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容世子死了或不愿留冲喜娘子,明朗归家,以国公府手笔,那谢礼定甚为厚重。
“倘若侥幸容翡未死,国公府又愿意留下明朗,便将她扔在国公府几年,我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最重要是如此一来,便有了与国公府走动的机会。”明夫人眼中精光闪过,“到时带上你去看看自己妹妹,姐妹情深,也无人能说甚。”
一来二去,一则在国公府混个脸熟,二则总能碰上想碰见之人,到时凭女儿美貌,自家手段,呵……
其实无论明朗能否留在国公府,这冲喜一事,都为明府攀上国公府提供了契机,明朗之狗屎运,实则为明雪与明府做嫁衣,而到时明朗回来,还是要依附明府生存,照旧将其捏在手心,动弹不得,有些帐日后慢慢再算。
明夫人的算盘打的啪啪响,目中精光毕露。
明雪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忽又想起一事,“可万一,那几年里,明朗先近水楼台……”那双云朵般干净绵软的眼睛让明雪心头委实不安。
明夫人冷哼道:“哼,她有几分姿色又如何,病秧子和痴傻的名声在外,国公府又岂能接纳她?请她做冲喜娘子也不过因八字相合,权宜之计罢了。再则,容翡那般才俊,眼高于顶,多少京城名女都拒之门外,又岂能看上她?顶多看在我们伯府面上,对她客气些罢了。”
明雪稍稍安心。
明夫人又道:“这些事不需你们操心,我自会为你们筹划。你们将心思多多放在妆容打扮上,女子貌美胜过……”突然瞧见明雪披头散发之狼狈样,顿时怒道:“那么多人还打不过她一个!出息!简直饭桶!”
明雪捂着头,与明如对视一眼,讪讪不敢言。
那边厢。
明朗由安嬷嬷牵着,顶着寒风回到居所。那是伯府东南角一小院,青瓦白墙,明朗住进之前,明夫人特地吩咐人修整过,外观看上去整齐如新,院房里头则十分简陋朴素。灰扑扑的地面,几件半旧不新的桌椅。
两个丫鬟正坐在屋里嗑瓜子。
“姑娘要洗脸,去打点热水来。”安嬷嬷吩咐道。
丫鬟们不情不愿起身,打了盆热水,往桌上一放,好奇的盯了一眼明朗,被安嬷嬷一瞪,努努嘴,转身便走了。
水声哗啦啦,安嬷嬷拧帕子,给明朗擦脸。
明朗打架时的狠劲此刻已消失殆尽,束手束脚站在安嬷嬷面前,不敢做声,只眼巴巴的瞧着安嬷嬷。
安嬷嬷自幼陪伴她长大,名为主仆,实似亲人。如今只有二人相依为命,情分更非比寻常。明朗有时怕这嬷嬷更胜怕祖母。
明朗知道,安嬷嬷眼下生气了,且气的不轻。
安嬷嬷给明朗擦脸,那力道颇重,明朗想忍着,却委实有些重了,终忍不住叫道:“好痛呀~”
“现在知道痛了?!刚打架时不是厉害的很吗?”安嬷嬷将帕子扔回盆中,溅起一朵水花,“姑娘,我的姑娘,就那么一会儿,怎么就打起来了?先不说那是谁,你一个人,如何打得过她们?她们一个个身强体壮,如狼似虎的,再看看你,瘦的小猴儿般……她们对你半点情面都不会讲,万一伤重了可怎么办?”
“我赢了!”明朗扬起脸,长睫扑闪:“以前二狗哥哥教过我打架秘诀……”
安嬷嬷没好气道:“输赢又如何,最终会有好果子吃?看看,看看,这都成何模样了,小疯子般。”
明朗亦是披头散发,外衣被扯的不像样子,领扣掉了两颗,领子歪歪斜斜的露出里衣。
安嬷嬷道:“老夫人交待过什么?凡事三思,万事隐忍。日日叫姑娘念着忍忍忍,怎就记不住呢?”
明朗眼里慢慢蕴了泪,委屈道:“我忍了呀!可她们骂我娘,还说你,还戳我,一直戳,一直戳……你叫我啷个儿办嘛!”
安嬷嬷一顿,半晌,方道:“……别说蜀语。”
扁州邻近蜀州,许多蜀人来来往往,明朗跟着学了一口蜀语,回伯府后,沦为笑柄,安嬷嬷便让她不要再说,明朗偶尔却忍不住蹦出几句。
安嬷嬷没成想打架缘由竟是这样,半晌做不得声,片刻后方想起来不知明朗是否受伤,明朗摇摇头,展开手掌,手心里却躺着黑压压一簇头发,足有小拇指粗细。
安嬷嬷惊呼:“老天爷,你这是薅了她多少?”
