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回江府以后,听过太多这样的话。时间久了她也下意识地觉着自己不适合过于张扬的色彩,荼白、缃色、天青,她只适合穿素雅的颜色,那是旁人给她的定位。
父亲说:“你也可以尝试着改变。”
她改变了,穿着这身张扬的炙火之色,在竹林中等了顾轻尘一整天。
从天光乍破等到夜阑人静,张扬的红色快恹恹地暗淡,终于等到顾轻尘挑着灯笼踩过寒霜枯草,来到面前。
“来日必定三茶六礼,以心为聘。”
这是在此之前他的承诺。
江雪深酝酿了很久,心想,她应该也给一个确切的答复,告诉他:“未来夫君,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家,以后请多多指教。”
但她张了张嘴,还没从这疲惫的等待中说出半个字,便听他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夜风中:“阿雪,你不适合红色。”
“我们之间的婚约是世家的联姻,我会遵守,但你不用讨好我的喜好,把自己打扮地像文薏,做你自己就好。”
她想,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是很温柔的,但在乍暖还寒之夜,差点将她冻伤。
在那之后,她便将这条裙子藏在了衣橱中,再也不曾穿过一次。
现下蓦然看到慕朝穿着,她心里顿了顿,却并没有自己以为会冒出的凄然,反而觉得,还怪好看的。
其实她,也很适合红衣的。
河堤边的长竿上挂了一长串灯笼,据说是用鲛人的眼泪化的灯油,无论夜风如何吹打,灯火岿然不灭。
河堤边不少人正在放河灯,莲花灯盏落在水上幽幽地顺着河流而去,寄托着人们对先人的哀思和对未来的祈愿。
江雪深跟着看了一会儿,都没有听到慕朝的声音,忍不住打破寂静:“魔尊大人?”
慕朝这才抄着手,目光从河床落到了她的脸上:“你倒和那群废物玩的很好。”
江雪深愣了一下,随即看向远处几个穿着雁归山校服的同门,忍不住换了个角度,挡住他们的视线,道:“魔尊大人也与师兄师姐们玩的很好。”
她还从未与大家一起出门游玩过呢,江雪深有些酸。
她的小小动作过于明显,慕朝已经飞快地看到了远处的几个雁归山弟子。
啧。
方才被天工门那个废物拦路,便出手解决了,并非有意想帮他们,结果这群人不知怎么的,忽然对他态度大转变,一口一个谢谢,听得有些烦躁。
“诶?魔尊大人,你的手怎么了?”江雪深这才发现慕朝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很长的伤口,鲜血已经干涸,落在手上星星点点的,看着有些瘆人。
慕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是刚才揍那废物时被偃甲伤到的。
这具身体灵力过于低微,想伤人只能纯凭力道与技巧。
还好他原本以为江雪深看着这么废柴,身体素质必然不行,没想到意外地还挺灵巧,想来平日里也经常做高强度的训练。
高强度的训练下都还没什么修为灵力。
啧,更废柴了。
“疼吗?”伤口有些触目惊心,江雪深问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傻,那必然是很疼的。
她的表情过于关切。
慕朝忽然想到,像这种仙门的世家女必然很在意会不会起疤带伤,心中恼怒了一下,很快收回了手,转而冷笑道:“怎么,既然互换了,你就该知道这身体现在是我的。”
江雪深不知道他忽然说这个做什么,讷讷道:“那我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老子就喜欢带伤带血起疤痕。”他恶狠狠道。
江雪深被他突然凶狠的语气震得愣了一下。
这什么癖好?
行吧……
“对了,魔尊大人。”忽然想起刚刚的事情,江雪深有些担忧,“你是不是不喜欢云片糕?”
闻言,慕朝刚刚那点软乎乎的凶狠蓦然消失,默了一下:“怎么?”
江雪深道:“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刚刚吃了点,然后大护法可能有些怀疑我。”
云片糕。
慕朝看向她手中的云片糕,一路晃着过来,已经碾砣在一起,像极了他第一次吃这东西时的样子。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讨厌,只是不喜欢。”
啊?
不讨厌又不喜欢?
江雪深有些没听明白。
“如果你因为这种东西曾经被断了右手,应该也会不喜欢吧。”
被断了右手?江雪深眼皮一跳,马上低头看去,双手完好,并没有任何不适。
但她曾经听说,魔物只要本体的生机没有被毁,无论遭受多严重的伤害,都可以恢复如初。
慕朝曾经被断过一只手?他也会有那样的时候吗?
