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愣了愣,半晌才说:“你出身武家,精文习武已是足够,若像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富家小姐一般只会唱曲绣花就实在庸俗了。”
赋仟翊本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原则,尽量把天聊死:“臣女武艺只能算略通罢了。”
“本王从未觉得你是什么庸俗之辈。”大皇子本将目光锁在她身上,此时却刻意移开,转眼去看那弹琴的琴女,嘴上却说:“你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赋仟翊不语,她从军报国,自然和京城那些只懂得听戏唱曲投壶喝茶的小姐们不一样。
她不想和大皇子多说话,只好一笑了之,拣了果盘中的一只草莓吃。
大皇子见赋仟翊不说话,略微尴尬,只好闭上眼睛静心听琴。
大皇子的五官长得很精致,线条简约干净,皮肤细致光滑,倒看起来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
然而论长相他尚不如海鹰,论武艺更是没得可比,更何况,就单论心胸,这个大皇子也不怎么样。赋仟翊对他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大皇子本该专心听琴,浓密的睫毛却在微微抖动,她道:“皇子似乎也没在认真听。”
“倒是被你看穿了。”大皇子没有被她戳穿的窘迫,从容睁开眼睛。棕褐色的瞳孔中隐藏着一种令人无法知晓内涵的微弱笑意。
赋仟翊挑挑眉,心知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笑道:“臣女知道皇子想说什么,但是臣女觉得自己和皇子并不合适。”
大皇子神色忽然一淡,轻轻一笑,伸手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才开口道:“为何这么急着拒绝?”
大皇子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她和大皇子对视着,尽力向他的眼睛里看,却没有察觉出一丝除却真诚的东西,只不过或许那真诚的目光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父亲吧?
大皇子大概看出了她心中的波澜,继而说道:“如果本王有你所想的企图,本王直接拿着彩礼向你家提亲就够了,何必来问你的意思?”
如果他真的有收服近卫军的政治目的,大可以让玄封帝下一纸诏书,说赋家长女赋仟翊和他两情相悦,特赐彩礼,择吉日完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大皇子没有这样做。大皇子在用他的方式询问她,那大概是因为,担心强娶了她会惹恼她,她一个想不开把他弄死了,他就亏大了。
大皇子说着,转开目光去看那抚琴的琴女,语气也柔和下来:“本王知道你不能不多想,如今本王只能告诉你,本王将真心捧给你,不带任何杂质。你若不收,本王只能一直捧着。”
她强自攥住宽大的袖子:“皇子似乎不是在询问我的意思。”
“本王将真心捧给你,不带任何杂质。”也许他的这句话在任何女子面前都价值万金,然而赋仟翊此时心中却有着强烈的不安。
也许问题在下一句话中——“你若不收,本王只能一直捧着。”
大皇子许是见她久久不答话,于是说道:“本王有件礼物要送给你,跟本王走一趟可好?”
退一万步讲,赋仟翊常年习武,这个养尊处优的皇亲就算想对她做什么越距的事,想必也是绝不会得逞。但是此刻她并不想去。
“皇子,臣女腿伤初愈,不宜来回奔波。”
于是赋仟翊被下人抬上了马车。大皇子如此着急,八成是听说了宣王屡次登门赋府,害怕宣王捷足先登和赋家结了亲。
皇城东南有个机械的喷泉广场,广场南面不远处是个人工湖,名为濯清湖。里面种满了嫩绿的荷叶,却没有莲花。
说到濯清湖,倒是有些奇怪。两年前,濯清湖每到盛夏都会开满粉嫩的莲花,引许多人来观赏,门庭若市。然而从前年夏天开始,湖中却再也不开荷花,只有嫩嫩的荷叶招摇过市。渐渐地被人们所冷落。
“知道这里为什么不开花了吗?”大皇子带着赋仟翊走近湖面,扯起嘴角问道。
赋仟翊不想猜,也不想多话。她多说一句,就多一丝被人抓住细节放大张扬的危险。
大皇子忽然笑得灿烂,抬起手来打了个响指。
那湖面忽然亮了,嫩绿的荷叶间迅速伸展出花枝来,在静止的夜空下蜿蜒缠绕着,迸发出无限妖娆。花枝上很快出现紫色的花苞,缓缓绽开。绽放的花朵争先恐后地挤出,不多久便布满整个水域。湖面上方弥漫出一股奇异的芳香,令人迷醉。
赋仟翊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
大皇子见此绝世美景,眼中不由生出些许自豪之感:“本王花了两年的时间培育这个新品种。你说过,你喜欢紫色的花。”
紫色的花?前年布雅尔喀草原的赛马大会上,赋仟翊一不小心竟赢了段鸿羲,她曾和段鸿羲玩笑说过,她喜欢紫色的玫瑰,作为赌注,段鸿羲要想办法种出紫色的玫瑰来。当然那只是玩笑,她和段鸿羲都没有当真。
只是不知为何这话会被大皇子听去。
“本王承认这不是一见钟情,但是本王确实喜欢你……”大皇子不着痕迹地走到她身边,那股奇异的香味越发浓厚。
“皇子只是远远地看,怎么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子?”赋仟翊急着打断他的话,说道。
“倘若你肯信我,我愿意为你不再过问政事。”大皇子说着说着,连“本王”都不说了,直接自称“我”,不知是想拉近他们的距离,还是太过急切。
她本能地想躲开,然而腿却忽然像灌了铅一般,眼皮开始发沉,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睁不开眼。
一时间赋仟翊脑中闪过了千万个念头,想要逃开,然而身上却软软地用不上任何力气。
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有块石头忽然重重砸在她的左脚上!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让她瞬时有了一丝的清醒。她立即推开大皇子向后退开两步。深吸了几口冷气方才开口道:“臣女实在欣赏不来大皇子的风雅,今晚不早了,请许臣女先告退。”
大皇子的笑容有些凝结,却也不挽留,很快说道:“本王着人送你回去?”
