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温素雪送了送她。
他没有提起那枚灵珀仙果的事,啾啾也没有,她只是问:“师尊与你们说起关于我的处罚时,你也点头同意了,是不是?”
“是。”温素雪直接承认了,清冷冷的,“你安心待在焦火山,其它事我和你兄长会处理。”
啾啾不关心那些,她只是关心:“你也认为是我杀了棠鹊的灵宠?”
“……”
过了许久,温素雪才淡声回答:“是。”
他从小就这样,不会为了哄她开心而撒谎,在这些微妙的地方直白得近乎残忍。
温素雪就是那种,能冷漠地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感情”“我不相信你”“你不要对我有期待”的人。但他却绝不会坦率承认“我喜欢”“我希望”“我想要”。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啾啾说:“我没有。它自己撞的墙。”
少年不置可否,沉默地陪她走完焦火山前的路,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素白又单薄的背影不消多时便消失在焦红薄烟中。啾啾也没有回头。
她要在焦火山呆一年,必然不能只是无所事事地呆在这里玩泥巴。
门派深谙要将资源最大化利用、多样化利用的道理,所以她在这里的时间主要分成两部分。第一是去讨刑峡领罚。第二是去问世堂焦火山分堂,驻守此山。
现在啾啾先被送去了讨刑峡。
焦火山里充斥着废土与余烬,看不到生机,放眼望去,入目全是黑色枯枝、断壁残垣。越往里走温度便越高,半空中时不时有零散火星稍纵即逝。
空气也渐渐变得稀薄。
“你说炼气期的小丫头被打发到这里来,没问题吗?”走在最前端的两名弟子小声嘀咕起来,说话时回首瞥了一眼。
啾啾走在队伍最中间,低着头,一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莹白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身上好几处没有愈合的伤口崩裂,渗出血珠,浸入衣衫,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为了达到惩罚的目的,被送往的讨刑峡的人身上都会被施以禁令,防止他们用灵力护体,抵抗刑罚。
所以这去向讨刑峡的一百里地,只有啾啾是纯粹在靠一双脚走路。
“不知道。”另一个人摇摇头,也回头看了看,“够呛。”
“你说明皎真人怎么想的?我一个筑基期在讨刑峡呆久了都受不了,她一个炼气期,还要在这里呆一个月。”要知道,讨刑峡是整个焦火山最热的地方之一,那说话的弟子压低声音,“就不怕把她灵根给……灼毁了?”
话音刚落,另一人就用胳膊肘撞撞他,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慎言。不过片刻后,这人也叹了口气,小声:“听说这位师妹还是木灵根。”
把一个木灵根放到火之山里,能好吗。
两人各有所思,不再说话。
队伍在山里不眠不休地行进了两日,终于抵达讨刑峡。将啾啾捆上行刑柱时,为首的师兄故意将锁链放松了些,也能让她在受罚时有余地挣扎两分。
“有些痛,想叫就叫,不必忍着。”
少女依然低着头。
好像这一路以来,就没有见到过她的脸,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瘦削小巧的身形、低垂的睫毛和沉于阴影的脸。
师兄们对视一眼,退出巨大的圆形石台,“铛”地一声,行刑阵就此打开。
金白光芒四溅开来,绚烂之中巨大的鞭子凭空生出,不等众人反应,就是嗖的破空之声由远及近,最后落在柱子上的人身上。
“啪!”
惊心动魄的鞭打声冷冰冰地在山谷中回荡,声音高昂响亮,叫人心中发怵。就算不回头,也能想象触目惊心的画面。
刻骨鞭虽说不会让人受伤,可它会让人疼,疼得刻骨铭心,让人永远记住自己犯的错,自己付出的代价。
“啪!”
山谷中渡鸦被惊得飞起,不多时,一只只黑色残影自头上掠过,“啊啊”的啼叫盘旋聚集。
“啪!”
队伍中年纪最小的少年忍不住皱起一张脸,死死盯着地面,表情难受。他这还是第一次执行处刑任务,本以为不用战斗不用出力,是个美差。可谁能想到——站在这里,听鞭子抽打的声音比其它任何任务都要让人难熬。
不知道那师妹情况如何了。那小姑娘看起来又瘦又弱,能受得住这鞭刑吗?
背后除了鞭子,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那小师妹硬是一声没吭。
小少年没忍住,透过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啾啾双手被高高缚起,脑袋依然低垂着,因为使不上力,被捆得松松的身子也微微弓起,更看不清楚她的脸。
不知道晕过去没。希望她是晕了吧。
——她实在是太瘦了。不像个修仙的,更像俗世里闹饥荒时吃不饱的孩子。她那个姐姐,对,叫棠鹊那个,身形比她美丽有致许多。
师兄匆匆收回目光,拧起的眉多少透出几分于心不忍。他深呼吸一口,抬眼看向头顶逡巡的黑色渡鸦,尽可能不把注意力放在鞭打声上。
“啪!”
