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帐子放下来,过了许久才吹灯。
赵顾两家开始频繁走动。
尚未说破婚事,可彼此都露有那个意思。安安很快就察觉到了,顾伯母约她娘亲去寒露寺上香,非要她同行,等到了寺院后,却又说大人们有话要说,把她撵出来叫她自己玩去。她从回廊上朝外走,迎面遇上顾期那瞬,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情分,其实在她看来顾期和郭忻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既然爹娘觉得顾期好,那她就愿意多跟顾期说几句话。
两人并肩朝后山走,一路说说笑笑,从青山楼的点心一直聊到小时候安安骑过的那匹枣红色小马。
才下过雨的小径上有些湿滑,安安小心地走在上头,垂眼望着足尖踏过她十七岁这年的春天。顾期攥住她指尖的一瞬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忽上忽下,最后被按捺住归于平静。
她任顾期牵着她的手走完了自己的十七岁。
一切好像早注定了,两家刚刚交换完庚帖没几日,顾期的祖父病逝了。
柔儿去顾家致哀后,回到家中红着眼扑倒在赵晋怀里。
“孩子怎么这样命苦。当年金凤是这样,安安又是这样。这一等又是二三年,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连累他们……这样不顺,多灾多难,总觉得不吉利……”
赵晋拍抚着她的肩膀说:“凑巧罢了,顾老爷子身体一直不好,捱过这么多年已属不易,七十八年病逝,算是喜丧。你别多想,怎么能怪得你,迟几年就迟几年,多留孩子几年,难道不好么?”
女人的直觉一向是准的,柔儿有种“这门婚事兴许最后还是成不了”的预感。
她觉得十分不安。安安倒比她还坦然,反过来安慰她道:“人的命数是早定好的,也许本就合该我多留几年才嫁人,娘别急着把我推出去,瞧陆雪宁和郭怡她们过的日子,多无趣啊,哪有在爹娘手里头护着时那么得意?”
顾期来找她时,神色十分灰拜,“安安,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我总觉得,咱俩可能成不了。当时听说你们家愿意,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如今我祖父病逝,我又开始害怕起来。好像冥冥中有一双手,不断的在把我推远,每次我刚刚想要靠近一点,就又被它推了开去……”
安安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对郭忻、对顾期,就和对陆雪宁郭怡他们一样,大家都是朋友,能谈天说地,能没顾忌的凑在一块儿玩,可若说到喜欢——
远远没到那个程度。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很令父母亲为难,他们怕勉强她,怕不能让她幸福,怕替她安排的生活她不满意,怕她后悔,怕她还没有忘记那个人。
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
可她的心湖里,早被投下一块阴影。
那个傍晚,在榕树下紧拥住她夺走她初吻的那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总是想起那天那人那个情形。
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怨恨。
他替她挡住一支毒箭,然后以此利用她。
想哄住她,然后用她来换取她父亲的投诚。
为什么每一个她信任感激的人,真面目揭开后,都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丑陋。
与其被利用,那还不若一辈子不去尝情爱滋味。
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就足够了。
她告诉自己,就是顾期。她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就是顾期了。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二年余。
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
郭恬随哥哥郭忻去了京城,后来又辗转进了宫。
顾茜去年嫁给了郭愉,今年三月刚查出有孕,如今正在家里安胎。
只有安安还是老样子,她偶尔会去探望顾茜,偶尔约同几个伙伴去山上跑马,她还接管了柔儿手里的两家生意,忙得不得了。
这两年赵晋身体大不如前,去年冬天着了一回凉,后来就落下些小毛病,一直不大好。
柔儿忙着照顾赵晋,铺子也不大去了。
澈哥儿跟随夫子在学画,他在丹青上头很有天赋,几个孩子里头只有安安继承了赵晋的生意头脑,赵晋私底下和柔儿说笑,“看来最后这份家业,要落在女儿头上……”
柔儿不准赵晋再喝酒,把他管的很紧。有一回发现他偷喝,她夺过酒壶自己干了一整壶,把赵晋吓得不轻。
眼看顾家的孝期就快过了,柔儿算着时间,三书六礼才走了头一个流程,还有好些事要和顾家慢慢商议。
就在这时京城那边传来消息,雁门关一役大捷,嘉武侯世子霍骞训练带领的敢死队绕到敌后成功击溃了敌军的阵型,帮助黄将军取得大胜,朝廷论功行赏,传召嘉武侯世子进宫。
龙骁殿上,霍骞一身锦服跪立在正中,面对皇帝和文武百官,不卑不亢地作答。
散朝后,有人含笑拍了拍嘉武侯的肩膀,“侯爷教子有方,这番世子大捷归来,圣上必然重赏,侯爷什么时候请大伙儿一块儿高兴高兴?”
