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沾了小片糖衣, 宋舟抿了抿, 好奇地循着声源凑近,“你吃糖葫芦了?”
“……”
“是不是啊?”宋舟锲而不舍。
还来不及咽下的人看着宋舟一脸惊奇的表情, 闷闷嗯了一声。
想象蔺浮庭吃糖葫芦就如同想象一个从未听说过的领域, 即使知道了这样的存在,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会是什么样子。
宋舟再次后悔自己失明, 手背碰了碰眼皮,指节在眼下压着,叹了一口气莫名哀愁,“好吃吗?”
糖葫芦再次被送到唇边。蔺浮庭拿得越发小心, 侧着签子,让她张嘴也只能咬到果子。
“看不到。”腮帮子被山楂鼓起半边,仓鼠似的嘴巴还一动一动,闷闷不乐地嘀咕,“我想看你吃糖葫芦是什么样子。”
蔺浮庭一哂,“不过是吃糖葫芦。”
“这不是糖葫芦的事,是我没见过你吃糖葫芦。”山楂没去籽,宋舟真如仓鼠屯粮一样,籽压在舌底,说话因此慢了起来,“我以为你不爱吃这种东西。”
像是以为吃花瓣喝露水的神仙其实也吃煎饼卷大葱,总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
蒸屉被沾满面粉的手打开,包子蒸饺的香味随着热腾腾的蒸气一并四溢。面团在饼烙上扫平,不消多时成了金黄的圆饼……
俗世柴米油盐煎饼粗粮,和蔺浮庭都不合衬。哪怕与他一同生活了不短的日子,宋舟看待他依然隔着一层纱。那层纱盖住了最重要的东西,露出的都是无关紧要无足轻重。
蔺浮庭怔了怔,问:“你以为我爱吃什么?”
“……”
宋舟答不上来。她没见过他偏爱哪样食物,特意回想,想起来的也是自己爱吃的东西。她喜欢什么,他就跟着喜欢什么。
有一瞬间宋舟觉得自己好似负心汉,没心没肺,享着蔺浮庭对她的好,也没想过回报。
其实倒也不必回报,总归她会离开,纠葛越深越不是好事。
宋舟想着,虎口被捏了捏。
“前面有家卖印泥的铺子,我带你去。”蔺浮庭道。
无论各家以什么为营生,庙会都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即便穷乡僻壤,也依旧少不了读书人。文人墨客写诗作画,宣白纸上涂抹书写,旁边必然要落一枚红章。章大多是私章,用的地方多,故而印泥必不可少。
“你没带印泥吗?”围着的人多,宋舟行动不便,两人只能站在外围。蔺浮庭请人代买了一份,听宋舟问话也默不作声。捏着她的大拇指摁在印泥上。
“干什……”宋舟还没来得及缩手,拇指被拉着印在一张纸上。
“蔺庭庭,你让我在什么上面画押了?”指印都印了,宋舟索性任他牵着。
贴身收着的纸折痕明显,纸张却崭新,像是带在身边很久了,只不过主人一直小心翼翼保护,才让它整洁如新。
蔺浮庭抬臂将人锢在怀中,才垂眸缓慢慎重地将画过押的纸折叠收好,视线复落在微微撇着不高兴的唇上。
手自身后抄过纤细一把的腰际,下颌搁在宋舟的颈窝,“卖身契。”顿了顿,声音里染了一丝笑意,宛如三令五申不许做的事情偏偏让他做成了,带着一点惹人生气的得意,“签了这纸契约,余生你都只是我的,哪里都不能去。”
原本该顺口敷衍他,像往常一样,潦草地保证不会离开,草草说最喜欢庭庭。话到了嘴边,宋舟忽然说不出口。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蔺浮庭眸色顿暗,朱砂痣落在长睫布下的阴影里,在宋舟看不见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暴露自己的偏执。唇落在宋舟耳边,声音忽地低下去,执拗地重复,“一刻也别想离开我。”
宋舟干笑两声打着哈哈,“一刻都不能离开,你是背后灵啊?”
蔺浮庭眼睫颤了颤。
做鬼也别想离开。
***
苏辞和楚歇鱼从接壁山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问蔺浮庭几次也无果,寄希望于时好时坏的系统更是没指望。
宋舟隐隐觉得京中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接壁山,否则一贯只在山脚巡逻的士兵不会一反常态日日操戈上山。
正准备问蔺浮庭到底是怎么回事,蔺浮庭忽然说要带她上山。
绳索由几股绳拧在一起,有两指粗,格外结实。边缘略粗糙的部分被握在手心,硌得不大自在。
绳的一段绑在山脚下一棵上百年的大榕树上,另一端握在一无所知的宋舟手里。
接壁山难得放晴几日,上山的路被日常巡逻的士兵扫去了清理了大半。宋舟一手被蔺浮庭牵着,一手将绳子在手上缠了好几圈。
望不到尽头的绳子逶迤在地,随着宋舟上山的步伐扫过残败的枯枝落叶。
“庭庭,”宋舟压抑着内心忽如其来的不安,挠了挠蔺浮庭的手心示意他停下,“我们这是在干吗?”
