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的手术室外,熙熙攘攘站了大片的人。
有公司大股东,陆系旁支,但大多还是陆枫的党羽。
远远望去,甚为壮观。便是古代皇帝,也不过这排场。
但陆家到这一代,子孙凋零,亲缘淡薄,真正和陆老一脉相承的,也只有陆池舟。
所以,陆老危急之时,这样一群人的出现,实在耐人寻味。说到底,情分二字早已消磨,目前在场的所有人,不过是利益驱使,各怀鬼胎。
因为下雨的原因,天色骤暗。
手术室外的走廊冰冷又昏黑,尽头处黑压压的人群,倒映在冰凉的地板上,宛如一道吃人的深渊。
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陆池舟顿下急切的脚步,目光无甚焦距地落在手术室明亮的大门上。
纪臣随着他的动作停下,身后的数个保镖也顺势停住脚步。
他抬眼,看了眼陆池舟。
他下颌绷得很紧,眼睛深如黑渊,压抑着一股极为暴戾的情绪。
似乎感觉到这边尤其低渗的氛围,尽头处的人一个个扭头看来。
有人很快低着头,往两边站,给中间留出了通行的过道。
唯有陆枫,不闪不避地站在人群尽头。
如同一触就断的丝线,二人间的氛围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池舟,你来了啊。”陆枫突然嗤嗤笑出了声,表情阴鸷,带着不顾一切的癫狂:“还好,还能赶着收尸。”
这一句话,便是丢进平静湖水中的炸药,将整个局面轰得炸开。
而记忆里那个清隽矜贵的少年人,突然猩红了眼,一瞬间,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他偏头扯了下唇,大步往前,一把拎起陆枫的领子,修长指节根根爆出青筋,一字一字异常可怖:“你找死?”
陆池舟的动作,让周围陆枫的党羽表情一变,有几个已经蠢蠢欲动,下一秒,被男人狠厉的眼光扫过,他道:“拦住他们。”
随后,便有成排的保镖面无表情地上前,将陆枫的所有人手压制住。
陆枫见状,也不慌乱,似觉看他暴怒是一件极其愉悦的事。
他用气音,一字一句在陆池舟耳边低语:“其实你爷爷原本可以多活几天的。”
“这么好的底牌,我哪里舍得他死。”
陆池舟眼眸微动,似想到什么,胸膛剧烈起伏。他手下力气更大,死死扼住陆枫的咽喉。
“哈哈哈哈哈哈哈。”陆枫一边咳一边笑,眼色从癫狂到恶毒:“你爷爷呀,是、自、杀、的。”
“你说他是为谁而死呢?!为了你啊!为了你,他要去死哈哈哈哈哈哈。”
“你说我要把这一切告诉你那抑郁症的妈,她会不会也为你去死呢?”说到后面,陆枫声音沙哑,已经语不成调,但整个人依旧保持着诡异的兴奋,“你不是要弄死我吗?”
“正好,让你全家给我陪葬!”
陆池舟脸色彻底沉下来,眼眸黑得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手上力气加大,一言不发地掼起陆枫的头就往墙上砸。
“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皮肉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光是听着就能感知到下手的人用了多大力气。
陆枫原本还中气十足的声音,越变越小,但陆池舟依旧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纪臣站在原地,心惊肉跳地看着男人的动作,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是真的毫不怀疑,陆池舟能当场把陆枫打死。
他向来知道陆池舟狠,但却没想到,他能这么疯,似完全与理智割裂开,采用这种最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
但眼下,没人敢去阻止陆池舟。
打破僵局的,是一道低沉的嗓音。虽不大,但带着绝对的威严,俨然是上位多年才能铸就出的气势。
“池舟,停下。”
被吓傻了的众人扭头,看到来人,表情一变。又面面相觑,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算计。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目前商界威名赫赫的裴言之。
当初陆家家变,有人忌惮着陆池舟身后这位“岳丈”,没有很快站队。
但后来,对陆家这一剧变,裴言之并没有插手。
大家便放宽了心。终究是商人,拜高踩低,见利眼开,又怎么会与陆枫为敌,去扶持一个单薄少年。
但现在这番,又是什么情况?难道陆池舟一直都有裴言之暗中支持?