又有人道:“侯爷一直想要安排人去填户部那个空缺,这回世子立了这么大的功,有他替侯爷美言,那户部还不就是侯爷的囊中物?”
“就是就是,有子若此,侯爷往后可不必愁了。这才二十出头,就已立下这种不世之功,将来还了得?侯爷,您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比我们家那几个窝囊废不只好了多少倍。”
嘉武侯皮笑肉不笑地听着同僚们的奉承,心里早把这些人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偏偏脸上还得强挤出个笑来,跟大伙儿奉承。
正说着话,霍骞被人拥簇着从侧旁走过。
“哎,那不是霍小侯爷吗?快快,侯爷替我们引荐引荐?”
大伙儿不是不知道当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传言,听说嘉武侯虎毒食子,纵容继妻要自己儿子的命。
这些话里多少揶揄嘲讽,嘉武侯只能假装听不出来。
霍骞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站定了脚步,朝官员们行了礼,举步行过来,立在嘉武侯面前。
“父亲。”他规规矩矩的行礼,面容和煦,瞧不出半点怨怼的意思。
嘉武侯尴尬地“嗯”了声。这小子是故意的,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清楚的很。故意在人前做出这么个孝顺模样,而事实上,他这次取胜回京,嘉武侯却是最后得到消息的人。
“晚上侯爷得为小侯爷摆个得胜酒吧?大伙儿都想出席,不知侯爷愿不愿意请咱们一块儿去?”
大伙儿起着哄,出于真心或假意,拉近着父子俩的关系。
嘉武侯尚未说话,霍骞就朝大伙儿歉疚地行了个礼。
“抱歉,晚上还有些事,要和军中的兄弟们商议。”
他抬眼望向父亲,又道:“恰好在这儿遇到您,就提前跟您打声招呼,舅父说,外祖父身体不大好,尤其想念我,我打算暂且搬到外祖父家住一阵,就先不回家去了。东西在军营都是现成的,直接抬到张家就是。”
他顿了顿,又道:“过往给您和侯夫人添了不少麻烦,对不住,往后我会料理好自己的事,争取不给您添麻烦。”
他朝那群看客点点头,扶了扶腰上的佩刀,大步离开了。
第157章
霍骞没有回嘉武侯府。他暂住在外家, 约一个月后,朝廷封赏下来了。
嘉武侯散朝回到侯府,张氏亲捧茶水奉上来, 嘉武侯凑在唇边没喝, 不知想到什么, 翻手将茶盏砸了。
张氏吓了一跳, 碎瓷溅在脚边,难道他就不怕把她弄伤了?
“侯爷, 您这是怎么了?”他们夫妇蛱蝶情深,从来没红过脸, 便是她做了再过分的事,他源于对她的愧疚, 也一定会原谅她,会纵容她。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嘉武侯脸色铁青, 捶着桌案道:“那狗崽子跟皇上说, 要跟我分家。你知道今儿我在朝上被多少人瞧笑话吗?老子还没死,儿子就要分家,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站起来, 在屋里暴躁地踱着步子, “我早就跟你说, 别赶尽杀绝, 别得理不饶人。当年的事她娘有错,可她早就死了,人死如灯灭, 便有天大的仇你也该放下了。他再不济也流了一半我的血,你便是不看他是你亲外甥,也瞧他与我是亲父子……”
张氏登时冷下脸来, “侯爷这是怪我?当年侯爷与我海誓山盟,说一定要娶我为妻,为了侯爷,我蹉跎了多少年?拒绝了多少高门贵勋的求娶,最终侯爷给了我什么?让我当填房,让我平白无故比那贱人矮了一截,我儿子才应该是您的嫡长子,才该是这个侯府承爵的人呢。霍骞那狗东西算什么?他那下贱娘算什么?我只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和擎儿的东西,夫人和世子,本就该是我和擎儿!怎么,侯爷您是后悔了?您要是后悔,那好说,我带着擎儿回娘家去,您跟霍骞两个人父慈子孝好好过下半辈子吧。”
她说着就朝外走,背影孤瘦决绝,两个人这么多年来都不曾红过脸,今日惹得她这般,可见是当真恼了。
嘉武侯叹了一声,忙追上去,从后抱住爱妻,“晚月,你别闹,别闹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难,不知道我在外头受了多少闲气。我也是没法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手上的兵权早就交出去了,我在皇上跟前,不过是个没了用的废人,可他不一样,他手里有兵,年富力强,怎么都比我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怎么都比我受宠啊。别得罪他了,啊?别再想不开了,咱们认命吧,没法子,当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会用我一辈子来补偿你们的。咱们算了吧,啊?”