一时间江雪深说不上是感慨还是震惊。
许是她呆滞的表情取悦了慕朝。
“骗你的。”他想抬手去拍她的头。
个子不够高,只能收回来,轻飘飘道:“闫平良那里你不用担心,他没多少斤两的脑子。”
居然是骗人的……果然魔道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她还以为现在无人匹敌杀伐果断的魔尊还真有那么悲惨的过去。
江雪深抿了抿嘴,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是真的,她松了口气。
不过这么说大护法真的好吗!
“那,魔尊大人要一起逛逛妖市吗?”难得来一次,就这么回去有些可惜,怕慕朝拒绝,她忍不住补充道,“来都来了……”
.
江雪深没什么朋友,往年各种节庆日都是一个人在论剑台上度过。
因此她就仿佛头一次接触这种新鲜事物似的,在东西市之间来回走马观花。
从西凉伎观到摸石猴、转糖盘,再从茯苓饼吃到龙须酥、元宵。
路边的各类摊子应有尽有,最后江雪深握了一串冰糖葫芦轻轻咬着。
慕朝在一旁招呼她:“过来。”
江雪深嚼碎了山楂走了过去:“怎么了?”
话音刚落面前一暗,冰凉的竹绸触在脸上,有些冷有些痒。
江雪深愣了一下,抬手去摸,是半张兔子面具。
“别摘。”慕朝看着有些傻乎乎的兔子面具,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雪深缩回了手,想了想,也从就近的摊贩那买了一盏兔子灯递过去:“礼尚往来。”
荼白的绢布被灯火照得微微发黄。
慕朝下意识地接过竹竿,呆了一瞬,盯着兔子的红眼睛看了许久,终于微微抬眸,低哼道:“这种便宜货你也好意思送。”
闻言,江雪深抬头看了看竹牌上的价目表:
兔子面具:三铢钱
兔子灯笼:五铢钱
嗯……好像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江雪深没说什么,铺子老板却受不了这委屈:“小姑娘,你这话说的就不地道,这兔子灯做工如此精美,才卖了五铢钱,原本就没赚多少,你说它便宜那没错,但便宜货怎么不能是好东西了,里面的灯油用的可是鲛人泪,每个几十年的都烧不完,风吹雨打都浇不灭。”
老板也是摆了一整天的摊这会儿累极了便直言道,以为不会有人较真。
但是慕朝不是一般人。
平时在赤海根本没人敢忤逆他,王顺嘴又好听,上哪都拍着马屁,虽然换了身体后不长眼的人变多了,但骂的都是这具身体,跟他没多少关系,倒也无所谓。
但这老板,就明显是在怼他本人了。
慕朝嘴角微微耷拉,一把拉过江雪深,命令道:“你把那些灯笼都吹灭。”
江雪深:“……”太幼稚了叭。
江雪深有些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
最后这位幼稚的魔尊大人还是用了不知道什么玩法,硬生生地将满桌子的灯笼一一熄灭。
只留他自己那盏兔子灯熠熠生辉。
做完坏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提着兔子灯衣袂翩翩地离去。
留下目瞪口呆的老板和欲哭无泪的江雪深。
“那个老板……”
“啥也别说了,你那小娘子太刁钻了,会点妖术了不起吗?老子当年也是个散修!赔钱吧!”
江雪深:“……我明天来补上可以吗?” 她没钱了。
最后那点钱就买了兔子灯。
老板怒道:“可以个屁!没钱就给我在这里把灯芯全部给换了!”
于是,王顺赶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家魔尊大人缩在摊边,苦命地搓着灯芯。
已至子时,妖市的游者散了大半,逐渐冷清起来。
他们魔尊大人,就是这么在昏黄的灯火下,孤零零地抬起头,露出俊秀的容颜,眉眼微微耷拉着,低声道:“王顺——”
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
这是……失恋了?
