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福源县的县官宋浩全家在一夜之间灭了门。”
宋舟听着耳熟,脑中一闪而过,那是原身的亲人。
她转身正视楚怀玉,楚怀玉露出阴测测的笑,一挑眉,“宋姑娘有事要忙?那就告辞了。”
被鬼神死亡搅得一团乱的脑子里,尚且能冷静下的一块,想的是楚怀玉。书中跋扈的恶毒女配,应该只会无脑使坏才对。晋南王府的严格管理下,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从哪里知道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消息?
***
今夜惊春雷。
下着一场大雨。
门窗紧闭,雨点拍打在窗户纸上,清楚的声音,仿佛要将门板拍烂。屋外的树影挥舞着枝条,被檐角摇晃的灯笼忽而拉长,忽而缩短。扭曲的影子落在窗户上,像狰狞的鬼影。
一声惊雷,骤然将室内照得惨白,连铜镜也发着莹莹的光。
狂风呼声尖啸,寒气从门窗缝隙中,悄无声息地爬上床。
放下的纱帐扬起一角。床上的被子隆起,细看之下,在微微颤抖。
外面雷响一声,被子便剧烈抖动一下。
直到门忽然吱呀一声,狂风猛灌进来,屋外的声音陡然增大无数倍,连恐惧也随之增加。
床上那一团,慢慢吞吞、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往墙角靠。
被子裹得严丝合缝,宋舟憋不住气,抖着手颤巍巍将被子露出一条缝。
水滴在地板上的声音愈来愈清晰。
纱帐被打开的那一瞬,又是一道惊雷,将宋舟惊恐的双眼与床前的黑影照得通亮。
屋内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
猎犬前脚搭上床板,歪着脑袋,一对黑圆圆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女主人。
“你,我……”
耳边一场惊雷吓得宋舟脖子一缩,鞋也不穿,赤着一双足,跌跌撞撞朝外跑去。
蔺浮庭在灯下看书,雷声吵得他始终无法入神,皱眉看向打开的门。那只蠢狗突然跑出去,不知道又疯到哪里去了。
起身准备去关,面前一晃而过一道白影,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蔺浮庭下意识伸手一托,反应过来后,侧脸看紧抱他脖子不放的人。
“蔺浮庭,有鬼!”宋舟抱住他的腰,两条腿紧紧勾着他的双腿,脑袋直往他衣服里面钻,恨不得钻到最里面挡住她的视线,接着放声大哭。
哭得又大声,又惨。
尖锐的哭声震得他有一瞬间的怔愣。
“松开!”蔺浮庭皱皱眉,冷声道。
“不松!”宋舟往上提,整副身子似八爪鱼一般,挂在他身上,哭得更大声了。
“再不松开本王杀了你。”他威胁道。
“那你杀了我吧,我变成鬼就不怕鬼了!”宋舟再往上爬,双臂揽住他的脖子收紧,腿盘在他腰间,下巴搁在他肩窝处,紧闭着眼,在他身上发抖。
她这幅样子反倒让蔺浮庭无措起来。手在她的后颈定了半晌,才终于扯住她的后衣领,“下来,没有鬼。”
“我不要!”宋舟反倒将他抱得更紧,因害怕,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没有鬼!”
这话说得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
蔺浮庭抿着唇,眸色恍若经风吹灭,一时黯淡下去。手上没有再用力,“就是没有。”
他守了好久,不记得是多少个夜晚。在山下,在她喜欢待的所有地方,甚至找了许多招鬼的办法,可她不来。
他盼着某个夜晚,她来找他报仇也好,索命也好。她来找他,他见她一面,一面就好。
但是没有。
“我说有就有……”宋舟扁嘴大哭,也不管抱的这个是不是她头疼的任务对象,是不是想杀她。只要是个人,能帮她挡鬼就行。
“蔺浮庭,我害怕。”她的声音弱下来,柔软的声音颤抖着,埋在他颈间,将所有的恐惧摆出来给他看。
蔺浮庭恍惚眨了一下眼,想起从前也有那么一个人会喊着害怕。
“蔺浮庭,我害怕。”貌美的少女一见到少年,扑起来钻进他怀中,声音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他们用蛇吓我,说要让蛇咬死我,还说要把我扔进河里……”说着说着,满腹委屈终于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哭得一点也不好看。眼泪把脸也哭花了,指着已经被少年制服的人,哭得说话都吐泡泡,“他们都欺负我,凶我!好凶好凶,比你还凶!”
少年无措地面对着她的控诉,像哄小孩一样拍她的背,“不会欺负你了,他们都不敢欺负你了。”
“那你发誓。”
“……我发誓。”
“发誓以后都不罚我抄书了。”
少年一顿,无奈地看着趁火打劫的少女,“小仙女,你不要得寸进尺。”
少女蹭了他一身的鼻涕眼泪,早就不怕了,不甘示弱地顶回去,“蔺庭庭,你不要欺人太甚!”
