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要投降了。
这短短的几个字倏地在温见宁胸中掀起了狂风巨浪,让她一时脑海空白,震得失去了语言。等反应过来,她才险些大叫出声。可最后她还是平静下来了,只是微红着眼眶,拉着阮问筠的手自己也不知颠三倒四说了些什么。
大家的情绪太激动了,一时之间多数都在胡言乱语,过了好一会才收住场面。
众人兴高采烈地讨论过一阵后,再也坐不住了,都纷纷起身准备离开,打算回家告诉亲人们这个喜讯,遂在国际饭店大门口分手各回各家。
她们也同样打算步行回到冯公馆,去告诉家里其他人这个喜讯。
日.本人即将投降的消息似乎还没有传开,街上的人不算太多,一切如往常般风平浪静。可温见宁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在这滩平静的死水下,已渐渐有了波动的迹象。
街上有了行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仿佛在交流着什么秘密;也有人急匆匆去问报童要了报纸,可翻看后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叹口气走开了,可暗流依然在无声涌动着。
这样石破天惊的一个消息,在这样大的一所城市中散播开,至少也要一两天的时日吧。
她正这样想着,身旁的阮问筠突然停下脚步。
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阮问筠微微苦涩地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若是他能等到这一天就好了。”
温见宁这才恍惚想起,此时距离周应煌的飞机失事才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而齐先生和钟荟,她们的离世仿佛就在昨日。
有太多人还未来得及看到晨曦,就已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黑暗中了。
就在她们回家的路上,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功夫,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每个人的神情中藏着一种隐秘的复杂和喜悦,却又因极力压抑着这股狂喜而显得有些轻微扭曲。
不知是哪一个人最先开始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日.本人要投降了!”
于是,整条街都沸腾了。
一片欢腾中,她们似乎有些显得格格不入,只能沉默着穿过热闹的长街,回到了冯公馆。
消息告知福叔他们后,这群老人们也同样万分激动,一时之间,客厅里热闹得像是过年。温见宁微笑着听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旧事,等再一回头时,就发现阮问筠已经不见了。
她只是微微怔了片刻,并没有去找她。
——这种时刻,就让问筠她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吧。
等众人累了后散去,她一个人慢慢地沿着扶手走上二楼,穿过黑暗的走廊,去了尽头的房间,待到后半夜才回到卧室,伏在书桌前给冯翊写信。
日.本人终于要离开了,她的爱人也该是时候归来了。
等写完信后,温见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尽管冯翊如今正在乡下,但等她的信送到时,只怕他也早已知晓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
不过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那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这天晚上,她难得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早,温见宁接到谭先生的电话,说是今夜街上会举行狂欢,庆祝抗战胜利,问她们是否要同去。在征询过阮问筠的意见后,傍晚时分,她们欣然赴约。
——只这一天,就让她们短暂地忘掉那些人和事。那些积存在心底太久的悲痛,唯有彻底的狂欢才能冲淡将其释放出的痛苦。
等她们在一群朋友的陪同下来到街上时,外头的狂欢已经开始了。
街上的人多得难以想象,自从这次归来后,温见宁还是头一次见到街上有这样多的人,就连谭先生他们也说,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上海有这样热闹的气象。
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中国人、外国人,只少了平日趾高气扬的日.本宪兵——他们也不知龟缩到哪里去了。所有人都在欢呼,引得长街两边的人也匆匆从家里、店里走出,一同加入到街头狂欢的队伍。人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她们不断向前走遍了大街小巷。
她们向前望去,又回头向身后望去,男人的脸,女人的脸,老老少少的脸,到处都是洋溢着笑容的脸,在即将消融的暮色中时那样鲜明而强烈。