啾啾确实想晕。
刻骨鞭抽打下来实在是太痛,比普通的鞭子抽打在身上还要疼上千百倍。她没有受虐倾向,她希望自己能晕着捱过去。
但刻骨鞭能让人时时保持清醒。
她硬是咬牙生生扛过二十鞭。
啾啾想了许多。为什么她要受罚,为什么受罚的人是她。
“不是我杀的青鸾。是它自己撞墙死的。”
这句话她说了无数次,坚持说给每一个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哥哥如此。温素雪如此。
为什么。就因为她不是棠鹊吗。
便真是她杀的青鸾,事情的起因究竟如何?青鸾是棠鹊的灵宠,为何要无端攻击她?
——对的。他们不信的。
因为她不是棠鹊。
棠鹊高贵美丽,天资极佳,受尽宠爱。而她天生残体,一直挣扎于泥泞之间。一个是云,一个是泥,生于云端的人又怎么犯得着去踩死蝼蚁呢。
可是,她真的没有。她明明没有。
没有人想过,她不是石头人,她也有一颗会感知温凉的软软的心。总是被她热爱的世界刀棍相待,她也会难过,她也会委屈。
谁让她不是棠鹊。
二十鞭结束。
啾啾脸上水淋淋的,不知道是痛出来的汗,还是刚才一时委屈哽咽落出的泪。
华光星星点点,在焦火山永远乌红的天空下消散。行刑阵运转,阵眼沉落的同时,刻骨鞭也消失在半空中。
隔绝刑场的光壁缓缓落下,手腕锁链一松,在师兄们匆匆跑来的脚步声中,啾啾倒在石台正中,意识陷入黑暗。
“这是——?”
少女身上伤口全部崩裂,衣衫红成一片,狼狈不堪。她浑身是汗,唇色发白,脸颊上却有黑纹如花茎一般绽放延伸。睫毛时不时颤动,眼角泪珠透出血色。
那年纪最小的师兄吃了一惊,刚要上前,便被为首的弟子拦住。
“别碰她!”他抽出剑,大喝一声,“这是入魔之兆——她生出心魔了!”
“那怎么办?”几人退后一步,面面相觑。
想到刚才的鞭刑,都有些沉重。
这么个小姑娘,身上旧伤未愈,又挨了整整二十鞭。想得开才怪。
为首弟子抿住嘴角,低头看了许久,才用剑尖指向一动不动的少女,低声道:“守着!若是魔气继续侵蚀,未见好转,便——杀了她!”
第9章 你想回家吗?
识海又称紫府。
虽然名称里有一个“海”字,但实际上每个人的识海都长得不太一样,并不一定非要是海。
今天以前,啾啾的识海一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但现在识海里的场景变了。
形状各异的巨大建筑密集地在城市中堆砌,广告牌和LED灯让人眼花缭乱,缆线在逼仄狭窄的墙壁间交错纵横,小型飞艇穿梭于摩天纪念碑上方。
过度的光污染让城市中不见星月。紫色霓虹“菜”字招牌下,戴着机械义肢的老板娘正将西红柿的价格调高,下水道边黑黢黢的贫民窟有人在犯罪,有人在疲惫地仰望城市高楼。
啾啾有一次问她同桌:“赛博朋克是什么?”
她那位小卷毛同桌头也不抬:“就是我们的当下呗。”
啾啾全想起来了。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也不是原装的啾啾。
这本书原名《成仙记》,比起升级文,更像是一本成长文。
毫无疑问,棠鹊是这篇文的女主角。
故事的开始要从啾啾的回归说起。
从小幸福长大的棠鹊突然得知自己并非棠家亲女儿,无疑晴天霹雳,将她生活搅了个天翻地覆。棠鹊感到迷茫又无所适从,这无可厚非,毕竟她那时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十岁小姑娘。
一边是她深爱又深爱她的家人。一边是被她顶替身份的真千金棠鸠。前者让她伤心不舍,后者让她愧疚痛苦。
十岁的棠鹊仿佛一夜长大,经过几日的痛定思痛,决定将对方的人生还给对方。
“渐渐翻白的天色中,棠鹊的眼睛越来越明亮,稚嫩的脸庞上已经依稀带了少女的清丽,现在透出些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早熟和坚毅。啾啾的回归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一直将她保护得很好的壳上,而现在,她不等啾啾的第二锤落下,自己破壳而出,面对未来的狂风暴雨。
终于,清晨的第一抹曦光洒落,棠鹊抓了外裳,推门坚定地走了出去。”
这是棠鹊决心割舍亲情那一段的描写,也是棠鹊的第一次蜕变,别说棠父棠母了,连文下的读者们都嗷嗷叫着“小鹊好帅,心疼小鹊!”
