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学她的话,说:“走去江湖里。”
李敛朗声大笑起来。
她笑得止不住地咳嗽,捂着嘴微微弯腰,纱布都有些松动。张和才被她的笑打散了些勇气,他怒红着脸尖声道:“你笑什么!”
李敛哈哈道:“笑你跟我走啊。”
张和才双拳握在身侧,用力到哆嗦起来。
“李敛,你不信我?!”
李敛的笑颜猛地全收了起来,仿佛屋中还回荡的余音不来自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和才,现出冰冷残酷的底色。
她轻声道:“和我走,王府里怎么办?”
张和才道:“林子大了,我成日子带着他,府中事务他都懂,回去我就请辞,叫他接班。”
“老头子们呢?”
“我留了银子给三哥,房子也寻着了,搬个家的事儿,用不着我去看着。”
李敛的嘴角慢慢勾起来,声音更轻柔。
“那府里的下人呢?”
“都还契遣散。”
“花圃怎么办?还有养的鸡?”
“不要了。”
“都不要了?”
“不要了。”
李敛的笑慢慢扩大。
“那府里那张汉白玉床呢?我今夜就要走,你卖不了,咱俩走了屋子荒着,用不多久就叫人盗了。还是那也不要了?”
“……”张和才猛地停顿片刻,从牙缝里蹦字儿道:“就你这婆娘话多!”他疼得要骂娘,心头都在滴血,却偏偏要说这种话,下这种决心。
深吸几口气,张和才闭了闭眼。展臂拉来李敛的手,他垂眼看着掌心中一双素白的手背,忽然双膝跪下来。
【我才是你的佛。】
那么“我的佛啊。”我的修罗。他轻声道,“我随你走,你带我走罢。”
“……”
“……”
难以拨开的沉默在屋中蔓延。
许久过去,屋上最后一片瓦被渡厄抹上,月亮完全被掩盖住了。
李敛淡淡道:“跪地上膝盖不冷吗?”
张和才心里猛地一沉。
他豁然抬首去望,眼神像在庙中望观音,看韦陀。他的佛陀却轻声道:“起来,地上凉。”
张和才倏然收紧双手,紧紧抓着:“七娘,你——”
“张和才!”
“……”
李敛忽然笑了笑,笑容平淡温和。
慢慢地,她又唤了一声张和才,张和才回以沉默。李敛出一口气,低低地道:“老头儿,你别来。”
张和才怒容满面。
“你当我吃不住?”他尖声指责。“你看不起我?!”
李敛嗤嗤地笑。
笑过了,她微低上身,将额头贴在了他的的头上。
“张和才,自打认识你那日开始,我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看得起你。”
张和才看见李敛眼中烧起的大火,野火接天连碧,噼啪肆意,灼烫他的灵魂。他仿佛看见破碎的星火从中滚落,可那星火闪耀瞬逝,他怀疑只是自己看见了自己。
“别来,老头儿,你别来。”她道,“我舍不得你。”
李敛吻他,气息碎在他身体里,张和才却觉着连同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我要去做完这件事,这是我自己的事,从我决定上京开始它就已经是我的事了,这事除了我谁也帮不了,天王老子也帮不了。”李敛道,“我本就不该回来,但我想你,想见你,我害怕了,我不该害怕的。现在我不怕了,我会很小心,会比以往都更小心,办完了这件事,我还会记得回来。”
“张和才,你能等着我吗?”
她说着,话中甚至有哀求,就仿佛除了她还会有人来抢走他,仿佛他还有选择。
也许他确实有。
张和才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两团火苗,痛苦让他的脊梁嘎吱作响。
“你……你要是去,我……”张和才磕巴了几声,忽而深吸口气,尖声道:“李敛!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天底下能让我张三爷等的人可没几个!你最好别让我等太长时间!”
李敛纵声而笑。
半个时辰后,众人分散开,张和才被李和桢送回王府,孙訾红、李敛与渡厄各携一批人分潜出城,各散而去。
李敛等人望北而去,众人到达城郊,将行出城时她忽然住脚,转头问一人道:“孙三,有银子吗?”
