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祭酒眼神微变,语气加重:“你也无话可说?”
尹叙:“学生人微言轻,亦深知寒窗之苦,岂可三言两语定论?若祭酒觉此事重大,不妨上呈御前,由圣人定断。”
“圣人定断?”崔祭酒似是听了个笑话。
“圣人日理万机,若学中一点小事都要上呈御前,那还要我们这些学官做什么?”
言罢,崔祭酒沉声道:“教不严师之惰。说到底,叫你们这般放肆,是我们管教不严。”
“既然你们二人都无话可说,今日回去除去罚抄之外,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写出来,孰是孰非,总要有个结果。”
言及此,崔祭酒忽然加重了语气,隐有警告之意:“若明日你们还是这种态度,这小小的国子监也供不起你们这些大佛!”
尹叙眼神轻动,眉头蹙起,还没开口,却听冯筠先一步回道:“学生知错。”
明明前一刻还沉默不语的人,这一刻却恭恭敬敬,像是被崔祭酒最后一句话震慑住。
冯筠家贫,只有一老母供他读书。
若非圣人新政叫他们这样的学生有了读书条件,如今怕是早已被生计抽去全部心力。
崔祭酒眼见冯生态度改变,眼尾一挑:“这么说,你承认了?”
冯筠眉头紧拧,指尖发凉,久久没有应声。
崔祭酒凝视他片刻,又扫了一眼尹叙,神色变幻莫测,而后和声道:“罢了,谅你初犯,回去好好反思,若态度诚恳,也可以大事化小。”
冯生眼神几动,态度再添恭敬:“多谢祭酒。”
“你们回去吧。”
冯筠再无犹豫,后退几步,直至门口时才转身出去。
与此同时,一个潜伏在门边的身影悄悄溜走,直奔教舍。
教舍的人还在苦哈哈清扫,打探消息的人一回来,场面立马炸开。
“他果然承认了!?他承认了,崔祭酒却没有追究抄袭一事?”
“对,祭酒语态一再放软,别说是赶冯生离开,根本连重话都没说几句。”
“这是轻拿轻放的架势啊。冯生到底什么来头,祭酒竟把此事压下?”
“不可能,圣人对新学十分在意,发生这种事不可能不追究的!”
有人出主意:“要不然咱们把这事传到御前?肯定够那厮喝一壶的!说不定能将他们这些穷酸出身的都除名,再不给机会!”
送消息的人犹豫片刻,说:“要不,还是算了?”
旁人问:“为何?”
他道:“借尹叙的名号都没能把这厮赶出去,再闹下去,你们谁准备挺身而出?祭酒没将他赶出去,再闹,万一引火上身,咱们谁又能和家里交代?”
这话是实话。
远的不说,单说隔壁女学的小娘子们都知道能进女学是莫大的荣耀,但若被赶出女学,便是超出荣耀数倍的耻辱。
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被一群女流之辈比下去?
忽的,范闻冷笑一声:“行啊,那就不闹。”
众人刷刷转头望向他:“什么意思?”
“哼!”范闻将抹布狠狠丢在地上。他长这么大,就没碰过这么糙手的抹布!
“这种为了出头不择手段的腌臜货老子见多了。如果他今天老老实实从国子监滚蛋,这一页就此揭过;要是他侥幸逃过一劫留下来,有我一天,就没有他出头的机会!”
第5章 说漏嘴会怎样?被尹三郎打……
“冯生。”走出博士厅后,冯筠一人走到前面,尹叙追了过来,淡声叫住他。
冯生的背影略显佝颓,不似平日那般精神明朗,沉默停步。
“尹兄还有何指教?”他声音黯哑,挤满疲惫。
尹叙轻轻叹息,低声道:“何不再等等,静观其变?”
冯筠无力的笑了笑,肩膀轻耸,声音微哑:“不必了,对我来说,结果都是一样。”
眼看冯筠走远,尹叙又想起什么,再次跟了上去。
……
冯筠自国子监出来,一路疾步,却并不是回家方向,而是朝着城西处一家药铺走。
刚才一场乱斗,他身上挂了彩,不能就这样回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内,少女素手一指:“就是他。切记轻轻擦过即可,不许伤他。”
驾车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锁定目标后,他信心满满道:“女郎放心,末将稳得很!”
