为请安,还为了告李敛的状。
平日里张和才去请安时,夏柳耽要么还没起,他在门口意思意思就回去了,要么夏柳耽就是前夜喝多了,不知睡在园子哪里,他得带人去找。
这回张和才去时,却见夏柳耽负手立在屋中,夏棠则垂首跪着,看不清面容。
张和才进门时,夏柳耽正气得吹胡子。
“这是第几回了?你告诉告诉你爹,你这是第几回了?”
夏棠乖乖垂着头道:“女儿知错了。”
“你说你,”夏柳耽指着她,指尖都抖。“你可是仗着你爹脾气好,你又是个姑娘家,我不愿打罚你?”
他一扭头见了张和才,不耐地摆手道:“和才你起了,我不是言语过你还病着,不必来么?早请安省了便省了。”
夏棠闻言一斜眼道:“张和才,你又病了?吃药了吗?”
夏柳耽猛一拍桌子喝道:“淑檀!”
夏棠又把脸垂了回去,低声道:“是,女儿知错了。”
张和才见夏棠这副样子,又听她挂念自己个儿,她戳的那些事儿便统统忘了,只感觉心揪着拧在一块,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他陪着笑道:“回王爷、小世女,托二位福,奴婢已大好了。”
他起身走去夏柳耽身边,抬手给他在背上顺顺气儿,先扶着坐下,又道:“王爷您消气儿,奴婢实是有点事儿,不然不会违了您的命,大早晨的跑来冲您眼皮。”
“那你也不必——”夏柳耽一顿,抬脸道:“你有事?何事?”
夏柳耽这个王爷连半点王爷架子都没有,张和才言语间便也不如在宫里战战兢兢,只堆笑道:“奴婢的事儿都是小事儿,往后放放也不打紧,您先吃个酒压压,别气着了。”
话落从外间接过碗晴酒,端到夏柳耽面前,他接了正吃着,张和才看看夏棠,躬身堆笑道:“王爷,世女这是怎么着了?您发这么大脾气?”
夏柳耽吃了两口,咽下去张了张嘴,却偏过头一声叹息。
他挥挥手道:“罢了。”
夏棠偷偷抬起脸,从眼皮上瞧瞧他,又冲张和才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小姑娘的活泛亲近让张和才心里更软,也对她讪讪咧了个嘴。
夏柳耽抬起碗喝光了晴酒,搁下抹抹胡子,道:“和才,你还是再去訾学馆请个先生来家里教吧,就和学馆说,找个厉害的先生。”
张和才立马明白了刚才怎么回事。
他打心里赞成这个,便把难请这事压在脑后,只躬身道:“是,奴婢今儿个便去。”
又叹了口气,夏柳耽看了夏棠片刻,道:“起了去用早膳罢。”
“是,多谢爹。”
夏棠毕恭毕敬地一磕头,起了身来。
夏柳耽也站起来,展展臂随口道:“和才,你是何事来寻本王?”
“王、王爷啊!”
张和才立时想起李敛,憋出汪泪来,他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夏柳耽大腿开始诉苦。
一说李敛这小娘的功夫,一说李敛这小娘的脾性,最后又说她欲杀他,说她夜奔入府,罔顾王法,应寻官来捕,怎可雇她做了护卫,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夏棠本已欲出,都走到门口了,立在门前听了片刻,却干脆顿下脚步,听到了最后。
张和才面向着夏柳耽,只顾自向他哭诉,没注意夏棠未走。
他一路哭到结尾,忽听得背后道:“这小娘现在哪里?”
张和才一扭头,正见夏棠双眸晶亮,面上满是兴致盎然。
他心里猛地一咯噔,暗道,坏了。
幸而夏柳耽负着手道:“淑檀,你快去用早膳罢,闲事莫理。”
夏棠看了眼张和才,立了一立,终而做了个礼,走出去了。
见她出去,张和才才敢继续哭诉:“王爷,您说要有这小娘在,奴婢这日子还怎么个过法儿啊!”
“嗯……”夏柳耽揉着胡子,思索道:“她现在仍欲寻你的仇么?”
张和才嗓子里哽了一下,道:“她,她实在视奴婢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欲除之而后快!”
夏柳耽只揉胡子,并不接话。
张和才心知他脾性,低下头抹了把泪,自站起身,假意作揖,委委屈屈地道:“奴婢知王爷难做,实不该找这些不痛快,只奴婢受这些委屈,一时憋不住,倾吐了也就罢了,王爷肯听听,便是奴婢大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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