孙三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打怀里掏了银票给她。
接过银票,李敛招呼众人道:“哥儿几个先走罢,我和孙三等等跟上。”众人劝了两句,最后留下三人与李敛一起,其余人都走了。
李敛住脚处是城北郊外一处旧庙,她叫孙三等人在外等着,自己一人进去。
这佛堂就是三叔他们住的那个,夜深,平日聚在前堂的那群老太监都去后头睡了。庙宇里破败,李敛扬起脸,看见佛的手与脸被擦拭得很干净。
李敛不信佛,李敛师祖就不信,师傅也不信,她一整个师门中人全不信,李敛便也不信。除了这原因,还有一个理由,她若真的信佛,活不到如今。
李敛想环起手,后背的伤却不允许,她于是插着腰望着座上的佛,佛祖也望着她。
一俯一仰,全是面无表情。
明明是追命时刻,李敛却不言不语,在这破庙里站了整整一刻钟。
一刻钟后,李敛忽而轻笑一声,道:“我刚心中所言,你听到了,是也不是。”
佛祖不答她。
佛祖谁也不答。
李敛朝前走了两步,头更仰,面上忽而显出三分遗憾。她从怀中掏出那张大额银票,折起来塞进了面前破旧的功德箱。
合一合掌,她终于垂下高昂的头颅。
她低声道:“我知这是临头抱佛脚,但你既普渡众生,想来也不会太苛求罢。”
放下手掌,李敛静默片刻,慢慢道:“我想回来。若回得来,往后我就搁下杀人刀。”
顿了顿,她道:“这功德你算在他头上罢,等身后了,给他轮回里寻个好人家,别再当太监了。”
顿了顿,李敛又道:“我若再回不来,你记得给他托梦,让他千万莫再等我。他信你信得很,你若说了,他必就听了。他老是来,住处我就不留了,你肯定能找着他。”
片刻她自笑了笑,复又道:“五千两就稍句话,够行情了吧。”
庙中静了片刻,终而响起李敛一句话。
“多谢我佛了。”
远处,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完结。
第六十七章
初春刚化了雪, 乌江府破冰,鱼市方开,瓦市里人头攒动。
去年是个暖冬, 乌江更是不见什么雪,生意人很早出来做生意, 赶集的人也多。集市东角挤满了卖杂货的, 卖玉石的与卖布手艺的中间撂了个地摊子。
耍手艺的是个男子,面白无须, 中等个头,瘦,四十出头,穿一身蓝布短衫,布料洗得发白。男子手上虽然玩得溜,也知晓怎么攥住来人的眼珠子, 但一看便知不是以耍手艺为生的。
他先冲着围观来人使了个“三出袖”, 又玩了个“画中仙”, 现下正在取盆烧油, 做一出“滚油取富贵”。 柴火热烧, 油不刻便沸在锅里,滚起铜钱大泡。
男子收着嗓子连叠声地吆喝, 见四下里围观者渐众, 他又卷了两次袖子,将手在一旁凉水盆中浸了浸, 将臂伸进滚烫的油锅中,取出了沉在底下的两个通宝。
四下一片热烈掌声。
反响热烈, 他身后适时走出来一个老年人,举着笸箩收了一圈铜钱, 人渐散开。
男子耍耍停停,待日到正午,他饮几口水,与身后人说了几句话,二人收拾地铺上的把式往南去。
坊市已不如清晨热闹,赶着车转过两条街,车背后忽有人叫道:“张总管。”女人声音伴着轱辘声,喊了几遍张和才才听见。
把车停在道旁,张和才跳下车往后走了几步,对来人点点头,态度不冷不淡。 女人笑道:“张总管又去撂地?”