温见宁情不自禁.地想,这真好,若是冯翊此刻也在就更好了。
只是想想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她的信才刚刚离开上海,冯翊至少还要再过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怎么可能跟她一起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好在眼前的喧闹足以冲散她这点失落的心情,她悄悄把这点小小的遗憾埋藏在心底,继续跟着众人向前。
前方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不知是哪户人家放出了第一串鞭炮,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绵延不绝,比寻常过年还要热闹非凡。鲜红的纸屑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下了一场血雨。杜鹃哀啼的精魄,国破家亡的血泪和志士的鲜血,都随着硝烟化在了空气中。
温见宁她们笑着捂着耳朵,绕开了这些鞭炮,迎面又走来一大群人,手里举着火把,结成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火把蜿蜒成永不停歇的长河,仿佛要烧到黑夜尽头。
她们跟着火把游行的人,继续向前而去。
温见宁也走在人群中。
许多年前,在她还是少女时,曾在街头看到过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迎面走来,像迎风逆行的火炬,很快被吹得七零八落,再后来,在昆明求学时,她也曾跟同学们高举着火炬并肩游行,混在无数个满怀希冀的青年中,向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发出自己一声微弱稚嫩的呐喊;
而如今,满街狂喜的人们不知疲倦地喊着、跳着、笑着,仿佛要在这一刻,将自卢沟桥战役爆发这八年、乃至国人近百年来压抑在胸中的一股郁气尽数发泄出来。
这场漫长难熬的剧痛,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天早已彻底黑了下来,大街上却始终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这几年来由于日军的限电禁令,每到入夜时,繁华的大上海都会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可今晚几乎没有人记得什么禁令了,路上商店的电灯都在亮着,今晚注定是所有国人的狂欢之夜。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的景象。所遇到的每个人脸上无不是狂喜的神情,哪怕是再沉稳冷静的人混在其中,都会受到感染。
由于周边的人实在太多,温见宁和阮问筠不得不紧紧拉着彼此的手,免得被人流冲.撞开,往家的方向走去。在穿过一条街道时,她仿佛有所感应般猛地一个回头,突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人群中的冯翊。
他一身灰色长衫,拎着手提箱风尘仆仆的模样,很快也看到了她。
来不及想他为何会提早回来,她下意识松开了阮问筠的手,向那边走去。
两人穿过人群,缓缓来到对方身前,一群白俄人跳着舞经过他们的身边,引来无数人的喝彩声。可在互相凝视的那一瞬,他们只觉万籁俱寂,唯独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人山人海中,两人相视一笑。
第一百五十六章 番外
一九四六年九月,港岛的某处墓园中。
这座新落成不久的墓园位于临海的一处山坡上,附近一带皆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山上植被丰茂,饶是此时已入了秋,周围还到处都是浓绿蓊郁的树木,不见衰黄。只有在飒飒秋风吹过林间,枝叶簌簌作响时,才能让人隐约觉出一丝秋日的清幽凉意。
守墓的老人背手踱步走来,先抬头看了看对面山头上乌压压的云层,又看了一眼远处墓碑前的那对年轻夫妻,冲他们打喊了一声:“要下雨了,改天再来吧。”
那一对年轻男女一同转过身来,冲他微微颔首笑一下,算是以示感谢。
这两人皆是二十多岁的年龄,男的身着黑色西服,身材挺拔;女子身穿黑色套裙,同样一身肃穆。二人一个斯文俊秀,一个容貌清丽,并肩站在一起,外形上已是天造地设般和谐,笑起来又出奇地一致,让守墓的老人为之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摇摇头走开。
看他背着手踱步走远,温见宁和冯翊对视一笑,视线复又落在身前。
洁白如玉的大理石墓碑上,分别镌刻着钟荟一家人以及梅珊、见绣等人的名字。一年前日军受降,撤离了、中国后不久,他们一结束了上海那边的事务,就回到了港岛,寻访钟荟、蒋旭文等人的尸骨。为此,她曾一路找到钟荟最后被关押的牢房。
为了亲眼看一看好友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她亲自进到了牢房里面。