冯筠急于处理伤势赶紧回家,眼里只看到药铺,脚下步子忽然加快,不想身后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慌乱大吼:“让开!快让开——”
冯筠闪避很快,但还是险险擦过马车侧壁,向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马车停下,车夫还没下车,一个纤细娇影先钻了出来。
她稳稳落地,径直奔向冯筠,讶然自语:“呀,怎么撞到人了!呀!怎么是冯家郎君!”
少女冲到面前,卷来一阵淡淡的清香,看清她容貌时,冯筠愣了一下。
不等冯筠开口,云珏已先红了眼眶:“冯郎君你没事吧?郎君命奴婢来瞧瞧你的伤,若他晓得奴婢不慎撞到你,一定会打死奴婢的!”
冯筠眼角轻轻抽了一下,疑色内敛:“你……”
跟上来的车夫帮着云珏把他扶了起来,云珏泪眼婆娑,可怜兮兮道:“奴婢是尹家家奴,奉三郎之命来瞧瞧冯郎君的伤势。帮冯郎君打点好回府后的事情。”
说着,云珏指了指冯筠身上:“听闻冯夫人慈祥爱子,若叫她瞧见你这样回去,恐怕不好交代吧?时辰不早了,郎君不妨先上马车,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云珏句句戳人心,冯筠眼中的疑色亦覆上忧色。
最终,他上了马车,又在云珏的催促下道出住处,马车一路奔向冯宅。
冯筠今日回来晚了,冯母满心担忧,就在光线昏暗的门口站着。
冯筠一出马车就瞧见了,连忙下车迎上去:“母亲,你怎么站在外面……”
冯母却是瞧见了他身上的不妥,脸色骤变:“你与人打架了不成?怎得……”
“冯夫人。”云珏迎上来,越过冯筠握住冯母的手,温声软语的宽慰:“夫人莫要担心,大夫已经瞧过,没有大碍,若冯郎君日后真有什么不适,我们定会负责到底的!”
冯母被少女的热情冲的一愣,“你、你是……”
这段戏,云珏已默默演练数十遍,她不慌不忙露出歉疚又友好的微笑:“冯夫人,我是……”
“这是与儿同在国子监读书的同窗,镇远将军府的云娘子。”
云珏满腹戏词卡在喉咙里,脑子里慢悠悠转出一个疑惑音——
诶?
……
大意了,冯筠认得她!
云珏头回切身体会到赵程谨形容她倾慕尹叙的那个词——人尽皆知。
她反应也快,立刻配合:“是,同窗。女学开得晚,所以还该唤一声冯师兄才是。”
冯家清苦,在长安买不起宅子,只能在贫民聚集之地租一方一眼看遍的小院子。
冯筠很少会和母亲说学中之事,偶尔提及,也多是学业上的事。
冯母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的儿子在学中忙于学业,本也不会有别的事可讲。
眼下将军府的千金找上门,生的娇俏美艳,还自称儿子同窗师妹,冯母怎会不惊讶?
惊讶之余,又有微微的期待。
这姑娘生的漂亮讨喜,也不知儿子对她是什么想法。
冯母:“你们……”
戏,它可以改,也是可以接的。
云珏虽被迫“换了身份”,但原本的戏稿还能用。
不等冯母开口,她已露出愧疚的神色,道出自己贸然登门的“原委”——
她刚到长安,受圣人安排入学后便一直忙碌,始终未能逛逛这长安城。
今日得闲,本欲散学后约上二三好友出游,不想好友临时有事,爽了她的约。
她一时恼火,又不想回府,便让车夫随处乱转。
没想马儿忽然受惊竟撞上了路上的冯生,又让他撞到了路边的摊位。
摊贩是个急性子,便与他推搡起来,还动了手。
她赔偿了摊贩,带冯生瞧了大夫,这才回来晚了。
说到底,这都是她的错。害冯母担心,罪过罪过。
云珏一通胡扯说的圆溜儿,又道:“对了,我车上有好些人参鹿茸,还有一只大熊掌呢!”
说风就是雨,云珏直接让人去搬。
冯母大受震撼,连忙拒绝。
听到儿子被车擦到,她的确狠狠担心了一把。
但冯生已经好端端回来,加之这小娘子不仅赔偿损失,给冯生请了大夫,还一再表示会负责到底,再要她的东西,便有讹诈之嫌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也是无心的,我儿没事便好,那些贵重东西便不必了!”
