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昔这话说得有点急,像是怕霍祈不相信似的,迅速从包里翻出了证明材料,递到霍祈手边。
霍祈却没有接,单单用眼睛瞥了一眼,嘴角掠过一丝淡笑:“我知道了。”
谈昔只好尴尬地将资料塞回包里。
从出租车下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除了处理伤口的五分钟,谈昔一刻都没坐下。她感觉到髋关节处有点酸胀感,便下意识地交换着抬了抬腿。
动作幅度很小,可医生总是有着细微的观察判断能力。即便不是如此,他也太了解她了。霍祈扬眉,示意她面前可以座位,可以坐下。
谈昔突然有种不真实的幻觉,仿佛眼下就是七年前的午后。
记忆里那时的阳光粘稠而梦幻,他们在干净宽敞的教室里写字,学习,考不好就是天大的一件事,所有的活动区域也不过是小小的校园。
衰草枯杨,青春易过。
而现在,总是充满着各式各样的烦恼。
“谈小姐,你想问什么?”霍祈直直逼视她,眉眼间透着掩饰不住的疏离和冷漠,也或许是不想隐藏。
就仿佛是一盆在零下的天气里放久的冷水,兜头而下浇向谈昔。
也是,她曾经给过他那样的难堪。他这样的天子骄子,如遥挂在天边的月亮,可却为了她卑微祈求。
能不恨她么。
谈昔觉得如芒刺在背,她颤了颤睫毛,将倾巢而出的记忆压抑回脑海里。她是典型的逃避向人格,此刻只想夺门而出,不跟这个男人相处分秒时间。
她怨恨自己,为什么不在来之前调查一下,张爱国的主治医师怎么是他呢?以及她一直那么排斥知道他的消息,何必呢,倘若知道一点点,也该避开这里,避开临水市。
或者在那个热情的小护士介绍霍医生的时候,她就该多嘴问一句,霍医生姓谁名谁。
谈昔没法逃出去,这个案子再小不过,如果连这么小的任务都完不成,程par估计连杀了她的心都有吧。
“张爱国现在怎么样了?我能与他沟通吗?”谈昔咽了咽口水。
“闭合性脑损伤,身体多处骨折,造成严重错位,骨折处髓腔内严重血肿,导致脂肪滴进破裂的静膜窝,引发脑部脂肪栓塞。简单来说,他处于昏迷状态。”霍祈的手指敲击着桌子,他轻轻俯身,带来淡淡的压迫感,“你说呢?谈小姐。”
他满脸写着生人勿近,谈昔眨了眨眼,心下了然:“那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霍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等通知吧。”
说了等于白说。
“那谢谢霍医生了。”谈昔笑了一下,便撑着凳子边缘站了起来。
霍祈扬了扬眉,目光随意地落在她身上,似是不经意地问:“没别的了?”
谈昔垂了垂眼帘,还能有什么。
“没有了。”
显而易见的,霍祈脸色难看了不少,他捏了捏眉心,嗤笑一声。
谈昔晃动了一下脚腕,脚腕又酸又木,每次坐下再起来都需要活动一下才能走,否则整条腿就像机械的木棍一样。这些小细节霍祈都看在眼里。
如此鲜活的谈昔,跟记忆里的她一模一样。
“比如,跟我叙旧。”霍祈睫毛很长,眼睛如一汪深潭。
他的眼神富有侵略性,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像是带着某种攫人的力道,话语仿佛是一字一顿挤出来的:“前女友。”
前女友。
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好定义,无非就是分了手的男女朋友。
不过这手分得不怎么体面罢了。
——如果你问谈昔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高三时跟霍祈谈了场恋爱。
这场恋爱她耗尽了身心的全部,最终却跌跌撞撞地分开。这一刻,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双大手,死死扼住了谈昔的咽喉。
空气像是被胶着了,她呼吸不畅,轻轻张开了嘴,艰难地捕获到一点新鲜的空气。
“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好说的吧,”谈昔抿了抿唇,掌心已经濡湿一片,她用小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许久才慢慢说,“你果然成了了不起的人呢,真为你开心。”
回应她的是男人冰冷的声音:“可我从你脸上并没有看出半分开心的情绪。”
谈昔心生烦躁,她生活的环境一直都很单纯,不太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于是她努力地撑开唇角。
霍祈抿了口水,撂下杯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轻呵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谈昔:“……”
她是为公事而来,碰上个前男友也就算了,这位前男友显而易见是在为难她,还有没有意思了?
