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毕凯盯了她半晌,说:“春天来了,班花开始单相思了。”
祖荷当然是公认的班花,只是傅毕凯每回用这个名号,都一股揶揄。
言洲说:“荷花夏天才开,你这开得是不是有点早?”
祖荷塞上耳机练听力,不再理会。
插科打诨三人组少了祖荷,傅毕凯和言洲日子顿时少了许多乐趣。
开学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祖荷把从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派给熟人,自然少不了她的阿能学姐那份,没想到甄能君也有小零食给她:一包自己做的红豆馅米糕。
天呐!
祖荷又吃惊得像个傻子,她的阿能学姐还会自己做点心,尤其是这米糕入口松软,糖分适宜,还挺好吃的。
米糕比起祖荷送的巧克力,不知粗糙多少倍,甄能君起先还挺不好意思,怕祖荷吃不惯,可她当场就吃了一块,赞美不像作伪,还说要带回家给她阿姨也尝尝。
甄能君感动之余,又情不自禁掏心掏肺:“一个学期不回家也有这个原因,从小到大都是我做饭,回家就那么点时间,还得干各种杂活,书都没法看。”
祖荷决定,等蒲妙海去寺庙求福,让她也给甄能君求一份,保佑她今年高考顺利。
祖荷准备把喻池那份好运符送医院时,先接到了他的来电。
*
好消息跟随三月嫩芽冒头,喻池各项指标评估合格,只等周六出院。
主任早上查房后告知此事,喻池还怔忪好一会。
“明天可以出院了,小帅哥!”
年届五十的主任脱下白大褂就是广场舞的活力大妈,亲切地朝他笑。
从晚秋到初春,喻池被锁在病床四个月,终于迎来“刑满出狱”。
但他像多次申请假释失败,这下没有任何真实感。
喻池说:“能不能……周日出院?”
主任哈地一声笑:“你天天盼着出去,真可以出了还想多呆一天?——你得问问你妈妈愿不愿意多交一天床位费。”
喻莉华也从喜悦里清醒几分,领悟道:“可以的话,周日正好我不用请假过来接他。”
主任理解道:“行,正好有个结果周日出,你们一道取走,不用再跑一趟。”
喻莉华嘴巴不曾合拢,自言自语着要回家准备准备,走出病房门口折返,说瞧她开心得,忘记拿包了。
喻池那张跟她七八分相似的脸上,也是同一副表情,但他忙着打电话,没工夫应她。
“对,这周星期天出院,3月18号上午。——几点?不清楚——”
喻池寻找喻莉华身影,想问具体时间,毕竟他入院以来,还没见过同病房的病友出院。
但喻莉华已经没影了。
他说:“大概查房之后吧,嗯,八点查房。——八点到?你能起那么早?不睡懒觉了?”
“睡什么懒觉!懒觉哪天不可以睡,可是你出院的日子只有一天!天呐!你终于出院了!一二三四,四个月了吧!完了,离周日还有两天,我没法专心上课了!”
她像春天小鸟啾啾不停,隔着电话喻池都能感觉到她的激动,好像出院的不是自己,而是祖荷——也不对,他脑袋懵懵,情绪万千,祖荷怎么可能住院,她最好一辈子都不来这个地方。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收到他短信,趁课间跑到楼梯口连接的扇形平台,趴在栏杆回他电话。
祖荷的存在像回声,送还给他双倍的快乐。
祖荷问:“我是除了你家人外第一个收到消息的人吗?”
“嗯。”
祖荷咔咔笑起,说:“到那天叫傅毕凯去吗?”
“……看你吧。”
“那我们不要他,人多屁股乱。”
喻池不知不觉低头笑了,自然又平和的笑意,只属于落难却还被偏爱之人,仿佛一缕春风,温柔有力,带着生的希望,抚绿苍莽大地。
第8章
说不睡懒觉,从确定留学第二天,祖荷就没睡过懒觉,严格按照时间表作息。
祖荷语数英三科成绩是长板,尤其英语最为稳定拔尖,卷面满分150从来没有低于140分,口语更是长中之长,她还借此混过一段时间广播站的英语频道。但托福是一只全然不同的怪物,祖荷不敢掉以轻心。
而且决定留学时间实在尴尬,今年5月最后一场旧托福已经没有名额,只能冲击8月份新托福。新东西意味未知的恐惧与担忧,新托福无疑新中之新,祖荷简直脑袋爆炸。
以祖荷这样中不溜秋的水平和家庭财力,说到出国,完全可以买个野鸡大学镀金。但有司裕旗这位领头先锋在,祖荷更不愿意做差劲妹妹。
祖荷睡相不老实,短发睡成飞机头,蒲妙海帮她把实在飞得厉害那撮编成小辫子,用红绳绑一个小蝴蝶结。
蒲妙海乐滋滋欣赏她的作品,逗着那道小辫子,笑道:“我们荷姐变成小哪吒了。”
祖荷来不及欣赏,匆忙喝完牛奶,水灌一口,含上一片薄荷糖飞溜出门。
喻池邀请中午上他家吃饭,祖荷干脆自个儿打车到医院,放蒲妙海一天假。
喻池一个人坐床上,蓝白条纹的被子和枕头整齐叠放床尾。住院在冬天,喻池被子不离身,祖荷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豆腐块。
他已换上自己的衣服,运动蓝短款冲锋衣,下面是灰色棉质运动裤,“长出”的一截裤管往上叠起,可能塞进松紧带里。
鞋只有一只。
一只关上的行李箱挨他,旁边还有一架打开的全新轮椅。
他坐在床边,望向枯枝抽芽的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嘿!”
