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听到消息赶到时,就看到兄长的尸首分离,满是血污的头颅上,那双乐安熟悉至极的眼睛,瞪地如铜铃般大。
乐安看着那双眼睛,便觉得它们在死死地瞪着她。
乐安踉跄着又跑向后宫。
——却也只看到皇嫂余温尚存的尸体。尸体的身边,是正要被宫人扼死的亲侄儿——皇后自己下不了手,便吩咐了心腹宫人,令其死后将稚儿扼死,以免遭贼人折磨。
乐安已经不记得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似乎只是下意识地拦下了宫人,换了宫女的衣服,在许多宫人掩护下,才抱着侄儿逃出了皇宫。
出了宫,她拼了命地跑,却没有回公主府,也没有回卢家,而是哪里偏僻便往哪里跑。
一直跑一直跑,跑不动了就走,然后又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日落月升,走到人烟渺渺,走到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走到养尊处优的身子处处发出警告,双腿发抖,脚底生疼,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只能跄踉着、踽踽地,抱着怀里幼小的孩子,一边笨拙地安慰他不时的啼哭,一边强撑着走下去。
然后,在眼前模糊的最后一瞬,遇到了那个眼神温和的青年。
“姑娘?”
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声唤,只来得及在失去意识前看到青年满含担忧的目光,她便再也撑不住,一头向前栽去。
栽到了青年的怀里。
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
她起身,茫茫然看着周身,发现身处的是一间十分简陋的茅屋,而她衣服鞋子未动,只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正躺在茅屋里唯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新鲜的、明亮的清晨日光明晃晃地垂下,穿过茅草搭建的小屋,从无数缝隙里垂下,落在乐安脸上,也落在窗前那个小心抱着孩子,比她更笨拙地哄着孩子的青年身上。
起身的动静惊醒了青年,他扭头,看到她醒来,眼角便漾出笑。
“姑娘,你醒了。”
*
青年叫齐庸言。
本是赴京赶考的学子,却不走运地碰上七王之乱,当年春闱未开,他也滞留京城,等到盘缠用尽,只能在京城最偏僻的地方,寻了不知道谁遗留下来的一间破草屋,权作安身之地。
却没想到会遇到乐安。
他没有问乐安为何这么狼狈,甚至也没有问她姓名来历,而是发现她双脚受伤严重后,二话不说,拿出仅剩的些许银钱,给她买药治伤,还为了她带来的那个孩子,特地买了些小米白面,熬成细细的粥,才终于叫那孩子不再哭闹。
乐安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说,仿佛没了灵魂的木雕土偶。
有些伤痛,在刚刚发生时还不会痛彻心扉,往往等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头,才觉得格外难以忍受。
在此之前,乐安从没遭遇过什么大挫折。
她是养尊处优的皇家公主,哪怕出嫁了,嫁的也是卢家那样的人家,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死人了,连刚屠宰的鸡鸭牛羊都从未见过。
甫一见到刚刚死去的生灵的惨状,便是至亲。
而导致她至亲死去的人……
她是从卢玄起的书房,听到叛军要打入皇宫的消息的。
一夜之间,她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只能抓住还能抓住的,救下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无头苍蝇似的奔逃,可逃出去之后,又要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
她脑子里一片乱麻。
她的眼前仍晃动着兄长死死瞪着的那双眼,耳边挥之不去的仍是掩护她逃离的宫人们,死前绝望的呼喊,那些声音那些画面,牢牢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让她再也无法去思考其他。
齐庸言看着她这模样,没有出声,没有安慰,没有一切自以为是的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哄好了哭闹不休的孩子,在询问她是否能脱下她的鞋袜为她上药,却得不到她的回应后,踌躇半天,说着“齐某冒昧了,若姑娘愿意,齐某愿娶姑娘为妻。”,然后,才脱下她的鞋袜,为她上药。
然后他做好了饭,乐安不吃,他也不强逼,只是把饭热了一边又一遍,每隔一段时间,便轻声问她,是不是饿了,想不想吃东西,得不到答案,便将饭菜又放回炉灶,如此循环。
如此,直到第三天。
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乐安终于睁开了眼,敞开了耳,五感渐渐又回到身躯里,才感觉到腹中饥饿如火,双脚被包成粽子一般,有点疼,有点痒,而那个刚刚给她双脚换过药的青年,已经去洗了手,又端起饭碗,端到她的面前,轻声道:
“饿了吗?吃一点吧。”
她看着他。
半晌后,就在青年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时,忽然张开口。
咬住青年手中的汤勺,喝下那经过数次加热,已经烂到不成颗粒的米粥。
不是什么好米,甚至还掺杂着些粗砺的稻壳儿。
是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下等”食物。
可她一口一口,将它全部吃了下去。
吃完后,在青年不自禁露出的笑容中,对青年道:
“我叫臻臻。”
*
乐安,不,臻臻在齐庸言的茅草屋住了下来。
她的脚伤未好,只能躺在床上,唯一一张床被她霸占了,齐庸言便只好在地上用茅草打起了地铺,好在时令不是冬天,温度不算难以忍受,但茅草铺就的地铺,又哪有真正的床铺来的舒服?
