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珊一路上懒得和她计较,这会听了笑道:“可不是,让人不知道的听了,万一误会我和二太太一般岁数的,那岂不是真成了笑话了。”
不等二太太发怒,见瑜突然开口,奶声奶气道:“娘,我困了。”
二太太顿时顾不上生气,先看她的心肝肉:“好好好,咱们这就上去看房间。”
说着她白了梅珊一眼,牵了见瑜的小手上楼去。
温见宁她们几个也跟在身后。
她和见宛、见绣三人的房间都是一样的,只有见瑜一个人的房间格外大,古典欧式的布置,床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洋娃娃。卧房连接着一个大阳台,站在阳台上往下看,能将花园和远山一览无余。
二太太勉强表示还算满意,温见宁和见绣更是没什么意见。
只有见宛有些不忿,但她也不敢说什么。
看完房间后,她们跟着大人一起在客厅里喝着下午茶,一边等温静姝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大人们还好,温见宁她们几个小的早已饿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但因为出于教养,还是在那里安安分分地坐着,眼巴巴地等那位未曾谋面的姑母回来。
这期间,二太太并不是不想支使丫鬟们先开饭,可那群可恶的丫鬟们一口咬定,说是她们太太早有安排,怎么也不肯听她的,气得二太太浑身发抖,又发了一通脾气。
但她除了发火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干坐在那里等着。
直到大门外传来汽车声、杂乱的脚步声,丫鬟们才赶紧跑去门口迎着。
不一会,一个身穿黑色晚礼服的少妇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这少妇看上去三十左右,头戴一顶黑色圆边礼帽,上面装饰着蓬松得近乎夸张的白色羽毛。垂下来的纯黑面网上坠着细小如泪滴般的碎钻,在灯光下闪烁着优雅而冰冷的光芒。
她一手掀下面网,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她的嘴唇上大概是涂了紫红的胭脂,比吃多了桑葚的那种紫黑色要浅,又比寻常的红来得深沉阴冷。和梅珊那种热烈俗气的妩媚不同,这位姑母的美是冷艳而咄咄逼人,带着点对人的蔑视,看人也是居高临下的,不止温见宁一个人不喜欢,几个小女孩也觉得不舒服。
见主人终于归来,二太太尖酸道:“呦,咱们姑奶奶可算是回来了。”
温静姝瞥她一眼没出声,一边脱下长过手肘的蕾丝手套迈步向前,一边吩咐佣人们:“晚餐准备好没有,今日家里人来,把我珍藏的那瓶威士忌拿出来。”
说着她径直跨过了身边的二太太,给了梅珊一个热烈的拥抱:“好久不见了,梅珊。”
梅珊微笑着回应:“静姝,好久不见。”
她年龄不大的时候就进了温家,当时温静姝尚未出嫁。两人都是年轻女孩,年龄相仿,互相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虽然一个是姨太太,另一个是女儿,但情同姐妹一般。
中间隔了十几年没见面,但情分依然在。
二太太在一旁,脸青一阵白一阵。
温见宁和见宛她们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她们虽然看不明白大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却明显能感受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直到坐到餐桌前,她们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她们又提了起来。
晚餐是西式的。
之前在船上虽然也有提供西餐,但二太太不喜欢,齐先生随她们,见宛她们当时晕船,只能吃粥和菜汤,温见宁也只能跟着一起,所以女孩们都没吃过西餐。
丫鬟们服侍着小女孩们好歹铺了餐巾,但总不能替她们亲手拿着刀叉。
她们只好看着姑母和梅珊的动作,有学有样地拿着刀叉切割牛排。
一开始几个孩子倒还有几分样子,可不一会就状况百出。
温见宁力气太大,控制不好力道,切牛排的时候总是用力过猛,刀子不时刺啦一下划过餐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引得众人侧目;见宛她们力气小,割不动牛排,只能咬牙切齿使出浑身的力气拉锯一样地来回撕扯着。
旁边一个丫鬟看到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被见宛瞪了一眼这才稍有收敛。
她们也知道自己正在不断地闹笑话,但大人不发话,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
直到吃完后,温静姝放下刀叉,用洁白的餐巾拭了拭嘴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难怪老头子要把她们都送到我这里来。家里是怎么把一个个好好的女孩子养成这样。这么大了,竟然连刀叉都不会拿,西餐的礼仪也一点不懂。”
二太太的脸色不好看,却也不好反驳什么,因为温静姝说的句句是实情。
梅珊在一旁笑道:“这有什么办法,三姨奶奶那样的人,一辈子待在老宅里,就怕行差踏错,巴不得女孩子们也成了她这样的。”
见宛从前嘲笑温见宁起劲,如今被大人当面这样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反驳。