她是欠了他,可是很多东西一旦扯上情,就不是那么说清楚的了。说到底,她是欠了他,可他也是一厢情愿。
“霍祈,凭什么你让我笑我就笑,学生时代那点往事早就过去了,没有人抱着回忆不撒手,我不认为大名鼎鼎的霍医生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不要给我戴高帽,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
他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谈昔移开眼睛,这男人本就偏执,认死理,她犟不过他的,而且也就见这么一次,也没必要跟他犟。
她缓慢地勾唇:“好,那就不说这些了,听门外的小护士说,霍医生如今事业有成,美眷在怀,也不愧是学生时代最耀眼的人,祝你幸福。”
这句祝福谈昔绝对诚心诚意。只是霍祈在听到某个字眼的时候,眸子微微错愕,只是转瞬即逝。
谈昔出了门之后,隔壁办公室的刘主任敲门进来:“小霍啊,刚才那个女孩是谁啊?”
刘主任虽然是主任,但主要也是沾了年纪的光,霍祈虽然年轻,但是业务能力远远在他之上。他名义上是他前辈,却实则要向霍祈学习很多东西,说霍祈是医学界新生代英雄都不为过。
霍祈手撑桌面,扯了扯领口,深呼一口气,刚才与谈昔僵持的时候,他又何尝不紧张?
——这样一个让他爱过恨过的女人。
刘主任主要是奇怪,还未见哪个病人之外的人在霍祈诊室内逗留这么长时间,而且那个女孩很年轻,跟霍祈是同龄人,他不得不怀疑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故事。
霍祈淡淡吐字:“一个故人罢了。”又犹疑看向刘主任,“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
刘主任家庭幸福,没事就在各大科室秀秀自己勤快体贴的老婆还有优秀的儿子,他是最幸福的已婚人士:“我这不是操心你的终身大事么?”
“不用操心,”霍祈眼神移向窗外,声音很低,“我有女朋友了。”
哪个科室不知道,高岭之花霍医生有个从不见人的女朋友,他很爱很爱那个人,才将对方保护得如此之好。
就连谈昔都知道了。
刘主任指着他直摇头:“你小子啊,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还想骗我?我一把老骨头岂是你说骗就能骗的?”
“你瞧瞧你,情志抑郁,一看就是气血不畅,哪像半点热恋之中的样子?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
霍祈顿了顿,又听见刘主任说:“你说你有女朋友,也无非就是想堵住那些女孩的嘴,说实话,你这也真够烦的,别管医院还是病人,来个人就想给你介绍对象。”
“当然,主要还是你太优秀了。”
刘主任拥有正常的审美,霍祈长得确实足够好看,五官清冷英俊,若是笑时,又带了分秀气。
而从专业角度,霍祈是他欣赏的年轻人。
当初他也动过想把自家侄女介绍给他的念头,不过瞧他那张冰块脸,他可害怕侄女受委屈,自家老婆子原谅不了他。
所以此刻,他纯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霍祈嗯了一声,没否认:“别说出去。”
刘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不过你还没说,刚才那姑娘怎么回事,跟你什么关系。”
“没关系。”霍祈面无表情。
刘主任瞧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故事,做他们这一行的,见惯了生死,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霍祈,不过执刀两年,却沉着淡定得像个在这一行做了几十年的,让人下意识就忽视掉他的年龄。
刘主任鲜少见过他有情绪波动,可是今天,从他脸色明显看出了不寻常的情绪。
不过,他不想说,那他就不多问。
“不挖你隐私了,但是那姑娘腿怎么回事?是受伤了吗?”