垂帘已别到墙壁钩子里,祖荷仍旧像以往多次,从原来垂帘的地方轻轻蹦出,唤他一声。
喻池回头,笑容如绿芽初显,温柔可人。
祖荷喜声宣布:“今天你要出院了!”
喻池却看向她发顶,说:“今天扎了一个小辫子。”
祖荷像拨浪鼓摇头,又抚了抚飞起的头发。
蒋良平在办出院手续,喻莉华不一会赶到,提着一个挺沉的红色大塑料袋:里面全是一包一包红色丝网小袋,每个装着苹果和一些糖果花生。
喻池困惑不已,问要干什么。
喻莉华百感交集道:“福袋——终于要出院了,发给病友们的,分享喜气。”
祖荷自告奋勇说:“喻老师,我也帮你们发。”
这一层骨科不少病友像喻池一样呆了好几个月,不时在走廊混了一个面熟,或交流病况,或拉家常,隐隐成为彼此的树洞和安慰。看到谁出院,萍水相逢都诚心道一声恭喜,然后默默琢磨与期盼自己的出院日。
祖荷和喻莉华分头行动,分别从走廊的两端挨个病房开始发福袋。
祖荷脸蛋标致嘴巴甜,逢人打招呼,床号从没叫错,终日乐呵呵的,像从旧时年画爬出来的福娃,简直人见人爱,大妈见了直把剥好的橘子往她手里塞。
大家已经把她默认为喻池家的一份子。
有个大爷接过红色福袋,笑呵呵道:“我还以为你结婚发喜糖呢。”
祖荷:“……”
她记得这个乡下来的大爷,满嘴跑火车,没个正形,偏偏还耳背,讲话用吼着,跟嘴边挂喇叭一样。有一回还问她有没有结婚,想让她做他孙媳妇。
“像你这么大个的姑娘,在我们村里小孩都上小学了。”
祖荷不跟老头一般见识,说:“对对对,这就是喜糖,17床大帅哥的大喜之日,今天要出院了!您也加油啊,早日出院,回家给您宝贝孙子娶媳妇。”
隔壁床的家属大妈笑骂道:“这老流氓天天调戏漂亮姑娘,晚上不痛装痛叫护士小妹过来陪他说话。——喂,我说老哥,你可赶紧出院回家吧,不然你这副模样,拖累你宝贝孙子,哪个姑娘见了不跑远远的。”
祖荷给大妈抱以同盟之笑,挑了个苹果相对较大的福袋给她。
出了病房,祖荷碰见喻池独自坐轮椅等在外头,耳朵通红,像挨了北风调戏。
喻池说要去医生办公室拿出院小结。
祖荷第一次面对比她“矮”一截的喻池,愣了一下,扶膝盖弯腰平视他。
“要不要帮忙?”
……这架势,好像大人跟小孩说话。
喻池恍然记起,祖荷和他对话高度差从来没有超过半个身。
他躺着的时候,祖荷坐椅子上,肘搭膝盖,屈身向前;他坐床上,祖荷就正常坐椅子上;他站着,她自然也一样。
祖荷从来没有居高临下俯视他。
“不用,你在房间里等我。”
喻池避开她眼神,不等她挪步,直接推着轮椅绕过她。
之前腋拐都是借医院的,喻池等出院才量身定做腋拐和假肢。
祖荷第一次见他坐轮椅,吃惊道:“你竟然还会转弯。”
喻池:“……”
*
办通一切手续,离开医院正好中午十一点。倒春寒已过,春阳一扫多日阴霾,蒸暖大地。
人生轨迹拐了一道大弯,蛰伏126天,喻池终于出院。
离开医生办公室时,主任临别赠言犹在耳边。
比喻莉华年长一些的妙手仁医语重心长,拍拍他肩膀,最后按了按说:“真正的路才刚开始,加油年轻人!”