幸好,棠鹊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她有一对明事理且温暖的养父母。
她依然是棠家的女儿。
父母问题解决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棠鸠。
这篇文的定位是温暖。要想温暖,首先就要有冰冷。
那这第一冰冷的,肯定是便宜妹妹棠鸠。
在巨大的愧疚感下,棠鹊开始绞尽脑汁地对妹妹好。比如把棠父棠母给她的新衣服送给妹妹,把棠折之带给她的小云糕分给妹妹。带她认识自己的朋友、主动帮她复习功课。
可是这一切,妹妹都不领情。连声谢谢都没对她说过,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殷勤,还对她不冷不热的。
于是生出了第二个冰冷——是棠鹊的心。
这些变故折磨着她,她只能学着棠家长子,她最崇拜的棠折之哥哥的样子,强迫自己淡然无谓,疏离潇洒。
温暖也就跟着诞生了。
她的朋友和家人都更加心疼她,关爱她,照顾她,时时刻刻烫着她冰冷的心。他们还指责棠鸠、辱骂棠鸠、厌恶棠鸠,痛击这位冰冷的源头。
作者是真的很会写。
棠鹊明明没遭遇过什么挫折,就连人生中最大的变故也被偏心她的人轻而易举抹平,大家都爱她,可她就是忧郁得一匹,还忧郁得很正当,仿佛那个变故给了她毁灭性的打击,她身如浮萍自飘零,只能抱着伤默默舔舐。
她那些青春疼痛的心理活动把整本文都搞得很阴郁。
而那些温暖,就在阴郁中显得更加闪亮、弥足珍贵。成熟的哥哥、强大的知己、温柔的竹马、元气的师弟——真诚的少年们让读者纷纷姨母笑买股。
这对于棠鹊来说,是享受偏爱的人生旅程。对于啾啾来说,就不那么美妙了。
她此前那种“有看不见的风暴强硬地将她卷向棠鹊的对立面”感确实如此。
这本文不是群像文,在那么多男角色的加持下,本质是一本苏爽向的成长文。对女主角心路历程、成熟长大的描写极其细腻,对配角就没那么用心了。
啾啾觉得她一出场就顶着“我是反派”的buff,不然为什么大家都能在第一时间对她提起戒心。
因为她在书院不声不响地考了第一,所以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被棠鹊知己鄙视“不懂感恩”。老实说,她穿书之前,在她自己的世界,就年年考第一来着。她在黑风寨不也是个外置大脑。
头脑好用,成绩优异怪她咯?
再后来,她又被轻易地评价“心胸狭隘”,被定罪“嫉妒棠鹊”,被视作“留不得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听听她的声音。
这换谁,谁不得生出心魔来?
原著里的棠鸠生了,被侵蚀了,堕身为魔,成为太初宗和棠家的耻辱,成为棠鹊朋友们嘲笑鄙夷的对象。于是她满怀恨意地追杀一切与棠鹊相关的人,最后被温素雪一剑穿心。
魔气一点点退散,棠鸠的脸从黑色的魔气下显露,鲜血溢出口唇,她茫然看向天空时,视野中出现了棠鹊的身影。
彼时已然清丽绝尘的少女,居高临下,用看穿一切的通透神情,淡淡地说:“棠鸠,你不是恨他们,你是嫉妒我。”
到死,也没人听棠鸠说话。
不管是自以为自己看穿人心的,还是真傻逼的,全都认为她错在嫉妒。
啾啾:不,错在她是这本文的女配。
啾啾站起身,巨大的城市射灯在天空中交错摇晃,带着焦躁臭味的风迎面扑来,她慢慢走进这座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
家里空无一人,一家四口的相片框还支棱摆在玄关柜子上。这个相片框支架有点问题,以前啾啾每天上学前将它扶起来放好,放学回家后又看见它倒在了那里。
她给爸妈反映过这个问题,说,能不能粘一下支架。爸妈答应了,却一直没空去做。
现在相框支架已经被粘好了。
照片里她也不爱笑,对着镜头一脸严肃,哥哥大笑着,伸手在她脑袋上比了个鬼角。
啾啾往里走。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有个花架,上面养的都是她喜欢的花。哥哥房间一如既往的乱,游戏机散落和全息屏扔在地毯上。
她最后回到自己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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