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赶了出来,思量再三,去济善堂看望娘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发现娘娘一夜之间老了,竟然有白头发了,脸上的皮肤也不再紧致。
她不苟言笑,坐在花园里晒太阳,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双目无神。
顺着她看去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如果真要说是什么,无非就是他和武师父在林子里练过功夫。
他想开口安慰娘娘,然而得知他来了,娘娘立刻换上笑脸,方才的抑郁一扫而空,眼神里也迸发出光彩来,追着他问家里的情况是否都好。
他一一作答。
娘娘开心的点头:“好,你好就好。”
“慕容氏辛苦了,为你生了三个孩子,你不可辜负了人家。”
他笑说:“我不敢,她会打我。”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逗趣打动了,娘娘一直笑眯眯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把一切转告熙宁,公主听后愣愣的,嘴角耷拉着,不哭不闹了,但是也没精神。
他们经常去济善堂看娘娘,三天两头的找理由往那里跑,娘娘看起来对市井上的新鲜玩意很感兴趣,还爱带孩子,爱看戏法,嘴角经常堆着笑,渐渐的,他们放下心来。可前脚才走,他有一次回头去捡孩子的玩具,却发现娘娘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动如没有灵魂的雕塑。
他难受不已,走近了唤道:“娘娘。”
她‘嗯’了一声,眼珠子动了动:“哦,放心吧,我没事。”
“人人都要我活着,我会好好活着。”
活着不好吗?——他听的云里雾里,但又感觉到娘娘真切的痛苦。
笑逐颜开的,和行尸走肉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娘娘?
人人都说宸贵太妃娘娘好福气,陛下在世时,她有权有势,备受宠爱,陛下过世后,孩子们膝下承欢。
但总有哪里不对劲。
一晃眼又过去十年,庆璋的孩子也会跟他犟嘴了,他头疼的很,怒极就把他们打一顿,谁让他武功高!
儿子哭的人中上全是鼻涕泡泡:“你欺负人,你就仗着自己年纪大,会武功,你欺负小孩儿你!我要告诉外公,告诉舅舅!告诉济善堂的娘娘!”
他握着戒尺的手顿了一下,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喷勃而出,但又抓不住......
他想起来,娘娘马上快六十了,上次错过了五十寿诞,这次无论如何要补办,要格外的隆重。
陛下和熙宁都同意了,宴会就在济善堂开,由熙宁公主牵头,他负责安排,皇宫里还专门为她放了烟花,璎珞姑姑扶着娘娘的手。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唯有娘娘有些意兴阑珊,他们大抵也以为娘娘是高兴的,娘娘向来伪装的很好,可是他是娘娘养大的孩子,只有他看到了娘娘眼底的孤寂。
陛下大赦,教举国同庆,所以等六十大寿之后,市井上流传起了最新的戏文,《青鸾记》。
说的是一个孤女身负血海深仇进了皇宫,其后遭受了百般磨难,每一次都有一个人出来英雄救美,其中最出名的一段西皮流水就是孤女发现救她的竟然是皇帝,自此从相爱到怨憎,谁都不让谁好过,甚至刺杀了皇帝。然而临死前,皇帝却把玉玺交给了她,她大彻大悟,痛彻心扉,举起刀剑要殉情,但被救了回来。
临危受命,平柔然,定仙罗,扶助下一任储君登基,随后功成身退,颐养天年。
《青鸾记》唱的红红火火,便又有人出来改戏,因为受不了皇帝英年早逝,便安排了皇帝的英魂始终跟随在心爱的人身边,保护她,直到孤女寿终正寝,两人魂魄重逢,化作两只大雁,飞走了。
《青鸾记》影射的是谁,举凡是个正常人,心里都明白。
庆璋不打算瞒娘娘,正预备告诉她有这一出戏码,改天安排戏班子进园,请她鉴赏。却收到消息,娘娘病危了,让他立刻,马上到济善堂。
陛下甚至要他放下手中一切要务,以侍奉娘娘为主。
他抵达济善堂的时候,所有的仆婢跪了一路,璎珞姑姑失魂落魄的,红着眼睛为他开门:“娘娘等你很久了,小公子。”
他走进去,四周的陈列都不是他熟悉的样子,而是新婚成亲的布置,至于古董,字画,乃至香炉,都像是未央宫的。
他跪到床前,轻声道:“娘娘。”
床上的人没有动,聋了一般,自言自语道:“记住,我叫岳红衣,青州采参人的女儿。”
“我们家有九道门,可惜,官兵来的时候,一把火烧了,我爹和哥哥死在他们手里,我娘死在我眼前,她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青璋闻言心头钝痛,原来如此!
“我活的好难啊......”她痛苦的呻-吟,“爹——娘——”
她像个孩子一样痛哭。
庆璋含泪握住她的手:“娘娘,我来了,我是庆璋。您醒一醒...”