裴言之的到来,将陆池舟半失的理智拉回,他怔了下,收了手,随即像扔垃圾般将陆枫甩到了地上。
他从杨执手中接过纸巾,一根根擦着手指,闭了闭眼,将眸中的暗色隐去。他低喊道:“裴叔叔。”
裴言之没搭理他,看了眼半死不活的陆枫,倒也没多惊讶,闲闲吩咐远处吓傻了的护士:“抬走吧。”
休克状态的陆枫被抬上病床,不少片刻,便被推走了。
这是家保密性极强的私人医院,哪怕发生这样剧烈的冲突,只要当事人不主动处理,也没人会多管闲事。
病房外重归安静。
而刘沛和王充在内的陆枫党羽,怕祸及自己,脸色浮白地跟着陆枫的病床离开了。
剩下的,无非都是些闻声赶来,想要分一杯羹的中立派和陆系旁支。
陆老手段非常,至今没人知道他将遗嘱交付给了谁。
可以确定的是,依照陆老对陆池舟的看中,一旦他离去,那位神秘的委托律师就会出现,陆池舟将会是说一不二的继承人。
反观陆枫,这么多年也未套出半分信息,所以精神越发癫狂,好大喜功,急功近利。
“各位干站着干什么?”裴言之瞥了眼众人各异的表情,悠悠找了个椅子坐下,“坐啊。”
“好好好。”
“谢谢裴董。”
“您真是客气了。”
陆池舟闻言,刚要落座,裴言之看他一眼,“你坐什么?”
陆池舟:“。”他动作一顿,又起身站了回去。
裴言之笑,目光缓缓从众人面上移过,不咸不淡道:“他们心系陆老,你是主人家,自然要让他们先坐。”
至此,谁都明白了裴言之要替陆池舟坐镇的意思。
这番话状似挤兑,实际无非是在向他们警告,陆家的掌权人他只认陆池舟。
这场手术很长。
但也只有真正关心亲人的人,才会在乎手术时间的长短。
因为裴言之的到来,在场的人频频示好,本该肃穆的手术室门外变得一片嘈杂。
陆池舟抱臂,冷冷看着他们。但赶人的话,不适合他开口。
裴言之不动声色地结束话题,“看得出大家对陆老的关心,但时间不早了,我想大家应该还有事情。”他拖长了声音,赶客意味分明。
“是是是。”
“来这一趟,实是叨扰。”
“只希望陆老平安。”
送走这一帮人后,纪臣和杨执带着一帮保镖,极有眼色地腾出空间,去了走廊的另一边。
直到这处只剩下他们二人。
裴言之稍稍掀起眼睑,“坐。”
陆池舟低应一声,坐到了裴言之对面。
刚坐下,就见裴言之极其嫌弃地瞥他一眼,“蠢。”
陆池舟:“……”
“我不来,你真要把他打死?”
陆池舟正色答:“不会,我有分寸。”
裴言之嗤了声:“打人就是你的分寸?”
陆池舟抿唇,未再吭声。
裴言之看他苍白的脸色,移开视线,倒也没再说话。
良久。
陆池舟声音有点闷,“裴叔叔,谢谢您。”
“别谢我。”裴言之别过头,“听着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下午到晚上。
终于,手术室的门打开。
陆池舟眼睫一颤,定定看着被推开的门,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
出来的医生,是全国有名的神经内科主任。
“哪位是家属?”
陆池舟站起身,张了张唇,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手术很成功。”医生摘下口罩,“暂时脱离危险。”
陆池舟闭了闭眼,有些脱力地说:“谢谢您。”
“我还没说完,病人各项体征衰竭,且求生意识并不强烈,这次抢救便是因为病人吞药自杀。”顿了下,医生补充完剩下的话:“长则一月,短则一周,还请节哀。”
见惯了生老病死,哪怕是这样一位传奇般的老人,医生的语调也无波无澜。
但这样平静的语调,往往比歇斯底里更加残忍。
审判的刀终于落下,但不过是从死刑变成缓刑。
陆池舟的脸色一寸寸发白,他闭了闭眼,整张脸毫无血色,“我什么时候能去见见他?”