臻臻要两人换一换,她睡地铺,他睡床上,齐庸言不肯,说他身体健全,她身上有伤,况且他是男人,她是女子,还带着孩子,他若让她和孩子睡地铺,自个儿睡床,就算睡着了,半夜做梦也得羞愧而死。
臻臻又让他上床,和她一起睡,那木板床虽然简陋,但也还算宽敞,就算睡了乐安和孩子,倒也还挤得下一个齐庸言。
齐庸言却依旧不肯,说怕坏了她名节。
名节?
臻臻心里嗤笑。
此时此刻,那东西,还有谁在意,她又要为谁守?
然而齐庸言坚持,她便也不强求。
于是便这样一直过下去了。
陡然多了两个人要养,还一个病人一个幼童,齐庸言的负担陡然加大,哪怕臻臻换上粗布麻衣,将身上所有的衣裳首饰都给了他,但乱世之中,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最不值钱,全部东西当了,也不过是三人半个月的口粮。
齐庸言便想法设法地去挣钱,去找吃的,每日在外奔波。
臻臻就留在茅草屋里,养伤,照顾孩子,看着太阳从升起到落下,在每日沉沉的暮色里,翘首等待着那个人归来。
仿佛妻子等待着丈夫。
等待着他,也等待着他带回来的消息。
从他口中,臻臻知道外面仍然在乱,甚至比之前更乱了,因为原本的皇帝死了,几个皇帝的兄弟,也是她兄弟的人,互相打来打去,今天东风压倒西风,明天又是西风压倒东风,看似是几个王爷们之间的内斗,可背后,却处处都少不了各大世家的影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夫家,卢家。
甚至更准确一点,她的驸马,卢玄起。
她,乐安公主失踪的消息没有传出一点点,仿佛无事发生,仿佛她仍好好地待在公主府,卢玄起仍旧每日锦衣骏马出行,在她的各个兄长之间游刃有余,每个人都求着他的支持,比之臻臻的亲兄长做皇帝时,还要风光无限。
“……听说鲁王还给他进献美人,却被他拒了,说家有爱妻,不敢承受。”齐庸言随意笑着跟她说着听来的八卦。
臻臻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齐庸言察觉到她的表情,纳闷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后,臻臻的脚伤早就好了,能下地,能做事,除了带孩子,甚至能帮着齐庸言做饭洗衣扫地,最后甚至还在茅草屋前面的空地上一点点整出了一小片菜地,撒上了菜种。
一开始当然是不顺利的。
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做过,于是做饭烧糊,衣裳洗不干净,扫地扫地满屋灰尘……齐庸言让她不要做了,等他回来再做也是一样的。
但这次换臻臻不肯了。
不会做就学,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也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不会,她又不是傻子,别人都能做的简简单单的家务活儿,她怎么就不能做了?
她憋着一股劲儿,看齐庸言怎么做,她跟着学,没过几天,就学地有模有样了。
于是她便包揽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让齐庸言专心在外面跑,甚至有时回来的早了,还能借着未落尽的天光看一会儿书——是的,齐庸言甚至还读着书,哪怕饭都吃不饱了,他也没把书卖掉,而是一有空便看书,有灵感想要写什么时,没有纸笔,便用树枝在黄土上写写画画。
“战乱总有结束的一天吧?等到结束时,我现在用的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场了?况且,读了几十年书,就为有一日能为这江山,这百姓,献上些许绵薄之力,如今放弃,岂不可惜?”臻臻问他为何如此艰难还要读书时,他笑着如此回答道。
那一瞬间,臻臻觉得他的笑容是那般的耀眼,以致她胸膛发堵,眼眶发酸。
可是,即便齐庸言的愿望如此美好,战乱却又何时才能结束呢?