泥泞湿漉的路一路通到山上,在顶端留在一大一小两双脚印。
蔺浮庭忽然松开了她的手。
宋舟的心猛地一坠,不安催使她伸手去找人,缠在手上的绳撞到冰雪下积封的巨岩,啪嗒啪嗒撞击。
“蔺浮庭!”宋舟不敢动,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男子站在下山的路上,白雪反衬的曜阳之下,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她,笑容极浅极淡,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舟舟,你可否顺着这根绳下山?”蔺浮庭的声音从她伸手够不到的下方传来。
山路不算太崎岖,却也少不了突出的石块。连蔺浮庭在哪里都看不见,像是被人丢下一般。
宋舟心慌意乱,情急之下说话也沾染上哭腔,“蔺浮庭!”
“别怕,”蔺浮庭丝毫未动,晖光照不进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看着她,“我在旁边陪你。”
“为什么?”鼻尖蓦地一酸,分不清是平时被千依百顺惯了,忽然被这样落下而委屈,还是为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宋舟攥紧了绳子,蹲下身无助地抱住手臂,脸上一片茫然,“蔺庭庭,你别这样,我害怕。”
蔺浮庭太反常。从她失明开始的每一个举动都让她十分不安。忽如其来让她见到另一个蔺浮庭,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蔺浮庭。不像从前那样处处迁就她照顾她,而是要她陪着做他喜欢的事。
宋舟并非不乐意,只是他忽然如此放纵,总让她觉得他即将要去做什么事情,那件事情或许有去无回,才叫他无所顾忌地放纵一回。
山顶的风呼啸刮过,斗篷半边浸在雪里,蓬松柔软的毛沾湿成一缕一缕,霜雪的寒气钻进里衣。鞋踩进绵软的雪地发出轻微的声音,就连寒冷之下的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
唯独没有蔺浮庭的声音。
斗篷越来越重,宋舟忽然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手腕绕了几圈和绳子缠得更紧,另一只手摸索着前端的绳子,小心谨慎地一边收绳子一边下山。
五感失去一感后,其他四感会更加敏锐,走了两步,宋舟就听见蔺浮庭跟上来的脚步。
宋舟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气,故意装不知道,赌气似的闷头径直往山下走。
脚下磕到一颗石子,宋舟一个趔趄,被人扶住了腰。
“别碰我!”
宋舟恼得很,用力打开蔺浮庭的手,打得自己都手心发麻。
蔺浮庭被打的手背发红,手往回受了一点,复又虚虚护在她腰间。眼睛微垂着视线落在绣鞋之前,在宋舟准备抬脚时踢开挡路的障碍。
接壁山不高,自山顶到山脚不过半天时间。宋舟一路磕磕绊绊总算顺利到达山脚,蔺外早在下面等候多时。远远瞧见宋舟与兄长大约是闹了别扭的模样,一贯啰嗦的少年难得一句话也没讲,动作利落地替宋舟解绳子。
啪的清脆一响阻停了他的动作。蔺外眼睛瞪大,对于宋舟能在一群帮忙解绳子的人中间准确无误找到兄长的手并干脆利落排开感到匪夷所思。
骨节分明的手落满红色指痕,指尖微蜷了蜷,蔺浮庭将手掩进袖中,薄唇紧闭站在一旁。
蔺外很快又率人去附近巡逻。
高树尖细的枝桠受不住霜雪欺压,风一过,大大小小的雪珠如雨落下,几颗钻进宋舟的脖子里,冰得她一激灵,赶紧伸手去擦。
温热的手探进后衣领,指腹蹭去已经融化的水珠,抬了抬抚上后颈微微突起的一块骨头。
蔺浮庭吻了吻她脸上泪痕,声音轻的发哑,喟叹似的,“对不起。”
第75章 天盲潭(七)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兄长……
连曲城时晴时雪, 每日带着宋舟上一次山再让她自行下来却成了风雨无阻的事。
不是没闹过,但往常撒娇生气总有一样能奏效的方法放在这里一点也行不通。哪怕宋舟闷在帐篷里不出去,蔺浮庭也要抱她上山。
他铁了心的, 一定要让她适应下山的路。
巡逻加勤的士兵, 不时来帐外寻蔺浮庭的信使,难见一面的蔺外,包括至今仍未传来的关于苏辞与楚歇鱼的消息。连眼盲的宋舟都意识到了阵仗的严肃。
照例自己走到半山腰时, 圣旨已经送到了山脚下。
圣旨上依旧没有只言片语关于京中,唯有加急催促晋南王立刻寻到长生不老药后返京。
传旨的公公挑起净白拂尘, 搭在绛紫的袖上。经年卑躬屈膝的脊梁弯下去再难抬起,带点花白的眉毛高傲撇着,泛起皱纹的笑倒是模式化地和蔼可靠。
“陛下给足了王爷时间,但要知道,这般的神药,定是越早取到越好, 再等那么一刻, 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王爷, 你说是吧?”
