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婚乃是大事,让旁人告知阿爹阿娘总归少了些什么,不如你回邺城一趟,把这个好消息告知阿爹阿娘,也好让他们提前准备一下。”
“这算什么好消息?咱家是武将,又不是那等卖女求荣的人家,好不好的你进宫做什么?”
祝宁峰的茶登时喝不下去了,青瓷白釉的茶盏放在花梨木的案几上,他伸手把祝仪写好的信推了回去,“你莫给我寻麻烦,此事若叫阿爹阿娘知晓了,必会打断我的腿。”
祝仪丝毫不意外祝宁峰的反应,“阿兄,太后要我嫁天子,难道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你怎这般糊涂?我要你给阿爹阿娘报喜,难道只是报喜不成?我是让你去找阿爹阿娘想想法子,看如何把这件事推回去。你若回去得早些,我的婚事或许还有救,你若回去晚了,只怕来接我的凤撵便到了府门。”
“到府门又如何?”
祝宁峰冷声道:“你不想嫁,他们难道要把你绑给天子?”
“阿兄,你又糊涂了。”
祝仪笑着摇头,一脸的好脾气,“如今只有咱们兄妹两人在洛京,胳膊拧不过大腿,所以我才要你回邺城找阿爹阿娘,让阿爹阿娘帮忙想法子,或领兵而来,或作势大开邺城城门放北方势力入主中原,总之,只要让太后感觉到了威胁,她便会打消让天子娶我的主意。”
“可是我若走了,洛京便只剩你一人,这样不行。”
祝宁峰剑眉深皱,抬手揉了下眉心,片刻后,他陡然松开手,起身去拿佩剑,“不行,要走一起走。”
祝宁峰拿了佩剑,便去拉祝仪手腕,“仪仪,我带你走,咱们回家。”
“咱们不在洛京待了。”
“什么天子世家还是太后,咱们全不管了!”
祝宁峰不耐道:“咱们在邺城过咱们自己的小日子。”
祝仪心中一暖,眼泪几乎掉下来。
阿兄或许不如表兄稳妥可靠,可护着她的心,却是和表兄一样的,舍不得让她受委屈,更舍不得让她委曲求全。
祝仪垂眸去看拉着自己手腕的手。
那是一双很典型的习武人的手,宽厚有力,虎口处略带薄茧,是常年执枪习剑留下的,无论是阿兄,还是表兄,又或者她的阿爹阿娘,他们都有。
赫赫战功,当世名将,然而在上位者眼里,他们不过是可以随意调弄的棋子,多么可笑。
而在谢年舟眼里,他们又是威胁她的把柄软肋,她稍微不如他的意,他便会以灭她全族的方式来让她知道违逆他的后果。
祝仪恨透了这个世道,更恨透了她一番真心养出来的白眼狼。
祝仪轻轻一笑,推开祝宁峰的手。
她自己招来的事情,她自己承担。
这一次,换她来保护家人。
“阿兄,我与你一起走的话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太后发觉,你先走吧,先去邺城搬救兵。”
祝仪笑道:“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或女扮男装,或偷偷混进出城门的马车上,我有那么多次从邺城偷偷溜出来的经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不行,仪仪,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洛京。”
祝宁峰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祝仪的话,“要走一起走,要不走,我便留下来陪你。”
祝仪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丝毫不意外阿兄的反应,如果她与阿兄角色互换,她也会做出与阿兄一样的选择。
“女郎,东西收拾好了。”
珍珠拿着行礼从外面走进来。
祝仪向珍珠使了个眼色。
珍珠蹙了蹙眉,看了又看双手环胸抱剑的祝宁峰,片刻后,她咬了一下唇,拿着行礼走向祝宁峰,“郎君,您的行李。”
祝宁峰伸手推开珍珠递过来的行礼,“我不走——”
然后一句话尚未说完,脖颈处便挨了珍珠一记手刀,高大的身体顿时向后倒去,珍珠松开包裹,伸手将他扶住。
——早在祝仪让珍珠收拾行李的时候,便向珍珠交代了一切,若祝宁峰执意不走,便由珍珠把他带走。
行李掉在地上,祝仪走上前把散了一地的衣服重新包好,而后递给珍珠,“珍珠姐姐,阿兄便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把他带回邺城。”
“可是女郎呢?”
珍珠伸手拽住祝仪的手。
“我?”