“吓死我了……”宋舟的哭声将蔺浮庭的思绪拉回。
有人在身边壮胆,宋舟终于肯睁开眼,抽抽搭搭,边说话边打哭嗝,“这里、这里有鬼,还、还打雷,吓死、吓死我了……”
“你……下来。”蔺浮庭拉她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不下,我害怕!”宋舟扁着嘴,眼睛红得像兔子,气势汹汹,“杀了我我也不下!”
“不是要杀,”蔺浮庭一顿,低声道,“有风,我关门。”
“不要。”宋舟打死不松手。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寝衣,白色的布料轻薄,被蔺浮庭身上带着的雨水濡湿,贴在肌肤上,勾出玲珑的身段。
怕他丢下她,想尽了办法往他身上挂,蹭得他有点不自在。
他没有办法,带着人形挂件,抬腿将门带上,回身,朝着灯光下走去,微弱的烛光楚楚可怜。
“好了,下来。”蔺浮庭走到椅子前,拍拍她的背。
“不要。”
蔺浮庭深吸一口气,“宋舟你不要得寸进尺。”
宋舟闷在他肩上,大着嗓门回他,“蔺浮庭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告诉你……”
蔺浮庭倏然瞳孔骤缩,用了狠力,将人重重甩下来,顺着动作将她压在地毯上,目光好似暴风雨中的无边漩涡,“你到底是谁?”
宋舟也不管自己离死亡有多近,先将蔺浮庭撑在她脸边的手抓紧了,才抿了抿嘴,“我说我是你想的那个人,你信吗?”
“不可能!”蔺浮庭想也不想,立刻否决。他当初疯了一样,寻过无数种死而复生的方法,也杀了无数个招摇撞骗的术士,最后亲手将她葬下,也葬下了他最后一念妄想。
“不信你还问!”宋舟一边害怕一边对他生气。
她如果能证明自己,早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居然还有人用鬼吓她。幼稚死了!还拿鬼吓她!真的无聊透顶!为什么非要吓她有鬼!
蔺浮庭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神情上找出一丝端倪。
只有害怕,对着子虚乌有的东西,那点可笑的害怕。怕到连他也不怕了。
第21章 南巡(六) 我怎么这么好看
背着烛光,勾起一个惨白又冷漠的笑,蔺浮庭撑着身子起来,“滚。”
“不滚。”宋舟嘟嘟囔囔挪到床边,抱着床脚不撒手。
蔺浮庭眼里拢了一层暗色,橘色烛火又映得暖起来,“现在不怕本王了?”
宋舟吸吸鼻子,嘀咕,“人哪有鬼可怕。”
蔺浮庭闻言,轻笑,“鬼哪有人可怕。”
宋舟一哆嗦,人怕到头,胆子也大了,瞪他,“你别再吓我了。”
蔺浮庭看着一人一狗湿哒哒的挤在一起,嫌弃地皱起眉,“你准备就这样待一晚上?”
窗户关的不严,屋外风席卷进来,衣服湿漉漉覆着,凉意浸透肌肤,宋舟打了个喷嚏直发颤。
“我一个人害怕。”
她仰起脸,烛火镀在她脸上化成柔光,乌黑的两丸瞳仁沾了水似的湿漉漉,长睫还坠着雨珠,摇摇晃晃落不下,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蔺浮庭忽然就不敢看她,直愣愣地错开视线,宋舟那副表情依旧挥之不去。宛若淋透的奶猫用柔软的爪子,千般万般挠着他的心。不痛不痒,停不下,避不掉。
“你先换身衣服。”
“衣服在房里,”宋舟抱着膝盖,“……我不敢回去。”
蔺浮庭烦透了她可怜懦弱的样子,看一眼,就烧起满胸腔的怒火。她和世俗的女子并无不同,甚至更烦人、贪心。明明完全不同才是,怎么又处处显出那个人的影子,细枝末节上都活脱脱是那个人。无数次想断了任何瓜葛,偏偏到了最后总会心软,次次不忍割舍。
“起来,”鞋尖点点宋舟面前的地板,“本王同你回去。”
宋舟将信将疑,慢吞吞松了抓床脚的手,爬起来,仍旧仰着脑袋注意蔺浮庭的神情,手指小心翼翼,鼓足了劲,揪住他的一小片袖子。
衣袖被洇出两块小小的,圆圆的水印。
蔺浮庭啧了声,见她这小家子气的样子胸闷,拂开她那两根手指,手腕一转,隔着冰凉的寝衣绸缎,握住那截纤瘦的小臂,紧着眉头拉她出去。
雷雨天的狂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开始如泄洪,过一阵没了后劲,淅淅沥沥下得颓唐无力。
蔺浮庭环臂倚着门框,单脚踩上门槛,目光不自觉被灯光烘托得明晃晃的屏风吸引。
黑夜里火光最亮,屏风的框用薄薄的木片做成,白绸上绣了大片繁华牡丹,拼了命盛开。花丛间剪影窈窕,如瀑落下的长发,温柔弧度的腰线,手臂抬起时,纤细指尖圆润的弧度都在黑白相撞的颜色里清晰异常。
“蔺浮庭,你还在吗?”宋舟着急地换衣服,但越想要快,动作越忙乱。半天听不到有动静,紧张地喊了声。
蔺浮庭惊醒,像被如豆的烛火灼烫,仓皇扭过头,盯着屋外漫漫黑夜,轻轻咳嗽,镇定下来,“蔺浮庭?”