“等脱离重症监护后。”
医生走后,是一阵窒息般的寂静。
裴言之看了眼低垂着头,失神地望着地面的陆池舟,终究是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记忆一下被拉到了五年前,少年单薄又无助的身影和此时重合。
在陆家这样的权利中心,斗争是异常残酷的。一朝云端,一夕泥里。
陆老教会了陆池舟很多,但却忘了教他,怎么防人。又或是连陆老自己也错信了人,不知身边蛰伏了只不知足的狼。
当年他曾朝少年抛出橄榄枝,但陆池舟这少爷脾气,有着他的清高和傲气。
裴言之到现在都记得,那时身处囹圄的少年,眼中不可一世的狂傲。
直到现在,他做得很成功,但到底被磨平了棱角。
亲人离世,生病,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磨碎一身傲骨。
“起来。”裴言之低首,拍了下陆池舟肩膀:“回去好好休息。”
-
裴恬在收到陆池舟的回信后,一瞬间想把他的手机号也拉黑了。
她都没扫他的黄,他竟然敢倒打一耙!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了三天。
在这期间,某只孔雀销声匿迹。
裴恬尽力忽视心中那种异样感,恼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将天天在眼前晃悠的“陆池舟”锁到了柜子里。
周五中午,裴恬正在收拾回家的行李,突然收到裴言之的信息。
[先别回家,下午去博雅医院看看你陆爷爷。]
裴恬动作一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回:[是陆池舟的爷爷吗?]
裴言之:[你还有哪个陆爷爷?]
[……]
裴恬放下手机,看着正在收拾的行李箱失神,心里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爷爷了。五年来,陆老都在安山疗养院。
陆家对外放出的话是,陆老身体欠佳,不见外客。
裴恬曾问过裴言之,是不是陆枫控制了陆爷爷,逼走了陆池舟。
但向来温和的裴言之头次严肃地告诉她,不许多管闲事,并向她封闭了所有有关陆老的消息。
记忆里,陆老是个非常和蔼的老爷爷,每次看见她,都笑得眼睛弯弯。
虽然外人都说,陆老是个笑面虎,但裴恬却非常喜欢他。
因为这样的陆爷爷,才能教出那样一个耀眼的陆池舟。
但现在,陆老进了医院,一贯对陆家避而不谈的裴言之主动提起让她去看望。
这一切,都指向个她不愿接受的结果。
裴恬想到了陆池舟。
陆老是他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
心突然紧紧拧成一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下午两点,裴恬站在博雅医院大门口,看到裴言之给她发的病房位置。
她拎着专门去买的果篮和补品,一路沉默地上了楼,依循地址来到了病房门口。
陆老住的是高级独间病房,被单独分了出来,外面空旷得几乎没人。
所以裴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走廊尽头吸烟处的陆池舟。
他就那么一个人,靠在墙边,半屈起长腿,盯着面前的墙面出神。向来齐整的西装松垮套在肩上,脚边是满地的烟头,他指尖夹着根快要燃尽的烟,身边烟雾缭绕。
裴恬用力眨眼,重新看了好一会,才确定,那就是陆池舟。
一瞬间,此时的身影和梦境中那个夹着烟靠在灯杆下的少年重合。
死气沉沉的,冰冷到失了满身的人气。
裴恬心头剧震,嗓间像是塞了团棉花般艰涩,握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
“啪嗒。”
手中的果篮没有拿稳,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声,不轻不重,打断了不远处出神的男人。
他倏得扭过头,两人的目光相撞。
裴恬看到了陆池舟快要布满的红血丝,以及疲惫到失去神采的眉眼。
下一秒,陆池舟堪称慌乱地移开视线,连忙掐灭手中的烟,想扔了烟蒂,却又在触及满地的烟头后,顿住动作。
最终,他无措地揉了揉眉心,喉结动了动,再出声时,嗓音异常沙哑,“你…来了。”
裴恬死死咬住下唇,眼睛胀得酸疼。
她从来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的陆池舟。
重逢来,见了这样多面,陆池舟从来都是精致的、好看的、一举一动都能将她勾引得神魂颠倒。
但现在,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梦境里那个满身颓丧的身影,会真实地映照在陆池舟身上。
又或许,现实会比梦境还残酷。
那个天之骄子般的少年,在过去的五年中,也会无数次如同现在这般,沉默地茫然、绝望、崩溃。
太多的情绪汇聚在心头,裴恬心里疼得发慌,睁着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终究是忍不住,裴恬扭开脑袋,捂着眼睛,感觉到眼泪倾巢般落下来。
脚步声渐近,男声又哑又沉,连温柔都带着小心翼翼,“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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