张和才点头,招呼了一声“戚家的”,随即错开眼看向她牵着的孩子。
小姑娘刚五岁,穿一身新绿缎面袄,抬着眼望着他。见张和才看过来,她叫了一声:“阿大。”又叫一声他身后的人:“三爷爷。”
张和才前行两步,一只脚微跛,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身,张开怀抱。女孩放开她的母亲冲过来,搂住张和才的脖子。张和才回抱住她,等再放开,女孩衣袋中多了两把糖。
女孩喜欢张和才,并不松开怀抱,搂住脖子的手转到面孔上,捧着他的脸,张和才任她看,慢慢地笑起来。
“阿大,你这里又长了个斑。”她指着张和才的鬓角。“头发也白多了。”
张和才呲牙瞪了她一眼,捏她脸颊。
“再说下回没你的糖吃。”
女孩根本不在乎,“我又不是为了吃糖才来见阿大。”三个大人都笑了,张和才重新把她搂在怀里。
“今天一早我出门时苗苗就吵着要上街,想来找张总管,一个月不见可想坏她了。”戚婉铭近乎慈爱地看着二人,摸了摸戚歆的头。
“开春之前年关大办,和才是忙了点儿,没顾得上。”三叔在后面搭腔。
戚婉铭开了个玩笑,“今年王爷整寿的时候总管就累病了,怎么年尾了还不退位给林副总管?”戚歆听到这句话转头盯着他,眼神古怪。
张和才摆手,烦躁道:“让他盯了一回,差点儿砸了,到头来还是得我。”
太监长寿,但早衰的多,这些年张和才身子逐渐开始不行,又跛了一只脚,很多事办起来没有以前方便。
抱住戚歆,张和才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三人又闲叙了些话。他们在交谈间隙时不时看向戚歆,孩童搭建起一条的本无关联的桥,他们站在上面,祭奠多年前一个沉默的日子。
“回去吧。”把戚歆交给戚婉铭,张和才道:“再给苗苗误了饭点儿。”
戚歆回到母亲身边,戚婉铭对她道:“苗苗,和张总管说别吧?后日娘再带你来。”
戚歆不答,歪头思索地看着张和才,忽然道:“阿大,你为什么不找个媳妇?”
“……”
冰一般的沉默突然降临。
戚婉铭脸都白了,拽她厉声道:“口无遮拦!”
戚歆被吓得一缩,可她仍倔强地看向张和才,尖锐地道:“为什么不?爹有娘,孙哥有夏棠姐,他们一年都没有阿大一个月老得快!”
张和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戚婉铭劈手扇了她一耳光,“无法无天!平日里张总管把你宠过头了!和我回去!”戚歆鲜少挨打,突然而至的惩罚教她捂着脸颊愣住,连哭都忘了。
戚婉铭抿着失色的唇,冲二人迅速一礼,转身拉戚歆走远。
张和才在原地站了许时,忽然将牛/鞭交给三叔,转身道:“三哥先回吧,我走走去。” 三叔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接过牛/鞭,张和才拢起袖子,转身走开。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微跛,一如五年前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夜晚。
张和才从不与人提那个夜晚,没人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就那么消失了,夜晚发生的一切也被风带走。而张和才则将自己强行停在了时辰里,他一成不变又固执地衰老着,为了替李敛存好那段岁月,他用缓慢的死亡等待着她归来。
他甚至不需要凯旋。
三叔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该恨谁更多。
是那个女人,是张和才的等待,还是这个人间。
事实上,张和才自己也不知道,很多年过去,他已经开始辨不清情意与恨意。
刚开始时发疯的想,一年过去,想变成了念。他把李敛挂在嘴上一段时间,眼见归期无望,念渐渐化作了恨。他恨李敛的杳无音信,恨她飞檐走壁,最恨她的那句你等着我,可他又不能不等,他不愿不等。
一年一年,念淡了,恨也被消磨,留下一些不知该算什么的东西。
他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甚至她如果再来,那还算不算回,但他知道不能算了。世间有些事,稀少的那么几件事,它们是绝不能算了的。
他可以对一切说算了,但李敛不行。
坐在酒肆棚前,张和才把空掉的酒壶和之前两个排在一起,起身去柜台又拎了一壶。酒肆老板早就认识他,这些年他喝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默,没有李敛,他就把自己活成李敛。
如果你死无葬身地,我就是你的衣冠冢。
人来人往,张和才双眼逐渐朦胧,再半壶下去,他趴在了桌上。
一阵风过来,打着卷拉扯他的后袍角。
“老头儿,哎,哎——老头儿。”
张和才被叫烦了,扭头色厉内荏道:“叫谁老头儿!”
阳光照在朱红的院墙上,金琉璃的瓦闪着光,托着上面的女人。她扎着马尾,一腿曲着一腿打晃,懒洋洋地叫他,一身江湖人常见的黑短打。
张和才眨眼。
“李敛?你回来了?”
女人笑笑道:“什么李敛?这儿哪有叫李敛的人?”她轻巧跃下墙头,唐彩纸绘一样落在他身前,装模作样打了个千。
“小女子张李氏。”
手一挥,她那身江湖短打化作罗裙,素白的衣摆在日光下泛着光。
她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斩断了旧日的恨,擦净了神隐刀上的血。手中掐着一枝花,她冲张和才做个鬼脸,将花递给他。
“七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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