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后,林悠便开始茶不思饭不想,觉得生完孩子后,就只剩下松松垮垮的肚皮和满腰的黑斑,自己的身体再回不到从前。
怀孕初期,她更多担心的是孩子,所以哪怕没有胃口,也逼着自己往胃里塞东西。
现在,预产期在即,知道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界和他们见面,她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
到了九个月,林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大胖子,连走路都费劲,体内泌乳素分泌增高,开始涨奶,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她睡不着,訾岳庭也就不能睡,陪她说话,给她热敷,让她能舒服一点。
以前学的哄娃睡觉的歌,现在全都派上了用场。
果然,小家伙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产程比预期整整提前了半个月。
从不规律宫缩开始,林悠在家疼了足足两天。到了第三天,宫缩频率加快到每五分钟一次,訾岳庭赶紧送她去了医院。
林文彬接到通知也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相较于訾岳庭,他比较有经验,在产房外头,林文彬就跟他说了,“你不用进去伴随,因为实际没有什么用。你进去,最多就是保个险,不会顺转剖,也使不上别的劲。”
作为一个过来人,林文彬好心劝告他,“男人看了生孩子,会有阴影。”
这几天,訾岳庭在家基本没怎么睡。到了产房,他更难受,只能在外头焦虑等待,签手术单,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林悠算得上是很能忍耐的人,平时有什么小病小痛从不喊疼。可就是性格坚韧如她,躺在产房里一样喊得撕心裂肺。
到第二产程的时候,宫缩加快到每分钟疼一次,林悠实在受不了了,抓着訾岳庭说:“我不想生了……不生了,好不好。”
她这么有毅力的一个人,已经疼得失去理智了。
訾岳庭听不下去了,连忙去找医生,要打麻药。
刚怀孕的时候,他们也去看过中医。当时中医就说了,小姑娘太瘦了,骨盆窄,不适合生孩子,少不了要遭罪。
但顺产,是林悠自己的决定。
因为顺产不会留疤,恢复快,她能早点回去工作。而且剖腹产,麻药过劲了,伤口会更疼。
无痛是打在腰上的,会让整个下半身失去痛觉,近乎于半瘫痪的状态。疼痛的强度虽然会减弱,但疼痛的长度会增加,万一麻醉没扎准,可能下辈子都不能走路。
加上林悠之前办案受过伤,腰间盘挫伤,还在恢复期。麻醉师来看了两三回,都不建议打麻药,把风险反复跟訾岳庭说了好几遍。
“如果打不好,可能变成高位截瘫。而且麻药实际只能降低一点点疼痛度,产程变长,受罪的还是大人。”
訾岳庭在那一天里签了很多字,各种各样的单子,医生一直在跟他说,风险,风险,风险。
他也算当过爹的人,也看着身边人接二连三的结婚生子。他可以自己做到不慌不忙,但实际根本不是这样的。
在这一天,他才清楚地认识到,原来自己身上肩负着那么多的责任。
麻醉师来来回回被折腾了四五趟,最后他们还是决定不打麻药,要顺产。
訾岳庭进产房去伴随,所幸的是,孩子很给他面子,生产的过程很顺利,没让妈妈多遭罪。
孩子生下来,被医生送到妈妈的怀里,脐带还没剪,哭起来,嗓门很大,五官全皱在了一起。
然而奇妙的是,孩子睁开眼,看的第一眼居然是爸爸。
黑黑的眼睛,像个外星人。
就在这个瞬间,訾岳庭顿悟了一件事情。
生命,并不是因为他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是因为生命自己想来到这个世界。
从他出生落地的一瞬间,这个生命就不再属于他了。
怀孕期间,盆骨的挤压会让孩子天生自带产瘤。而小家伙的产瘤很大,脑袋上肿起来一个淤青的大包,足足有7、8公分,护士为了不让他们伤心,悄悄拿了个小帽子给他戴上。
“产瘤不影响健康的,只是头皮水肿,大概一周的时间就会自然吸收掉。”
剪掉脐带后,护士带着訾岳庭去隔壁屋检查孩子,看看四肢到处是否正常,连手指也一根根检查过去,然后列下一个清单。
孕期营养太好,孩子七斤六两,在超重的边缘。
訾岳庭看着清单上整齐的勾列记录,松了一口气。
生命的喜悦,从这一刻开始。
生完孩子,林悠在医院住了一天一夜,就出院回家了。
林文彬把姜玉芬接到了锦城,訾岳庭原本订好了月子中心,但姜玉芬说不行,没这个必要,非要林悠在家坐月子,自己亲自照顾。
訾岳庭迟迟没有决定给儿子取什么名字,但林悠已经给儿子取好了小名,叫闹闹。
因为他实在太闹了。
从前二人世界的时候,家里总是很安静,他们都是喜静不喜闹的人,谁想正正得负,儿子像是有多动症。晚上不睡觉,一个劲地哭闹,好像有心要跟他们作对。