在医院小群落里,周围人都是差不多状况,是“正常态”的大部分,互相间有种见怪不怪的宽容。
而踏出这道门,融入社会大环境,他们便成为“不正常态”的小部分,属于边缘的特殊群体。
主任只是没把丑话说完。
真正——难走的——路还在后面。
*
祖荷在喻池家吃到传说中的腊肉炒春笋,她停留一顿午饭便离开,约好等喻池第一次安装假肢那天再见,还被喻莉华塞了一捆他姥姥带过来的新鲜春笋。
喻莉华外出办事正好顺便送她,说:“我们新家也在荷颂嘉园,终于等到喻池出院,总算有时间去建材市场看看了。”
祖荷不可置信道:“我们学校后门那个荷颂嘉园?”
喻莉华笑道:“傻丫头,你妈妈开发了几个荷颂嘉园?”
祖荷追问他们家住几单元几号房,喻莉华说完,她差点挣脱安全带从副驾蹦起。
“不就是我家隔壁吗!喻老师,你们什么时候搬新家,迫不及待想和你们做邻居啦!”
喻莉华说:“本来上学期开学装修好,家具也买齐了,就等散散味,年前搬进去。——后来喻池出了这个事,就想着改装一下,让他方便一点。原来带卫生间的主卧是我和蒋老师用,现在准备改成他的卧室加书房,多点独立的隐私空间。”
喻池现在家里的卫生间就多安装了无障碍扶手,从盥洗台、马桶到淋浴间,甚至连过道和他卧室床边也有,保证即使单腿蹦着也能安全抵达洗手间。
祖荷还悄悄摸了一下,白色杆子上遍布防滑小凸点。
喻莉华继续说:“几年前考虑过步梯房顶楼跃层,各种原因没买成,后来选了荷颂嘉园的电梯房。现在回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你妈妈开发的楼盘,无障碍设施跟国际接轨,我和蒋老师当初想着方便养老,没想到喻池先用上了。”
本来挺天意弄人的内容,她没有半点自怨自艾,反而像自我调侃。
祥林嫂的怨妇角色深入人心,祖荷觉得喻莉华是反面,回到古代她应当是穆桂英。
喻莉华没哭,祖荷反倒带上鼻音,不亚于目睹一部煽情励志剧。
“喻老师,我觉得你们家好棒!你,蒋老师,喻池,都好棒!”
“咋还哭上了呢,傻丫头。”
等红绿灯间隙,喻莉华伸手轻抚她扎小辫子的脑袋,从扶手箱抽一张纸巾给她。
祖荷倒也没哭出来,就是鼻头发酸,重感冒般长长吸气。
喻莉华被这一串有点滑稽有点可爱的吸鼻声逗笑了,轻叹一声:“这是做家长的基本责任,我们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当然有责任护着他平安成年。如果两条腿的家长都倒下了,只剩一条腿的孩子要怎么走?——丫头开心点,暑假补课就可以和喻池每天一块上下学了,到时候让蒋老师给你们做好吃的。”
稚嫩的眼眶拦不住感动,祖荷破涕而笑,郑重应声:“好!”
*
喻池没有着急安装假肢,先在网上搜索一波,将五花八门的信息分门别类,混迹各个论坛和交流群,小心踩坑。
喻池和家长生于不同年代,接触信息渠道、广度和深度有云泥之别,喻莉华和蒋良平在很多事上放手让喻池自主决定,包括选择文理分科,锁定目标大学,甚至在新家选择上,喻池也起了主要决定性作用:他不想爬楼梯。
现在要佩戴假肢的是他,喻莉华和蒋良平同样尊重他的意见。
期间喻池去指定医院评残,到残联领取残疾证;出院时他体重偏轻(当然已经按照截肢后标准来算),过胖或过瘦都会影响残端和假肢接受腔适配程度,喻池提高的不仅是体重,而是货真价实的肌肉含量,车祸前的马甲线已经差不多成型。
十七岁便显现出如此可怕的自控能力,喻莉华理应欣慰,却也怕以后若是没能达到目标,性格也会反噬他。
第一次试戴假肢已然五一,喻池没忘记祖荷的约定。
*
康复中心的训练室犹如练功房,一样宽大,安装墙面镜,只多了好几排训练用的无障碍扶手、斜坡和台阶。
祖荷到达时,喻池正好走到窗边转弯,穿的还是一条灰色棉质运动裤,左边裤管挽至假肢接受腔上缘,大约髋关节往下10厘米处。
祖荷见过喻池坐轮椅、拄腋拐甚至扶墙单腿蹦,除了赤.裸的残端,可以说喻池的特别对她失去特殊感,成为“存在即合理”的所在。
来之前,祖荷甚至想象一下喻池戴假肢的样子,惊喜发现比想象中还要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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