蔺浮庭微微笑着。他比老太监的身量高不少,看他时眼皮稍耷拉, 使一贯温和有礼的晋南王突生出一股让人后脊抖颤的冷意。
老太监心生恐惧, 下意识往后退。蔺外噌的凑过来, 习武之人的手臂稳稳撑住后背, 笑嘻嘻的,“公公的话,我兄长哪里能不明白。为陛下效命我兄长哪一次不是鞠躬尽瘁,单就这次, 公公也大可以去打听,我兄长每日派人进山好几趟,自己都带着我们府上的小姑娘进山去寻。但您也得理解是不是?我们毕竟都是凡人,也没能掐会算通天眼的本事,唯一一个有神通的,眼下还在京中,一点消息没传来。我们能怎么办?这么大个山,总不能全挖开吧……”
少年样貌青稚,莽头莽脑像是没什么弯弯绕绕肠子,说话又絮絮叨叨,声音就在耳边接连响,直将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念得脑袋嗡嗡直叫,连眼睛都快昏花。
老太监迫不得已将原本佝偻的身子压得更低,唉唉应是,“咱家晓得,咱家晓得,咱家这次来正是带了圣女推算出的地点,要告予王爷知,小蔺大人尽管放心。”
蔺外活络活络筋骨,才松了压在老头肩上的手。
“公公早说啊,害我还担心这么久。”
老太监摸出袖里帕子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连连摇头叹气,“咱家是准备说,可小蔺大人您说话也太快了。”
背过身的少年扯起一边唇角,露出尖锐虎牙,眼里堂而皇之的不屑在重新站回兄长身后时又被敛睫掩去,“年轻嘛,性子总要浮躁点。”
失去重压的老太监下意识挺挺胸脯,又恢复一贯高傲的样子,只是这一次不敢太声张,“陛下仁政爱民,知道王爷身体孱弱,若是寻到了长生不老药,王爷也能有延长寿命的机会不是。”
蔺浮庭倏地抬眼,黑沉沉的眸子半压,半晌,眼尾才轻轻向上勾起勉强的弧度,声音极淡,“多谢陛下记挂,臣自当不辱皇命。”
***
集结的号角从山坳扩散到山谷每一道纵横沟壑,攀着山体往上,接壁山如同一只喇叭,将沉闷厚重的号角声通往天际。
兵甲倏然整顿,噌的发出金属撞击独有的清脆声音。
金蛟盘亘于襟前,在挺括的黑服蜿蜒亮出利爪,像是黑云压城前的不祥预兆。黯淡的青铜护袖外就是颜色亮丽的红绳,压抑的颜色作衬,红色因此异常夺目。
男子颀长的身躯借着黑发玄服显得越发宽肩窄腰。黑云滚滚而来,天边一道闷雷,震起高束的发。蔺浮庭的下颌轮廓利落如锋刃,略显苍白的脸色在山与云之间变得更加阴郁。
山风吹起宋舟的斗篷,雪白的底绣着梅花像血滴在上面,随着鼓起的弧度来回打转。
猛灌了一口寒风,刺得喉咙既干又痒,宋舟偏了偏头,伸手去找蔺浮庭。
手伸到一半就被牵住。
原本冷淡的眸光落在交握的手上浮起一抹暖色。两个人在这段时间里闹得很僵,宋舟鲜少与蔺浮庭说话,不理会,也不在意。牵手就甩开,亲吻就反咬,连同睡一张床也一定要背过身只留赌气的后背。
可四下无依时,她下意识的动作仍是寻他。下意识的,先相信他。
“蔺浮庭。”宋舟被强制落在蔺浮庭身后一步,自上而来的风雪与轻飘飘的雨点被挡去大半,落在她脸上只有些微的痒意。
身后小小的拽动叫停了脚步,蔺浮庭回头。宋舟的视线涣散无神,原本灵动像会说话的眼睛现在死气沉沉,只有紧缩的细眉泄露出情绪。
宋舟再次说:“我害怕。”
她皱眉的样子实在太刺眼,蔺浮庭想了想,被雪催凉的指腹按在她眉间笨拙地揉了揉,像要把沟壑抚平。低声道:“别怕。”
他一贯不太会安慰人,从以前到现在能用来练习的也只有宋舟。从前的少女每日眉开眼笑,忧愁也是眨眼就过的事情,不需要他来安慰,反而绞尽脑汁换尽方式哄他。
后来……
蔺浮庭抿紧唇,若是他知道如何安慰人,也不必让宋舟这么多日见不到一个笑脸。
他顿了顿,不太熟练地磕磕绊绊出下一句,“楚歇鱼和六殿下你也不必担心,他们也会没事的。”
“谁说这个了!”宋舟心里一阵一阵翻起急躁,忍不住跺了跺脚,鹿皮靴子的底全数没进雪里。
她仰起脸,着急地冲着蔺浮庭的方向喊:“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黑黢黢的山洞就在不远,先行探路的士兵分列两阵,枪刃长柄陷入雪地,引路的旗被卷起疯狂翻动,总让人疑心下一秒就能被扯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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