林悠身体恢复后,他们一家三口回了趟老宅,和林文彬一家人一起吃了顿满月饭,也算是了了老爷子生前的念想。
一个月大,闹闹要上户口了,但訾岳庭还是没决定下来给儿子取什么名字。吃过饭,孩子交由汪虹看管着,訾岳庭带着林悠去杜甫草堂转了圈,美其名曰找灵感。
浣花溪畔,春寒料峭,林梢浮动。
竹林下,溪水潭,仅一茅屋作伴。
两人牵着手,享受久违的安静。
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茶室约会,仿若还是昨天。
草堂便是这样一处地方。怀古,观今。
这一趟草堂没白逛,回去后,訾岳庭就有了主意。
——訾宁郁。
用这个“郁”字,全因他在草堂看到了一句诗。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林悠想到他从前画上的落款,是否也有特别的由来。
她曾在网上搜索过“渊渟”这个词的字面含义,是喻人品德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
而訾岳庭告诉她:“其实还有一个意思。”
“渊渟岳峙,这四个字,倒过来念。”
林悠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是他的名字。
两人偶尔也会坐下来,聊聊关于闹闹的未来。
父母对孩子未知的这种情感,会伴随孩子的一生。
人生中,未知的变数太多。你永远不知道未来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会走一条怎样的路。
而落到更实际的问题是——“你想不想让他画画?”
这个问题,訾岳庭思考过。
站在父母的立场,当然希望孩子能过得轻松快活些。画画这条路,太苦了,他走过,所以更知其中艰辛。
可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走同样的路。
“我七岁开始学画,并不是因为想要追随我爸的脚步。只是恰好,我也喜欢画画而已。我热爱艺术,并愿意为此付出一生。”
訾岳庭看着摇篮里天真无辜在吃手的闹闹,说:“如果他找到了他热爱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他。”
新画廊选址在一座静谧幽深的老宅院,背靠文殊院,闹中取静。
临街挂了块极不起眼的灰石牌匾——Spring Gallery。
而此Spring并非彼Spring。
穿过栽满齐腰高的矮竹庭院,正中天井摆着一座用小便池做的喷水池,上面签有R.Mutt 1917的字样。一目了然,画廊的主人要将对杜尚的个人崇拜进行到底。
“我希望我的收藏能够选择顾客,而不是让顾客来选择我的收藏。”
这便是他办画廊的初衷。
不同于二十世纪初的艺术家们抱团取暖,当今的艺术家也好,收藏家也罢,都只能单打独斗。
相较于炒卖艺术品,訾岳庭更愿意将这间画廊变成他人生的展厅,一个能够抛开生活的焦虑,回归自我的地方。
有没有人欣赏,又是否有观众,都已不再重要。
一天下午,一位留法的收藏家怀着窥探之心,不经意走进了这间画廊。
奇怪的是,他发现这里所有的画,只有陈列,而没有价码。
他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竹林的剪影,画廊的工作人员并没有来阻止他。
他很好奇,在这样的地段,开一间这样默默无声的画廊,究竟靠什么盈利。
“我能冒昧问一下这幅画的价格吗?”
收藏家驻足在一幅布面油画前。这幅画被藏在了画廊的最深处,却丝毫不影响它的清颖脱俗。
因为他从这幅画中看到了孤独。
工作人员细声解释,“先生,不好意思,这幅画是我们老板的私藏,不对外出售的。”
收藏家继而在打量右下角简言两语的标签,好奇愈深,“这幅画有没有中文名字,它就叫做「Iris」?”
工作人员垂足思索,似乎碰到了难题。收藏家也不打算继续刁难她。看她的模样打扮,就像是附近美术学院过来兼职的学生。
自然她也不会认出,面前这位打扮朴素甚至有一些邋遢的法籍华裔,是当代艺术圈中著名的画家经理人。
整间画廊,有上百幅藏品,却恰恰是这幅画,触发了他对艺术市场敏锐的洞察力。
观望着一切的訾岳庭从左胸手巾袋中拿出钢笔,将这幅画的中文名字写在了名片的背面,留在画廊的讯息台上,随后不动声色地离场。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艺术的交流,应当是优雅且真诚的。
收藏家对于自己意外挖到的宝藏恋恋不舍,他没有错漏画廊的每一个细节,当然也没有错漏掉那张名片。
脚将要迈离画廊的前夕,他拿起了问询台上的名片,翻到背面。
上面写了五个字。
「荒庭春草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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