其他两个也不好受,毕竟她们也是被嫌弃的对象。
只有温见宁神情自若,她们说什么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就和见宛之前说她乡下丫头一样。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丫鬟们先带温见宁她们去洗澡,大人们则留在客厅里说话。至于商议的是什么,就不为人知了。
洗完澡后,小女孩们回各自的新房间睡觉。
温见宁的房间虽没有阳台,却有一扇窗户,据说若是打开远眺,还能看到远处的山海。只可惜如今是晚上,深灰色天鹅绒的厚窗帘一拉,什么都看不到,关了灯更是一片黑。
她躺在床上,觉得身下终于没有前几日在船上的颠簸摇晃了,心里这才生出一点踏在实地上的安全感,闭上眼沉沉睡去。
来到香港的第一日夜里,温见宁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十四章
二太太只在香港呆了几天,便买了船票匆匆返回上海。
她虽然有点不舍得唯一的小女儿见瑜,但更不放心留在上海的二老爷,生怕她不在身边这几天,二老爷又被狐媚子勾去了。这边一安定下来,她马不停蹄地买票坐船回了上海。
她一走,温家姐妹们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别墅里,就只有梅珊一个熟人了。
齐先生虽是她们的女先生,但毕竟不住在这里,只有上课的时候才能见到人。
至于温静姝,她虽然在名义上是她们的姑母,但自从当嫁人后,十几年来回温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个小辈虽听说过她的名头,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一想到以后就要和这位看着就不好亲近的姑母住在一起了,不由得心中惴惴。
据说来的头几天晚上,见宛、见绣她们夜里还哭湿了枕巾。
可当着大人的面,没有一个人哭闹,就连最小的见瑜都一样。她们心里也清楚,哭也没用,梅珊靠不住,家里人既然把她们送过来,就不可能再让她们轻易回去。
温静姝也没跟她们客气,一来就给她们安排了满满的课程。
几个女孩们想日后在香港长住,最先要攻克的就是语言关。
时下的香港是鱼龙混杂之地,中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印度人,什么人都有,说的语言也各不相同。仅国人内部,使用的就有客家话、闽南语等各种方言,但大家说的最多的还是广东话。毕竟香港离广东实在太近,两地的往来密切。温见宁她们几个日后要在香港生活,免不了要改一改那口软糯的江南腔。
其次是英文。
香港毕竟是英国人的租界,受英国的影响最深。尤其在上流社会,不会说英文,根本寸步难行。温家这次千里迢迢地把女孩子们送到香港,就是让她们为日后进入上流社会的圈子做准备。若是还有余力,温静姝还打算让她们学点法语,以便日后舞会交际的时候能充一下场面。如果这些她们都能跟上进度,等明年开春,如果通过了入学考试,温静姝就要送她们去附近的修道院附属小学读书。
除此之外,她们还要学习礼仪、打网球、弹钢琴,甚至是学儿童芭蕾。
教芭蕾的女老师第一天让她们压腿的时候,天生筋骨硬、年纪又最大的见宛哭得撕心裂肺,一度还想装晕糊弄了事,却还是被叫起来继续压腿。见绣和见瑜筋骨柔软,做这些并不费力。只有温见宁和见宛一样,也觉得有些吃力,但还是咬牙忍下来了,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而温静姝她们全程只在一旁看着,等练习结束后,才让人端了甜点和果汁来,又说了几句漂亮话,总算把见宛她们几个哄住了。
温静姝的原话是:“也不用你们学成什么舞蹈家,毕竟跳芭蕾的女人脚都不好看,只需练好了让仪态能看就行。”
“钢琴也不必学成个什么大家,拣几支时兴的曲子学了,宴会上不至于丢人现眼罢了。”
可话虽这么说,该吃的苦头她们还是一样也没有少。
温静姝对她们的要求虽然一再放低,奈何温见宁她们都是初学者,入门的时候免不了要受一番磋磨。这样两相对比下来,每天齐先生来给她们上的国文课都让人觉得格外亲切,就连一向坐不住的见宛,最近都能全神贯注地听完齐先生的整节课了。
至于齐先生,她来到香港后,很快托朋友找到了住处。每日上午十点左右来给她们上国文和英文课,周末两天改成下午。
这天周六下午,齐先生正在上课,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温见宁一抬头,看见是姑母温静姝身上穿着玉色缎子的睡衣,倚在门边矜持地笑道:“佩珍,好久不见了。”
见宁她们这才知道了齐先生的名字,齐佩珍。
齐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客气地回礼道:“好久不见。”
温家与齐家都是淮城本地的大户,两人从前在闺中时,自然也是认识的。只是后来她们各自远嫁,再也没见过面。这次齐先生到香港后,已经给温见宁她们上了几天课,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温静姝。
原因无他,只因之前每次齐先生来上课时,温静姝和梅珊两人不是一起出去参加宴会,就是去逛街了,不然就是在楼上呼呼睡大觉。等她们下午睡醒了,齐先生也已下课,乘公交车返回她租住的公寓。
温见宁只觉得温静姝她们懒得出奇。