张氏泪如雨下,回身紧紧抱住夫郎,“郎君,咱们怎么这么命苦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瞧不得咱们好?我只是想跟您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只是想堂堂正正陪在您身边,难道我错了吗?是我错了吗?”
嘉武侯劝服了张氏,夫妻俩决心不再跟霍骞对着干了。甚至嘉武侯率先低了头,在某日散朝后主动跟霍骞打了招呼。
“皇上赏的宅子比家里舒服?”
他语气生硬,凶巴巴带着点不甘心的意味。
霍骞告别同僚,转过身来,眯眼笑望着父亲,“是您啊,皇上赏的院子,自是顶好的,劳您记挂,卑职受宠若惊。”
卑职?
嘉武侯挑挑眉,不自在地咳了声,“你娘把昭日苑收拾出来了,眼看天凉了,那边儿阳光好,还背风,暖和得紧,在外头玩的差不多了,也该回来了吧?给你弟弟妹妹做的是什么表率?”
嘉武侯在这个儿子面前一向高高在上,能说出这番话来,已是耐着极大的委屈了。
偏偏霍骞不识抬举,他嗤笑了声,“昭日苑?若没记错,那是您年轻时住的院子?”
嘉武侯世子合该住在那里,可他霍骞,顶着世子的名头,在侯府活得连个得脸的仆从都不如,在嘉武侯夫妇眼里,他根本没有资格居住在那。
他年幼时,或是祖母护着,就随住在祖母诵经的佛堂边上。或是去庄子上“避暑”,每年年节前后才有资格待在家。衣食倒不会短了他的,毕竟张氏也要脸,怕人说她刻薄亲姐姐的儿子。身着锦光丝软,人人以为他活得多么顺遂。小时候他也怕给人家笑,一点也不敢露出委屈的模样,骄傲地昂着头,作出一副配得上世子之位的模样,可越长大,他越明白,死要面子没有用,越是要脸越要被那些所谓亲人欺负得更惨。
倒是真正揭开家丑后,他开始释然了。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害怕流言?
流言能够中伤的,只有心虚或是不够坚强的人。
他足够强大,流言伤不到他。
他也不再是五年前那个畏畏缩缩需要人保护的少年。
他如今手中有兵,掌心有权,他不再害怕任何人,如今,轮到别人害怕他了。
年节前,霍骞在御前告假去了一趟浙州。
时隔五年,故地重游,其实他不敢太抱希望。岁月模糊了那段记忆,少女的面容在他脑海里已变得不那么清晰,但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说:“来吧,这里有你今生最渴望的东西。来吧,这是你余生归栖之地。”
他其实不是个信命的人。也许以前是信的,五年疆场打滚,刀头舔血,他渐渐知道,人的命是自己挣的。
但在感情上,他还是顺应了心底的那个声音。他想重来一回,哪怕失败,至少不会后悔。
这几年他不敢去打听她的事,怕听到她嫁人生子的消息,怕她过得不好,又怕她过得太好。——没有他的日子,她过得格外幸福,是不是说明他根本不该出现呢?
临行前,姜徊沉默地把他送到渡口。
他立在舟头,朝姜徊扬了扬下巴,“你不去?”
姜徊丢给他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连挥手作别都懒得,直接回过头扬长而去。
霍骞笑骂了几句,姜徊这个人极有意思,带着块伤疤面具吓唬人,内里却生了一张格外耀目的眼,自打黄将军的妹子玉如郡主偶然见过他的真面,自此为他神魂颠倒,三不五时就跑去军营里送点心送鞋袜。姜徊拒绝了两回,见对方没有退缩的意思,他想了个极龌龊的计策。某日郡主再来,“刚好”撞到个小卒衣衫不整面红耳赤地从姜徊营帐里出来。
郡主回去嚎啕大哭了一场,自此,姜徊“好男风”的传言就流了出来。
霍骞心里明白,姜徊心里有些事、有些人还没有彻底的放下,但姜徊不准备回头,他已经放手饶恕了那个为仇恨而活着的自己,坦然的面对崭新的人生。
他和他的选择不同。
——
霍骞到达浙州的消息传到了赵晋耳里。
彼时赵晋正在蹙眉喝一碗苦药,听到霍骞的名字,他下意识怔了下。
他没想到年过五载,那小子还没放下安安。
霍骞到达浙州的第二天,就送了拜帖上门来。
赵晋望着烫金红纸上落着的大字,嗤笑一声,“去知会门外那位镇北大将军,今日赵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着他改日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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