祝仪笑了一下,“我当然是等你们来接我了。
祝仪垂眸往珍珠手里塞了一沓银票,“珍珠姐姐,你是我的人,不是么?”
珍珠身体微微一僵,声音蓦然一轻,“女郎......”
祝仪抬手拍了拍珍珠手背,笑着打断她的话:“珍珠姐姐,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一次,就当我求你,带我阿兄走,永远不要回来。”
“也别让阿爹阿娘和表兄他们过来。”
“我自己惹的事情,自由我自己来解决。”
祝仪垂眸轻声道。
送走了阿兄与珍珠,祝仪没有闲着,换上一身家常衣服,乘上一顶小轿去往谢府。
——她得找谢年舟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谢年舟变得如此疯狂。
她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谢年舟此时并不在谢府,至于去了哪,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问。
——谢崧已老,子孙又颇为平庸,肉眼可见谢家以后是谢年舟的天下,谁敢在这个时候违逆未来的谢家家主?
谢府寻不到谢年舟,祝仪便差人去宫中打听消息,谢年舟如今是郎将,不仅负责皇城的门户,更担着尚书令的担子,总不能皇城也寻不到他吧?
事实再次让祝仪匪夷所思,谢年舟不在宫中,同样的,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就连天子也是一问三不知——“他只说他要送给我一份大礼,我便让他去了。祝四,你找他到底什么事?很着急吗?”
“不算着急吧,只是与陛下一样,好奇他会送什么样的大礼,毕竟那日他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我做了承诺,说定会送我一份新婚贺礼。”
祝仪笑笑把话题揭过去,顺带着替那日的自己与谢年舟做了澄清,想想此时的谢年舟消失不见并非准备贺礼而是准备造反,她试探了一下李盛,“陛下难道就不好奇吗?谢郎将突然消失,又消失如此之久,到底是准备贺礼,还是在准备其他东西?”
李盛听此笑了起来,“我如何不好奇?但年舟说了,他此次为我准备的贺礼,除了会带回叛军首领的人头外,还会带给我其他的惊喜。”
“祝四,你且等着吧,年舟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大捷!”
李盛声音刚落,小黄门尖细的声音便从殿外传进来:“陛下,大捷!”
李盛大喜,“快传!”
小黄门气喘吁吁拿着捷报进殿,高声大喊道:“陛下,南方叛军已被谢郎将平息!叛军首领的头颅正在送往洛京的路上,不日便会抵达皇城!”
祝仪瞬间没了劝说李盛的心。
一个在自己是王爷时便助自己良多的心腹,在登基之后世家为难自己而他替自己排忧解难与世家分厅相抗,若只是这样还就罢了,偏这人还能带兵打仗,不过三月,便将南方称帝打得先太子现叛军首领一网打尽,且割了叛军首领的脑袋送到洛京,这样的一个人,除非李盛的脑袋进水了,才会怀疑此人一门心思想造反。
所有生路全被封死,祝仪彻底凉了心,她不知道谢年舟在平息南方势力后,会不会绕道去邺城,顺手把自己家里一锅端,割了她家人的脑袋给她做贺礼,更不知道,若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自己是怎样的歇斯底里,她只知道,自己完了,无论她付出怎样的努力,做出怎样的事情来补救,书中的结局依旧会成真。
命运早已写好了结局,无论她做出怎样的抉择,其结果都是殊途同归————相爱相杀,不死不休。
祝仪再没有出过府门。
自剿灭叛军后,谢年舟的名字像是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天下,祝仪不用刻意打听,便能在府上听到谢年舟的消息,他似乎去了兖州,似乎去了幽州,似乎去了很多地方,所到之处叛军臣服,万民归心。
世人赞他是天神降世,生来便是要拯救江山匡扶社稷的。
听到这些话,祝仪直想笑。
然而她很快笑不出来了,她与李盛的婚期终于定了,在八月。
算一算时间,她与谢年舟已经一年没见了,这一次,他们终于要见面了。
不知道是她给表兄写信的缘故,还是其他缘故,她的婚礼没有任何家人参加,太后与李盛似乎也毫不在意,只有林予红托人转过她,阿爹阿娘控制了冀州,啾恃洸表兄与谢年舟在幽州列阵以对,局势一触即发。
她听完静了好久,让林予红托人转告表兄,保全自己,不要管她,她不希望在自己的婚礼上看到表兄的人头。
终于到了大婚这一日。
繁琐的宫装,隆重的妆面,祝仪有些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太常卿高喊吉时已到,然而下一刻,却是利箭呼啸而来,穿破长空直将太常卿射杀在垂花门下。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尖叫,祝仪坐在瑞兽葡萄镜前,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直到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女郎——”
那声音急促却戛然而止,祝仪肩膀微微一颤,抬头向窗外瞧去。
是谢年舟领兵而来。
他似乎是刚杀了人,长剑仍在不住往下滴血,他反握剑柄,漫不经心送剑还鞘,殷红血迹在他剑鞘处汇聚成河,滴答滴答顺着剑鞘砸在地上,顷刻间便将他脚下的路染得殷红一片。
寒意自心头漫起,瞬间蔓延到祝仪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像是觉察到祝仪的目光,甲衣染血的男人抬起头。
四目相对,男人悠悠笑了起来,“一别经年,阿姐可好?”