难怪明雪惨叫成那样,还吃了个哑巴亏,明夫人竟没责罚。然则一想起免责的原因,忧愁便袭上安嬷嬷心头。这笔账明夫人迟早会算,现如今不过因为国公府之事,而暂且忍着罢了。
“可怎么办呢,竟要去做冲喜娘子了,我可怜的姑娘。”安嬷嬷说着便掉下眼泪来。
明朗慢慢将双手洗净,却道:“也不见得是坏事……反正,伯府也没什么好的。”
安嬷嬷摇头道:“姑娘不懂。在伯府,就算日子难过点,终究名正言顺。但去了别处,便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冲喜事败,明夫人那三寸不烂之舌,定会将过错推到明朗头上,使得明朗名声更坏,更不吉。
冲喜事成,明夫人则会尽揽大功以及攀附交情,为伯府与自家姑娘谋福利,断不会为明朗筹划半分。明朗寄人篱下,过的如何,全看她自身造化了。
无论成败,对明朗似乎都不利,但以目前情势来看,冲喜成功,容翡活下来,留在国公府,对明朗更有益。
否则,一旦回到明府,气头上的明雪定会变本加厉报薅发之仇。
“容国公府如何?那容世子人又如何?”明朗问。她自回京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
安嬷嬷是明老夫人还在娘家时的贴身丫头,随明老夫人来京中住过一年,后因老夫人随老伯公各处外任辗转,便被老夫人送回家乡嫁人了。她对京中之事本就了解不多,多年过去,世事变迁,更早已物是人非。
容国公府她倒是知晓的,容翡其人其事,则是偶然从下人们私下闲聊中听闻到的。
安嬷嬷有些犹疑,不知要不要全部告诉明朗。然而马上就要见到他了,瞒着也无用,知己知彼反而更有利。
世人皆知京城第一公子美名,却不知那容翡还有另外一个名号:玉面罗刹。
容翡十四岁上阵杀敌,手刃数百敌军,杀人如麻。入朝为官,手段雷厉,曾协当朝天子翻陈年旧案,诛杀上千人,面不改色。容翡文武双全,遇人杀人,遇魔杀魔,心狠手辣,据传六亲不认,冷酷无情。年纪轻轻,却有如那地狱罗刹,女孩儿们为他神魂颠倒,其他人等则为之胆寒。
明朗静静听着,她情窦未开,心思澄澈,对京城第一公子无甚旖旎心思,脑中只浮现一年轻俊美男人,白衣胜雪,却手持一柄利剑,神情淡漠,忽然唇角勾起一抹邪笑,眼神阴冷,信手一挥,剑锋挟着冷风迎面而来……
明朗一惊,蓦然回神,摸了摸脖子。
安嬷嬷见状,忙又道:“这些都只是传闻,不见得都是真的。莫怕莫怕……”
这安慰显然十分苍白无力,所谓空穴不来风,传言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容国公府权势滔天,家大业大,盘根错节,容翡其人,扑朔迷离,都叫人心中惶惶,忐忑不安。
明朗抬眼,与安嬷嬷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迷茫与彷徨。
主仆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半晌后,明朗开口道:“……那容世子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呢,嗯,祖母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吃饭吧,我饿了。”
无论如何,饭总要吃,觉总要睡。
菜早已凉透,那两个丫鬟早早跑了,想也叫不动,所幸小炉上炖着粥,安嬷嬷盛了些,服侍着明朗,一起就着冷菜吃了些,填饱肚子,而后洗漱后,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便上床睡觉。
炭盆业已熄灭,房中阴冷,安嬷嬷本在榻上睡,冬夜里实在太冷,便与明朗挤在一床,自小嬷嬷便带着明朗睡惯了的,明朗缩在嬷嬷怀中,手臂环住嬷嬷腰际,互相取暖。
外头天已黑透,今夜无星无月,风呼呼的刮着。
安嬷嬷年纪大了,容易倦,明朗很快便听见头顶呼吸变得悠长。却又忽然醒了,安嬷嬷想起一事:
“你先前说二狗教了你打架秘诀,什么秘诀?”