第19章 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终于等到王顺过来付清了钱,重获了自由。
江雪深还来不及活动下筋骨,就听王顺有些急切道:“魔尊大人,大护法尸毒犯了。”
尸毒……江雪深愣了一下。
赶到王顺说的地点时,大护法正坐在台阶上,半靠着挂灯笼的长竿,面色颓然,浑身的肤色已经成了鸦青色,看起来很是可怖。
江雪深走进了才发现不是肤色变深了,而是大护法干枯的皮肤之下有成千上万条毒素像头发丝一样在体内不停游走。
曾经同门师叔与绿僵一战时不幸被咬伤手,便是中了尸毒,一会儿发疯到处撕咬,一会儿畏光惧光,后来为了保住他的命,听闻医宗的长老还断了他的胳膊,放了血,卸了全身的修为,却到底没有救回来。
她当时还未出生,没有亲眼见过师叔发癫的样子,但光从字里行间听到,都觉得浑身发凉。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看到人中尸毒的样子。
却没有发癫发狂,也没有畏光惧光。
大护法禁闭着双眼,头微微歪着,难受地半喘着气,听到脚步声,他清醒了一点,忙放下卷起的袖口,将手往腰后藏了藏,随即又想到脸上也全是毒素,又赶紧低下头,眼神慌乱道:“平白污了尊上的眼,老奴有罪。”
江雪深看他这副样子,心里跟着有些难受。
她一早便知道大护法不是常人,也不算什么修士,更并非魔物。
在赤海呆了两日,她也隐隐有听说大护法以前就是山村里的普通农夫,被山匪杀害后,碎成了尸块。
当时慕朝还不是魔尊,经过尸海时便顺手将他拼回了人,招了碎魂,做成了个不人不鬼的尸将。
虽然还有正常的思维与意识,但尸毒却也会反复发作,可以说,每一次呼吸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对大护法来说,可能死得干干净净会更好些。
江雪深走近他,微微蹲下身问道:“还能走吗?”
大护法愣了一下,很快摇了摇头,不敢抬头看她:“老毛病了,缓一下就好了。天色已晚,尊上还是早些回去安寝吧。”
他说话极慢,每一句就犹如朽木被一刀刀锯开。
江雪深看了王顺一眼。
王顺也不年轻了,到了知命之年,又只是个普通凡人,帮不了什么。
心中有了主意,江雪深走到台阶下,屈膝俯身道:“我背你回去。”
此话一出,大护法与王顺皆是一惊:
“这万万使不得,魔尊大人!”
有什么好使不得的。
江雪深无奈,转身拉过大护法便顺势背了起来。
大护法骨瘦如柴,背起来却极沉。
江雪深轻虚了一口气,学着慕朝的样子,转而对惶惶不安的大护法道:“怎么了,觉得老子背不动你?”
说完觉得有些羞耻,俊脸红了红,又对呆愣的王顺道:“还不快跟上。”
大护法盯着她的侧脸怔忪许久,才放松了身体:“老奴好像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江雪深没听清:“啊?什么?”
大护法轻轻叹笑道:“老奴说,您还愿意吃云片糕,真是太好了。”
江雪深想起慕朝的话,不讨厌,只是不喜欢。
想问大护法知不知道什么原因,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到了赤海后,大护法的尸毒稍微缓了缓,江雪深也放心地回了寝殿,如往常一般给那盆干枯的盆栽滴了两滴血便倒头就睡。
许是逛了一天的妖市太疲惫了,这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磨磨蹭蹭地醒来。
被吵醒的。
几道穿透力极强的尖锐争执越过山峦窗棂,直击灵魂。
“你这个不孝子什么不好做跑来做魔头!”
“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东西,你连阿琴嫂都能害,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杀人放火,我们风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个败类!”
“……”
往后就是一阵哭丧似的腔调。
江雪深起身照了一眼镜子,还是慕朝的脸,并没有换回来,这大清早的哭喊声,让她梦回被寄养在和孝村时一般,家长里短喋喋不休从天明争到深夜,她还以为换回来了呢。
既然没有……
那是哪位英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来赤海闹事?
江雪深随意洗漱了一下便快走着过去吃瓜。
声音是从金麟台方向传来的。
江雪深赶到的时候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那几个刺耳的哭腔不知道哭了多少轮,愈发嘶哑。
江雪深走近了才看清,争执的人是几个村民打扮的人,而争执的对象是这些天服侍她洗漱的弟子,风逸。
怪不得今天没有去寝殿候命,原来是脱不了身。
那几个村民哭得半倒在地上,边哭边用手拍地,控诉风逸的罪行:“昨日阿琴嫂临盆,竟还险些丧于你手,若非命大恐怕早已一尸两命,可怜了阿琴,至今还未醒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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