“大皇子身边的人武艺未必比臣女强,还是算了吧。”
大皇子只是为了赋家的关系,在这濯清湖边,让所有人看到她和他,借助人们的嘴巴传言出去,让蔚统领不再相信赋家,让赋家骑虎难下,最后不得不妥协于他。
“小姐和老爷不想得罪大皇子,可是弄来弄去不还是把他给得罪了?”瑾儿从小和赋仟翊一起长大,一直是她的随身侍婢,平日里倒是没有那么多规矩。她见走得远了,忍不住问道。
赋仟翊有股难言的怒火,忍不住发泄道:“街坊到处传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你看他多猥琐!得罪就得罪吧,反正他和宣王我至少要得罪一个。”
瑾儿紧跟着她的脚步,说道:“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君子呢?”
赋仟翊路走得很急,瑾儿跟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棋,一句话都喘了两次才说完。
君子?她不由得顿住了脚。瑾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急急地撞到了她身上,她却恍然未觉。
大皇子温暖的笑容在那一瞬间侵入赋仟翊的脑中,但却马上被她狠狠甩掉!常逢公众,他当然会笑!他笑得温暖是因为他是在向他的皇位宝座微笑!他算什么君子?他是小人!地地道道的小人!
赋仟翊早知道自己未必能得到真感情。但事情真落到身上时,却不料会受如此大的刺激。
她忽然想到海鹰。
说起话来轻飘飘的,脱俗而不畏强权。
难道他也一样讨厌这些政治情愫?
她在集市的十字路口转了个弯,直奔那个小山坡,并吩咐瑾儿先回去。
第8章
山坡上,孤树独存。
赋仟翊减慢了步子缓缓踱上去,深深呼吸着远离人群的清新空气。
月之暗面,却并未见到海鹰的身影。他如此了解宫廷的事,相必也不是什么远离纠纷的人吧?
她靠着那日他靠的树干席地坐下,缓缓闭上眼睛。
风很暖也很轻柔,拂在脸上很舒服。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大皇子,宣王,近卫军。即便她知道,她这辈子也不可能脱离这些人、这些事,还是不能接受所谓“父母之命”的婚姻。
她自小长自军营,习文习武,不同于那些深闺中的弱女子。她本该拥有更多自主权,本该能如同那些男人们一样于战场上书写壮丽的诗篇,述说自己的人生。然而自从回到京城,她仍旧逃脱不了被摆布的命运。
“既然知道他不是真心,何必这么生气?”
海鹰声音淡淡的,随着夜间的风飘来,显得并不尖锐。
赋仟翊睁开眼睛,盯着那双毫无装饰的黑山羊皮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海鹰见她沉默,淡然一笑,转身坐到她身边,将用手帕包裹着的一个苹果递给她。
在上流社会中,女眷平日吃水果必须由婢女切成小块盛到果盘中用叉子叉着吃,赋仟翊回到京城之后,也是这么学的。只不过她常年混迹军营,并不喜欢那般做作的吃法。
她接过苹果轻轻地咬下去。苹果甜而多汁,入喉有一种甜甜的幸福——冬日里她最爱的水果,此时吃着却有些不是滋味。
赋仟翊知道,他只是个路人,他不可能了解她内心所想,也不可能知道她的苦衷。他亦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说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海鹰倒也不看赋仟翊,只直直地盯着前方地平线上的月亮。
想来距离上次见他也有半个月,月亮都移到了天穹另一边。赋仟翊其实并不想说话,只想这样静静地坐着。
海鹰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好似高岭土上生长的青翠松柏,清香而绵长。让人感到致远的平静。
她慢慢吃着苹果,清甜的果汁在喉间流动着,她终于找到了以往对世事的淡薄之感。
“你怎知道我是生气?”她终于问道。
他微微一笑,和她对视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瞥开:“大皇子道貌岸然,除了名位也没什么了不起,你未必看得上。你只不过是不喜欢被人算计。”
刚刚他话说到赋仟翊的心里,赋仟翊刚将目光落到海鹰身上,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皱起眉来:“你监视我?”