屏风后宋舟穿衣服弄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快速改了口,“对不起,王爷。”
蔺浮庭好似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了,“好了没有。”
“马上马上!”宋舟到处抓衣服,终于磕磕绊绊穿戴完毕,从屏风后绕出,小跑到门边,“……好了。”
蔺浮庭转身大步离开,宋舟赶紧揪住他的衣摆。
扯动的动作带得脚步一滞,蔺浮庭干脆停下,抬手将人拉到身前,掌心贴上她的后颈,半拢着,不耐烦道:“还走不走?”
身后有人,离得还很近,宋舟胆小的心脏放下一半,小鸡啄米点头,“走走走。”
言出必行,步子又碎又快,短腿小鸡崽大约也就是这样扑腾了。
一股已经很久没有的咬牙切齿感觉腾地升起,蔺浮庭干脆抓着小鸡崽的后衣领,拎着回去。
……
“松手,”蔺浮庭眼看宋舟抱着那只蠢狗,大有一起睡的意思,额角跳得厉害,“再闹扔你出去。”
被威胁的人不情不愿把手背回身后,找到上回躺的那块地,双腿并拢,团起来坐下。
“你又做什么?”
蔺浮庭想,她怎么那么瘦,蜷起来那么小一个,明明不缺她吃穿,怎么浑身还是那么二两肉,狗都比她壮。
“睡觉啊。”宋舟抬起个脑袋回他,说完又重新埋下去。
“睡这里?”
宋舟皱皱鼻子,用力打了个喷嚏,“不然睡哪儿?”
她理所当然缩在床脚边,甚至不觉得有问题,没有一点意见,反而心满意足。也不需要他对她宽容些,心软些,也不用他心疼。
蔺浮庭眸光一沉,伸手提了她衣领起来,冷冷呵笑,“你将来可是要位至贵妃的人,本王哪敢亏待你。自己去柜子里拿枕被,你睡脚榻。”
宋舟被拎到柜子前,木木地站了会儿。
睡脚榻就不亏待她了吗?
叹了口气,宋舟认命,抱着被褥勤勤恳恳铺好。蔺浮庭早就上了床。
宋舟抓着被子,忽然一诶,扭身跪在被子上,双手托下巴,半个身子压上床,“王爷,你说我能位至贵妃,是不是相信我特别好看?”
背后垫了枕头,经年身居高位的人,哪怕只穿一件简单不过的寝衣,半倚着,一条腿屈起,手腕架膝,随意翻着一本书。单就一个随意的动作,都显得贵气优雅。
狭长的眼尾只分出一点余光,灯烛明明在身后,偏生在她眼里看见熠熠光辉,灿若星辰。
鬼使神差的,蔺浮庭放下书,伸手向宋舟的下巴,头一次没有使力,轻轻捏着,嘴角有几分调笑的意味在,“你也就这一张脸有用。”
宋舟也不挣,笑眯眯点头,“知道知道,长成这样是我的福气嘛。”反正不管夸以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挨夸的还是她。
蔺浮庭收回手,卷起书敲她脑门,“现在不怕了?”
原本都忘了还有害怕这一茬,被这么一提醒,宋舟脸色白了白,蔫蔫说了句怕,躺回去拉起被子盖住半个脑袋。
静谧的夜里雨停后月亮再次出来,屋内唯一一支烛火燃去大半。
脚榻上猫儿似的叫唤两声王爷,竖起耳朵停了半晌没有动静。宋舟大着胆子,偷偷将手伸进床上的被窝,摸摸索索找到蔺浮庭的袖子,抓住,终于可以安心睡觉。
***
圣上南巡,龙船将到晋南。连王府都热闹忙碌了起来,蔺浮庭也三天两头不见踪影。
宋舟掰着指头算,蔺外告诉过她日子,还有两天,圣上到晋南,就是晋南王送美女上船的日子。
到时自会有专人领她上船,这个她倒不着急,她烦得是怎么骗楚歇鱼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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