甚至不仅仅是外面的战乱,就连他们当时容身的那个小小茅草屋,都随时有可能被摧毁。
臻臻和齐庸言在一起的第二个月,外面才终于传来乐安公主失踪的消息,而京城里,也突然多了搜寻她踪迹的金吾卫。
“……这会儿是鲁王占上风了,把其他几个王爷都赶到了京城外,秦王昨夜被流矢射中死了,剩下几个,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总之这会儿京城是鲁王的地盘,刚一控制住,便下了命令要全城搜索乐安公主,和乐安公主身边带着的,先皇唯一留下的承平皇子。”
齐庸言说到这里时,声音忽然顿住,看了臻臻一眼。
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松了一口气,又说鲁王的搜索应该也就这几日,毕竟比起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几个成年王爷更有威胁。
臻臻微笑着点点头。
然而局势并没有如齐庸言说的那样轻松。
对于乐安公主的搜索越来越紧,哪怕臻臻已经将面容掩饰地与以往全然不同,又跟齐庸言假扮夫妻,却还是在应对搜查的金吾卫时,免不了受怀疑。
“没事的,没关系,别害怕,有我在。”齐庸言什么都没有问,她将面容涂黑也好,主动提出和他装作夫妻也好,都没有问,只是在她紧张地身体都忍不住发抖时,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如此说道。
臻臻朝他笑笑,说:“我不怕。”
她真的不怕。
她只是担心。
担心她护不住胞兄唯一的子嗣,担心她见不到战乱结束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更担心完全无辜的他,会因为她的原因而被牵连。
别的她把握不了,但起码最后一个,她可以做到。
于是,在又一次惊险地躲过金吾卫的排查后的当天夜里,她带着孩子,离开了居住了一个多月的,属于齐庸言的那个小屋。
从此颠沛流离。
从此惊险丛生。
从此无所依靠。
很难,很苦,可她到底捱过去了。
捱到战乱终于平息,捱到世家分割好势力,捱到许多人都死了,她的驸马,她的兄弟,她的许许多多曾经熟悉的亲朋……
皇室凋零,无数势力拉扯之下,终究没有谁敢不顾其他家,直接夺了李氏江山,而是想起外面似乎还有个孩子,有着最正统的皇位继承资格,却才仅仅五岁,正是软弱可欺。
于是,“失踪“多年的乐安公主,和先皇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被风光迎回京城,入主皇宫,重新成为皇城的主人。
之后的第三年,时隔数年之后,朝廷才终于重开春闱。
那一年,是臻臻——不,是乐安亲自主持的考试。
在人潮涌涌中,在无数黑发或白发、锦衣或布衣的学子中,她一一查看,仔细寻找,终于,在看得眼睛都累了的时候,看到那张脸。
齐庸言。
已经比当初沉稳凝重许多,但仍旧还是青年的青年,正在人群中看着她笑。
她也对着他笑。
仿佛又回到当年,他在昏暗的天光里看书,在黄土上写字,她问他为何,他说等到战乱结束,要一展所学,考取功名,然后要用这一身所学,为江山、为百姓敬献绵薄之力……
如今,这江山仍然凋零破碎,岌岌可危。
然而,终究已经比过去好了。
她还在,他还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在。
那么,终有一天,这江山,终究会如她所愿,亦如他所愿,更如,天下人所愿。
*
乐安沉浸在过去里,许久没有说话。
齐庸言也不催她,就仿佛过去那样,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他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在一旁静静看着,陪着她,等她自己过去。
而他也知道,她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状态太久,事实上,除了初见时,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样失态。
重逢后的李臻臻,或者说乐安公主,几乎再不曾在他面前露出过一丝真正的软弱。
她和他记忆中,那个月夜里,抱着稚儿,散发乱衣,楚楚可怜,满身狼狈倒在他怀里的姑娘,仿佛已经不是一个人。
她坚强,她达观,她活泼,她嬉笑怒骂,她用弱小的身躯,撑起当时还只是孩童的圣人头顶的一片天,更撑起大梁江山的一片天。
可他却总还记得初见她时的模样。
他也总还记得,因为他的无能,因为他护不住她,她才会说都不说一声,悄然离开他的世界,才会变成后来那样,让他无比心疼的模样。
他幼承庭训,苦读诗书,时时刻刻聆听圣贤教诲,可是,没有哪一个圣贤教过他,要把江山社稷,压在一个女人的肩上。
她应该无忧无虑。
她应该养尊处优。
她应该像羽毛华美的鸟儿,养在最漂亮的花园,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外面的风雨,就由他来替她挡去
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
似乎直到如今,直到此刻。
他才终于发现,他似乎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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