“凑巧而已。”海鹰答得很快,言语之间并没有什么不自然:“那荷花开得太突然,我急着上前去看看新鲜。”
“紫色的荷花,真有心。”赋仟翊嘲讽地一笑。
“花苞中放有大量的蒙汗药,被他算计倒也怪不得你。”
话说到这儿,赋仟翊才忽然想起那时有块石头恰到好处地砸到她的脚,她才忽而回神得以脱身。惊异地看着他道:“是你?”
海鹰敷衍地笑笑,却没有否认,却转口说了别的事:“今日在朝中护天军统领段统领忽然上书,请陛下赐皇太女协理朝政之权。”
“段统领?”护天军一直是独立于各皇室之间,只效力于朝廷。她从不认为段家会如此草率,朝中各大臣想必也不这样认为。想到这她忍不住说道:“不能吧?”
“对于皇太女的强势暴戾,段家本不该觉得有任何威胁。只是这道理,大皇子似乎并不明白。”他说道。
段统领看不上皇太女的事,人尽皆知。皇太女行事果毅暴戾,在朝中口碑并不好,让她在皇太女之位上完全暴露出她的问题,总好过让她直接继位。大皇子表面温和谦逊,实则急功糊涂,只怕他真的以为皇太女得到了段统领的支持,急躁了。
赋仟翊道:“我本不想得罪他,谁知道他这么不要脸。”
“或许他真的喜欢你。”
“这么恶心的人喜欢我,我也是够反胃的!”赋仟翊怒道。
海鹰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演武场上你锋芒毕露,想让人不注意到你都难。”
不提演武场还好,提了赋仟翊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早知道会是这样我才不出那个风头。现在可好,不止大皇子,就连那个宣王也三天两头往我家跑,烦都烦死了!”
话一出口她才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再想收回已经来不及,只好尴尬地冲海鹰笑了笑,不再说话。
海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放心,我不是乱嚼舌根的人。不过得罪了大皇子,只怕你会有麻烦。”
提起这事,赋仟翊却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着,大皇子和宣王既然要争,得罪大皇子的事让宣王来就好,谁知道他这么心急,竟等不到宣王出面就想硬来。”
说罢见海鹰不语,她接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宣王是不是和大皇子是一路货色。说不定宣王根本不敢和大皇子争,早偷偷猫起来看戏了。”
海鹰听罢她的话,沉默半晌道:“宣王不过是个公主的儿子,和大皇子毫无可比性,就算争,也未必争得过。”
“果然你也这么认为。”赋仟翊表面性格大大咧咧,实际上为人却还算谨慎,远本不该和此人说这么多,然而不知道为何,虽然她尚不知晓此人身份,下意识地觉得他很可信,不由自主地就说了这么多。
“朝野上下,应当都这么认为。”海鹰说道。
“可是蔚统领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赋仟翊道。
言外之意,宣王的父亲蔚瀚英掌管着朝中最重要的近卫军,宣王却几乎不在朝中露面,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避世还是不甘受皇太女、大皇子之类的排挤。
那人道:“宣王也未必真的胆小怕事,大约是不好出面罢了。”
“不好出面和胆小怕事有区别吗?”赋仟翊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那人似乎被赋仟翊问住,许久方才说道:“朝堂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人人都像皇太女一般随着性子来,朝中可不是要大乱了?”
赋仟翊沉默着看向那人,那人唇角微勾,只是这样和赋仟翊静静地坐着,听冬日里暖风拂过枯草的沙沙声,看辽广的夜空中的繁星点点。赋仟翊几乎忘记了问他的身份。
不知过了多久,当察觉到月亮渐渐移到了地平线以下,她才回过神来: “听说月亮上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权谋没有争端。极乐净土。”
海鹰沉默了一下,微微抬起头望向漫天的繁星,徐徐说道:“人本性经不起社会的浸染。”
“你会为权利而争吗?”赋仟翊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从一开始这个人表现得太过于虚无,让她有些看不清。他讨厌权谋,字字句句却离不开权谋。
赋仟翊心想也许该维持住他的神秘感,让这种不明虚实的超脱延续下去。理智却告诉她,她不能蒙骗自己。
“我只会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海鹰含糊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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