谈昔出去的时候,刘主任正巧在门外,他本来好奇地打量着谈昔的样子,可是却敏锐注意到她的走姿有点奇怪。
这个问题没什么好回避的。
“她关节是不太好,应该是遗传的她妈妈,具体什么病我不清楚。”
刘主任笑着摇头:“你啊你,这都不知道,都不懂得关心一个女孩。”
霍祈抿了抿唇,没说话。
哪里是他不想关心,是谈昔敏感得很,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从不多谈,他也就尊重了她的隐私。
何况他们加起来也就谈了不到半年的恋爱,后来他想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人家死活都不肯见他了。
他才是冤得很好不好。
关于他跟谈昔的事情,压根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不过既然见了面,就绝对不可能放过她,死也不会放过她。
谈昔跟他生不同衾,死必须同穴。
霍祈微微眯了眯眸子,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他辛辛苦苦布下的网,终于要开始坐收渔翁之利了。
谈昔回了律所,就直奔程par办公室。
她必须推掉这桩案子,再跟霍祈接触下去,她小命都要没了。
第3章 、Chapter 03
“什么,这么简单的案子你都不想做?告诉我,谈昔,你为什么进入这一行?”程立则摘下眼镜,目光透着不解。
“我就不跟您说什么为了正义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我只是为了生存,对我来说,如何有质量的生存下去才是最值得操心的事情。”
其实谈昔大学念的是经济学,和法律沾不了半点关系。
她生在一个很传统的城市,在她生活的环境里,老一辈人觉得只有考公考编才是正经工作。所以在填报大学志愿时,她听从父母的建议选择了经济学,因为这个专业对于考公比较对口。
谈昔本人不排斥这个,她本来就是老实本分的姑娘,安安稳稳在小城过一生,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这是她向往的。
她身体也不太好,不想别人能走很多路,她会疼,脚脖子疼,髋关节疼,腰背也疼,只要累了就疼,疼得想骂人。
如此看来,坐个办公室确实是很好的工作。
毕业后,她翻看着自己城市往年招录的公告,翻啊翻,在看到体检标准时,看到某条标准,整个人都要颤栗了。
那股酥麻的电流感麻醉了她的骨髓,她感觉朦胧之中似乎有一条白光劈过。
——结缔组织疾病,不予录取。
她快速输入那几个熟悉的字眼,果真是啊。
从她十六岁那年,父母带她去省城,医生看了她的检查报告,叹了口气说:“你得了一个不用看的病,往后就积极锻炼身体吧!”
这个病是从她三岁那年就发现了,只是兜兜转转十六岁才确诊,只因为太罕见,百万分之一的概率。
那时她很开心,她本以为需要打针吃药,需要动手术,谈昔最怕疼了。但是医生告诉她,不需要治。
只是她很疑惑,为什么医生这样说,母亲的眼底却遍布阴霾呢?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她长大才明白,其实,不用看的病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看不好的病啊。
她不累的时候只有一点点异常,几乎与常人无异,只是动作比别人慢了些。但若是累了……不说吧。
所以当谈昔知道,一直以来努力奔赴的那条路其实无路可走的时候,她淡定地给招聘方打了电话,询问了一下自己究竟能不能报名,关于她的病症,其实太过稀有,招聘方让她去医院做个体检套餐试试。
当医生看过报告说,遗憾地说了声“抱歉”后,谈昔恍惚着笑了一下,道了声谢。
她允许自己难过,但不能难过太久,她用了一周埋怨命运的不公,而后迅速振作起来。她学的经济学专业,除了进入体制内,对她来说没有更好的道路可以走。
而她在大学听过几节宋洵声讲过的法律课,非常有趣,虽然仅仅是选修课,但她课后有自己了解这方面的知识。谈昔知道,自己是热爱这个行业的。
她也就决定,自学通过法考,彻底转行,做一名律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拿出常人没有的意志力,用了半年时间通过司考,让不少法学专业的学生叹为观止。
“谈昔,我知道你很有意志力,所以这桩案子你没必要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谈昔叹了口气:“我就不瞒您了,张爱国的主治医师是我的前男友,我不想见到他。”
程立则摘下眼镜,缓缓叹口气:“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别说前男友了,就是跟我们产生过过节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我们因此就不工作了?”
谈昔摇摇头:“我们分手分得特别不体面,跟他对接工作,我很难进入到状态。”
“小谈,你还是太年轻了,其实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会发现,其实男女之间腻腻歪歪那点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张爱国的案子很简单,你跑上几趟就处理完了。我虽然不能以我的标准来要求你,但是诚然,这对你来说是个锻炼自己的好机会。”
程立则语重心长道。
谈昔依然犹豫。
“你做事细心,很有拼劲,我一直很欣赏你,别让我失望了。”
“我……”
“回去吧。”程立则捏了捏眉心,他是真的累了,他手里是一些比较棘手的案子,已经熬了好些天。
谈昔将准备好的话咽到肚子里,她是真的不想让程立则对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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