“要的要的!”云珏劝道:“大夫说伤病得养,冯师兄才学出众,若因外伤损了精神导致学业不振,我便是拿出全副身家也赔不起呀!”
“母亲。”云珏话音刚落,冯筠开口了。
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是对着母亲的温柔耐心:“收下吧。”
“你这孩子!”冯母不赞同的瞪了他一眼,“你……”
“收下吧!”云珏打蛇随棍上,直接抱住冯母的手臂晃了一下。
明明是上门赔罪的戏码,活生生被她演成了膝下撒娇。
冯母根本受不住甜甜的小姑娘软软的央求,还是被要求收礼物,就连冯筠都多看了云珏一眼。
但他的态度明确多了,说:“我已没事了,云娘子慷慨,冯某在此谢过。”
“不谢不谢!”云珏摆摆小手:“是我撞了你,赔偿理所应当,谢什么!”
说完,她又扶着冯母去介绍那些补物,告诉她哪个要怎么做。
这些都是要入冯筠的口的,冯母自是认真记下,末了才一拍脑门,转身去把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云娘子送我儿回来,可有用饭?家里只有些粗陋饭食,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些吧?”
云珏没开口,冯筠抢先道:“母亲,时辰已晚,云娘子出来这么久,府中会担心的。”
话是对着母亲说的,态度却是给云珏看的——天晚了,赶紧走吧。
冯母一听,忙道:“说的也是,云娘子,你……”
云珏说:“还是冯师兄想得周到,冯夫人,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
还来?
冯筠眉眼微动,见云珏已与母亲道别,当即道:“我送云娘子出去。”
车夫已将马车停在路口,冯筠与云珏一道走了出来。
云珏笑着摆手:“冯师兄不必送了,回去陪老夫人吧,不过你可别说漏嘴了。”
冯筠竟别开眼笑了一声,语含打趣:“说漏嘴会怎样?被尹三郎打死吗?”
云珏眼睛倏地睁大看向冯筠。
都会玩笑了,心里或许已好受些了吧?
其实她不担心冯筠说漏嘴,他是孝子,这时候定会以母亲的感受为先而配合她。
但有件事她必须先解释一下——
“方才我不是有意骗你的,而且,今日的事并非尹叙挑起,他不知情的。”
冯筠眯了眯眼,神色中暗添审视,并未回应。
云珏又摇头:“罢了,今日你有情绪,恐怕听什么话都容易变味儿,还是先好好歇息一晚。放心,明日谁敢为难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冯筠没忍住又笑一声,云珏看来,或许是在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我走啦!”云珏冲他挥挥手,轻提裙摆奔向自家马车。
她今日也回晚了,保不齐赵程谨那厮会不给她留饭。
冯筠目送将军府的马车离开,正欲回身进屋与母亲说话,忽然瞥见街口有另外一辆马车驶离。
他眼神一动,追了几步。
那马车是……
……
云珏回府后,竟吃上了热乎的饭菜。
赵程谨冷着一张脸走进来,就坐在她对面死亡凝视,委实影响胃口。
云珏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对了,借你手下两个人帮我打听点事情。”
彩英和流芳全神贯注高度警惕,就怕这两位主儿一言不合又闹起来。
可他们等了半晌,并未等来赵程谨发怒。
他只是一言不发盯了她会儿,便道:“做什么?”
云珏:“我想打听点事情。”
赵程谨神色复杂的打量她一阵,站起身来。
云珏端起碗筷,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事吗?
赵程谨似酝酿许久才冷冰冰道:“下次晚归也不必回来,找个乞丐窝将就一晚便是。”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大松一口气的流芳与彩英口诵佛偈,心怀感恩。
……
云珏说到做到,第二日散学后,她又来到冯家,这次还带了个大夫来。
其实冯筠的伤都是皮外伤,歇两日就好了,但她还是当着冯母的面让大夫下了诊断。
事实证明,在得到明确结果后,冯母彻底松了口气。
冯母是寡母,儿子就是她的命,可面对云珏时,她却反过来宽慰云珏,让她莫再带东西请大夫,言辞里还有些感激之意。
冯筠难免动容,再看云珏时,目光不由得生了些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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