明朗精神一振,答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安嬷嬷:“……”
“……学坏不学好,”安嬷嬷睡意浓重,喃喃道:“姑娘家家的,不要打架,老夫人要知道了,定要罚你站墙角……我没有用,帮不了姑娘也管不了姑娘……打架不是什么好事……”
“晓得啦。”
安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静下来。
明朗一动不动,等了片刻,听见轻微的鼾声起,方轻轻抬头。安嬷嬷已睡着,却眉头紧皱,忧心忡忡,一只手还惯性的不时动一下,轻拍明朗后背,像小时候哄着明朗睡觉般。安嬷嬷还将她当成小孩儿。
明年春日,过了生辰,明朗便十一了,再过两年,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然而病中那两年,昏睡不醒,百事不知,身体与时光,仿佛都静止了,迟滞了。明朗醒来后,记忆依旧停留在摔倒前的六七岁,连她自己,也觉自己似乎还是个小孩儿。
她却需要快点长大。
一夕之间,明朗的人生天翻地覆,如同从天堂跌入地狱。然则她却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颠沛流离,病体孱弱,忙于吃药,生存,生活……
如今,更要被送去做冲喜娘子了。
她虽安慰安嬷嬷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则亦十分迷惘。自打离开扁州,她便犹如一片浮萍,于天地间飘荡,前途未卜,
失去了祖母的庇护之后,她好像一无是处。
明朗看着黑漆漆的半空,想起以前曾听过的话本子,里头的女子或智勇双全,有勇有谋,或一身绝学,武艺高强,一个个聪慧伶俐,敢于挑战恶势力,与其斗智斗勇,最终大获全胜,叫人拍手称快,酣畅淋漓。
我不够聪明,对不起。明朗默默的想。
我不够强大,对不起。
但我会谨遵祖母教诲,好好活着,好好生活。即便生在泥沼,身在逆境,亦要明朗的活下去。
风声小了些,已是隆冬,今冬却还未下过一场雪。
明日会下雪吗?
都说瑞雪兆丰年,明朗心念一动,忽然有种预感,今年的初雪就要来了。下雪是个好兆头,冲喜娘子之事,焉知祸福。或许国公府是个不错的地方,容翡亦是不错的人……
明朗往安嬷嬷怀中缩了缩,面上带着些许期待,慢慢入睡。
第二日一早,容国公府的人便来了。
第3章 . 入府 嘛哩嘛哩哄
明朗睡眼惺忪的醒来。
外头有人叩门,是明夫人派来的两个丫鬟,端着两只托盘。明夫人实在“大气”,自己女儿昨日被打成那样,简直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她却依旧能“不计前嫌”,做足表面功夫,特地置了几身行头过来。
“夫人吩咐你,今日就穿上。”丫鬟道。
明朗从善如流,换上新衣,洗漱后,前去拜别双亲。
今日明远山也在,与明夫人端坐正厅,一起等候明朗。
他体格高大壮实,高眉阔额,年轻时也曾仪表堂堂,如今人到中年,大腹便便,唇上留须,双眼浮肿,目光无神,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得志和优柔寡断之色。
明朗上次见到明远山,依稀还是今年初秋之际。从回来后,明朗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他似乎也跟随明夫人做派,对明朗不闻不问,但他的不闻不问却又跟明夫人不同。
他偶尔会来看一眼明朗,眼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停留片刻,便怅惘或叹息的匆匆离开。
明朗起先还觉得失望和好奇,后来渐渐习惯。他来,明朗便静静候着,他走,明朗便由他走,从不追问和挽留。
此刻。
明朗执手,盈盈行礼。
明远山咳了一声,神色有几分不自然,道:“唔,去了国公府要懂规矩,守礼仪,不可惹事生非,丢了伯府脸面。”
明朗扬起脸,注视着父亲,“女儿记住了。”
明夫人仓促准备的新衣有些不合身,略大了些,笼在明朗身上,更显得明朗瘦骨伶仃,雪白的面孔上双眸澄澈如清泉,婉转流动,与父亲四目相对,便微微弯起眼角,漾出一抹绵软柔和的微笑。
明远山神色一动,冲喜之事他无力阻止,眼下女儿那毫无怨言以及暗含着依恋与期待的目光竟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刹那间愧疚涌上心头,他站起身,亲去扶起明朗,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
“这些碎银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在国公府里,万一有什么事,叫人捎信回来……”
明朗捧着钱袋,还未说话,明夫人声音响起。
“哼,能有什么事?!即便有事,你又能如何!”明夫人冷冷道:“入了国公府,安分守己些,说话做事要有分寸,有些痴心妄想的梦不要做,免得惹人嗤笑,也连累伯府。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在外莫给伯府丢脸。”
明朗懵懂听着,有些话听不太懂,安嬷嬷却是脸色一变。
“去吧。”
门外一辆华盖马车,车旁一老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小厮静候着。见明朗等人出来,忙迎上去。
“久等了。”明夫人满面笑容寒暄道。来人是国公府主母身边的总管嬷嬷林嬷嬷,地位不同寻常,即便是伯府夫人,也不敢怠慢。
“哪里。”林嬷嬷福了一福,笑道:“这便是朗姑娘吧,真是位可人儿。此次要劳烦朗姑娘了。”
“只要能帮上容世子,便是她的福气。”明夫人忧心道:“愿容世子吉人天相,早日康复。”
众人又寒暄几句,正事要紧,便该走了。
明朗行李不多,与安嬷嬷统共两只箱笼,国公府小厮上前接过,往车上搬。
明朗站在廊下,配合着明夫人做最后的告别。
“好好为容世子祈福。乖乖听话,”明夫人一副慈母样,殷殷切切,万般叮嘱,伸手抚一抚明朗肩头,俯身,为明朗整理衣领,贴在她耳边道:“不管结果如何,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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