男人眉眼带笑,缓缓向祝仪走来,临风立于窗下,看了又看盛装华服的祝仪,他眼底笑意更深,似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唔,今日是阿姐的大喜之日,阿姐自然是好的。”
“你杀了珍珠?”
想起刚才急促的呼喊,祝仪止不住颤抖。
“珍珠?”
谢年舟又笑,“一个背主之人罢了,也值得阿姐这般伤心?”
祝仪突然不抖了。
是了,一条人命罢了,在谢年舟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珍珠如此,她的家人更如此。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祝仪眼底的雾气慢慢消失了,澄澈目光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里什么想法都没了。
“阿姐生气了?”
谢年舟手指一下一下轻扣着剑鞘,似乎有些不解,“阿姐为什么生气?”
“哦~~是我杀人了。”
男人似乎想通了,他解下佩剑,随手抛在地上,“阿姐不喜欢我杀人。”
“阿姐放心,我一切都听阿姐的。”
男人扔完剑抬头,面上是温柔笑意,眼底却是令人心惊的疯狂:“只是我已长成阿姐喜欢的模样,阿姐为何还要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祝仪:滚啊!!!!
嗯,小黑屋正式开启23333
第55章 (小修)
谢年舟的手越来越近。
染着血迹,带着血腥,仿佛自地狱深处伸来的一般,他走不出地狱,便要把地狱带到人间,让世界为他殉葬。
那双手最终落在祝仪脸侧。
动作轻柔又小心,像是捧着珍贵易碎的琉璃般,又像是情人之间亲昵的抚弄,可惜此时的他身上戾气太重,眼底疯狂太过明显。
“我喜欢的模样?”
祝仪只想笑,“谢年舟,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么?”
事实上,祝仪也的确笑了,她伸手打掉谢年舟落在自己脸上的手,圣母白莲花的伪装被她彻底撕去,易燃易爆的小辣椒终于重见天日,“谢年舟,别搞笑了,你连我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离开?”
“还有,纠正一下,离开的人不是我,是你。”
“是你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祝仪冷笑不已,“是我满世界找你,却找不到你的一点消息,最后是斥候传信,说你诛杀叛军。”
“你诛杀叛军之后又去了哪呢?”
“是领兵去我家,是邺城!”
祝仪陡然拔高声音,“谢年舟,你不是要送我新婚大礼吗?礼物在哪?是什么?”
“是我家人的项上人头么?!”
院子里的兵荒马乱不知何时平息了,只剩萧瑟秋风在呼啸。
红绸坠地,烛火摇曳,谢年舟猩红披风扬在烈烈风中。
“阿姐竟是这般想我的?”
谢年舟轻摇头,看着祝仪唏嘘叹道:“一别经年,阿姐竟也不问我好与不好。”
“谢年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话题被转移,祝仪清喝出声。
然而谢年舟却像是没有听到祝仪的话一般,仍在自顾自说着自话:“阿姐常说,战场之上刀剑无言,生死在天,入了战场,便等于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说到这,谢年舟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阿姐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却独独不担心我。”
“也罢,在阿姐心中,我向来是无足轻重的。”
“那么我呢?我在你心中又是什么?”
祝仪竖手指着窗外的一片狼藉,“谢年舟,你但凡有一点点喜欢我,便不会这般对我,更不会列阵邺城城下!”
“谢年舟,我的家人到底怎么样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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