这位姑母和梅珊从来不做事,也不读书。每天就是去赴宴、逛街、做美容,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夜深了才回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已是家常便饭。她们不做工,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钱,可以支撑着日复一日过这种穷奢极欲的日子。
温静姝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刚才听你给她们几个小的讲英文,还带着淮城口音。许多年没回那里去了,听了真让人亲切。”
齐先生的神色仍平静淡然:“我的英文是自学来的,发音确实不太好。”
见她识趣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温静姝满意地一笑,话题一转:“对了,我们多年不见,你又难得来了香港,怎么也不在我们这里住下。”
齐先生摇头道:“不了,我已经租了公寓,更何况我住在这里也不方便。”
温静姝当然也只是嘴上跟她客气,没有真的想让她住进自己家中。
她和齐先生又寒暄几句,给温见宁她们几个小的留下一句“等过几日我给你们找一位新的英文老师”,就转身走了。
若说之前温见宁对这位姑母还没什么感觉,但现在她真的有点不喜欢她了。
她虽然不知道姑母和齐先生这两人有什么恩怨,却听得出来,姑母的意思是想砸了齐先生的饭碗。不过齐先生并没有在意,转过头来继续给她们上课。
今日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
齐先生宣布下课后,道:“见宁先留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温见宁一怔,突然心有灵犀一般地知道了一会齐先生要和她说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想问齐先生回信的事,可又怕问多了会让齐先生烦,只好一直按捺着内心的冲动。今天被齐先生这么一叫,心里不由得突突地直跳。
见宛她们一下课后就跑出去玩了,屋里只有齐先生和温见宁两人。
齐先生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小心地开口道:“见宁,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温见宁看齐先生的神色不对,心里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却还是仰着小脑袋,一脸期盼地看着她:“先生,是我舅母的回信到了吗?”
齐先生一脸愧疚道:“很抱歉。”
温见宁的心陡然直直地往下坠。
齐先生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仿佛从天边飘来:“我托去送信的人来了消息,那人说你被温家接走后不久,明水镇那里去了抓壮丁充军的。你舅舅他听到风声及早跑了,那伙人就把你表哥虎生抓走了,还打伤了你的舅母。送信的人去村里找他们的时候,你舅母和舅舅已经离开那里,要去寻你表哥了。”
说完,齐先生一脸歉意地看着温见宁。
她也没有想到,短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明家就出了这么多变故。送信的人甚至没能见到明家的人一面,也没有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就彻底失去了明家人的音讯。
温见宁半晌没有说话,久到齐先生以为她要一直这么站下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她轻声道:“谢谢你先生,我先上楼了。”
说完她不等齐先生回答,转身落荒而逃一样走了。
齐先生看着小小的身影踩着沉重的步伐,最终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傍晚的时候,温见宁没有下楼吃饭,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当天夜里,温见宁发起烧来。
贴身照看她的春桃对她的事从来不上心,自然没有及时发现她的情况。
一直等到第二天众人吃早饭时,还不见她下楼,梅珊这才让人去催了几次。去敲门的丫鬟始终没听到房间里有回应,这才察觉出不对。等众人撞开门一看,才发现温见宁已经烧得满脸通红、不省人事了。
温静姝当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念着是从老宅来的人,之前她们说你好吃懒做,我也不说什么,只当给你爹娘脸面。没想到一个当丫鬟的,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贴身照顾竟然看成这样。”
春桃被骂得战战兢兢,浑身发抖,连哭都不敢。
温静姝当场把她赶去楼下厨房做粗活,换了另一个丫鬟贴身照顾温见宁。
不一会,家里请来的医生赶到,给温见宁量了体温,察看了她的状况,给开了药,说是问题不大,等退了烧人慢慢养着就好了。送走了医生,丫鬟们轮流在温见宁床前守着。
和她生来柔弱的娘相比,温见宁从小就很少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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