“宝镜,福如,梅窗大人.....”
“他们是谁?”庆璋问。
没有回答。
“容均哥哥......”红衣啜泣道:“容均哥哥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
“庆璋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没告诉他,容均哥哥,你不在,我害怕。”
庆璋脸色大变:“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你娘有名有姓,叫岳红衣,是青州采参人的女儿。”红衣重复道。
她的双眼看向虚空,忽然笑了,她穿了一身正红色的嫁衣,头面华丽,璀璨夺目,衣裳刺绣精美,巧夺天工,连鞋上都缝了一颗好大的珍珠。手用力的伸向高处:“容均哥哥,我,我来嫁给你了......”
“娘娘——”庆璋如同有预感,大喊一声,但没有用。
须臾,红衣没了呼吸。
她双目慢慢阖上,手缓缓垂下。
所有的细节瞬间分明,一切线索陡然清楚,他的那些困惑,不明,在此刻豁然开朗,一下全通透了。
宸贵太妃为什么大费周章的把他抱来养,黑衣叔叔为什么看他的眼神里好像总有很多话要说。
因为他是宸贵太妃的儿子,是宏景帝最小的儿子。
宏景帝姓李,名元琅,字容均。
他跌坐在地上,恨不能更孝顺一些。
难怪妹妹骂他笨猪头,因为他就是笨猪头。在这园子里度过的每一天,小妹妹真的是他妹妹,娘娘真的是他娘,叔叔则是史书上记载的已经崩殂的父皇。
他跪在地上哭,哭到不省人事。
之后,陛下为娘娘举行国丧,作为大覃历史上最声名显赫的女人,岳红衣被追谥为孝懿德皇后,又因为《青鸾记》的影响,民间有呼声,陛下自己也要为贞显皇后加谥,便再为红衣追谥孝全懿德皇太后,入葬宏景帝园陵。
至此,宏景帝的陵墓终于封土。
璎珞是个死心眼的人,要追随娘娘而去,被庆璋救下,庆璋请她无论如何活下去,璎珞答应为陛下和娘娘守陵。
至于仙罗的崔淑嫔,早几年就死了,在大覃决定扶持王世弟延礽为安康王的时候,崔淑嫔就莫名其妙病死了。
死之前,肃王派人偷偷的找过延礽,交代他世子承昀身体向来不好,体弱多病,若是大覃同意他继承王位,他这个弟弟当多加照顾,人参汤是顶好的东西。
延礽不明所以,但回去以后心头直跳。
果然,承昀继位没几天,就又病倒了,从小体弱多病的王世弟入宫去侍奉更体弱多病的哥哥,依照肃王的教诲,伺候哥哥人参汤吊精神,结果只坚持了一日,承昀就死了。
这也是延礽继位后最被人诟病的地方,怀疑他弑兄夺位。
不过大覃不在乎这些,谁当仙罗的小王都可以,只要不妨碍大覃统一的教化臣民。
延礽经常参见裕王,相比世子,他这个王世弟与裕王关系更近一些。
有了大覃的支持,延礽的位置总算坐稳了,唯一遗憾的是,他有生之年,几次想要为生母崔氏加封都没能成功。
肃王与仁粹王后合葬,张禧嫔作为罪人依旧为七大嫔之首,她母亲崔淑嫔,历史上最大的功绩就是生育了他,以及告发张禧嫔。
他好几次怨怼,母亲为何没有留下什么宝贵的东西给他,只有这副破身子。
又听说谦烈亲王到青州了。他很意外。
谦烈亲王原先只是是大覃皇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儿子,名李庆璋。忽然自请去青州,与裕王隔江相望,两人还合计造一座桥,好让两岸的臣民可以自由来去。
不同于以前的苦寒,青州在裕王和几任知府的共同努力下,逐渐焕发生机。
青璋是在红衣故去之后,亲自到内务府问宝琛公公拿了册子。
宝琛公公仿佛早就知道,一直等着他来询问,当即便交给他。
他看到上面清楚的记载,皇祖奶奶仙逝,青州岳家罪不可恕,男丁死,女子流放。
他抱着册子在合欢殿哭了一夜。
从那以后,合欢殿就彻底封起来了。
这座宫殿曾是孝淑睿皇后的寝宫,也是孝懿德皇后住过的地方,以后的后妃左右是无人可以再住,干脆封了罢。
一路车马劳顿,到青州以后,他专门去了岳家的宗祠,里面供着香火,当地人很迷信,求子必来参拜。
他还研究岳家留下的医术,合欢,合欢......
喜光而耐寒,和缓心气,忘忧蠲忿。
他哄着最小的女儿睡觉,如今他身为人父,过的合和而欢愉,都是爹娘给的。
“我很好,娘。”
“我很好,师父......父皇。”——李庆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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