那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人走进去都不得不低头弯腰而入。狭小的囚室内阴暗潮湿,仅在高处开了一个小口当作窗户通风,发霉的稻草胡乱堆在角落里,里面传来老鼠或臭虫活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温见宁停在囚室的墙壁前,抬头注视着上面的痕迹。
坑坑洼洼的墙壁上许多凌乱的划痕,上面是曾经被关押在此处的人们留下的文字。这些涂鸦中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日.本人的刻骨憎恨,有对家人亲友的怀念,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慷慨激昂,有人心若死灰……
而在整片墙壁上,出现最多的一个词是妈妈。
她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那些亡魂的呐喊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温见宁想,在钟荟生前最后的时刻,她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害怕,有没有担忧。她是不是也在呼唤母亲,渴求在母亲那温暖的怀抱中获得永久的安宁。
于是她非常仔细,也非常认真地抚摸过着这墙壁的每一寸,去寻找好友的字迹,可她终究没有寻到钟荟留下的只言片语。然而,哪怕在她踏出牢房,离开这里后,她仍有种强烈的预感,钟荟死前必然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或许有朝一日,她还会重返此地,好好找寻。
从牢房归来后不久,温见宁经多方辗转,终于打听到好友尸骨的下落。
或许是上天眷顾,当年有一位帮日.本人运送尸体的好心司机不忍心,这些年里一直偷偷将这些无人认领的尸骨一一标记掩埋,根据行刑的时间和体貌特征,温见宁最终找到了钟荟。
但除她之外,钟父和蒋旭文还有更多人的尸骨混杂在一处,难辨身份来历。
和冯翊商量后,温见宁联合各方人士一起推动了这座墓园的建成。
这里面葬着的,除了她的亲人朋友们,还有无数个在沦陷这些年里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中有的是死于战火的普通人,有在港岛保卫战中壮烈牺牲的烈士们,他们生前或许有着不同的肤色、国籍和身份,但死后他们聚集在了此处,陷入了永远的安眠中。
温见宁深深地凝视着墓碑上镌刻的字迹,那上面的一笔一划,仿佛都已深深嵌入在她的灵魂中,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印痕。
对于她脚下所占的这片土地,她一直抱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尽管她曾经一度痛恨过、想逃离,可最终却因为这些不能忘却的人和事,永远也不可能斩断和这里的联系。
故而她思虑再三,还是将见绣和梅珊送回了她们生前居住最久的港岛重新安葬。
温见宁相信,这也会是她们的意愿。
她渐渐从往事中抽出思绪,回到眼下。
在这短短一年里发生的许多事,已不止用天翻地覆四个字能形容。
战争结束了,日军逐步撤离中国,国内的一切仿佛都在走向新生,她和许多人的人生也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温见宁的长篇小说虽未完稿,却也一口气在报纸上发了许多积攒下来的短篇中篇,再度回到了国内文坛的视野中。
温柏青随军出国远征,在缅甸吃了败仗,却意外得了上峰的青睐,据说仕途一片风光大好。眼下他春风得意,与廖静秋的关系似乎也有所好转。
就连去美国已一年有余的见宛,在不久前也传来了消息。
她与她那位外国商人已领证结了婚,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她在华人街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老熟人——严霆琛。他看到见宛后,下意识要凑过来跟她叙旧。
可见宛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让人把他赶走了。
事后她跟人打听,才知道当日他抛下见绣说是要赴美国淘金,可事实上还是换了个地方花天酒地,把他父亲给的最后一笔钱挥霍一空后,生活陷入了困顿,只能在华人街上招摇撞骗换点钱买酒喝,日子过得很是困顿。
见宛还听说,他最近想跟人借钱,说要回港岛请求家里的原谅,并问温见宁,是否要暗中.出手帮他一把,毕竟他们也算相识一场。
但温见宁觉得,无论是否出于见绣的缘故,都没这个必要了。
严霆琛的父亲严爵士早在港岛沦陷后不久,就投在了日.本人麾下。去年日.本人战败,岛上民众对这些走.狗早已深恶痛绝,纷纷喊打。还没等他转移财产,就被人乱枪打死。他死后,严家树倒猢狲散,其他子女和姨太太们还没来得及抢财产,就已被英国人收没一空。
严霆琛如今想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说到这个,也不得不多提一句她那位好姑母温静姝。日.本人投降后,她害怕被人秋后算账,跟一群昔日的相好们一同坐船仓皇出逃东南亚,却不慎在半途中遇到了风浪,最终葬身于茫茫大海之中。许多人听说此事后,都说这是报应。
昔日的故人中,同样过得不太顺遂的还有陈鸿望。
这还是温见宁一次偶然听人说的,这人在内地做走私生意做得太大,早已被人盯上。如今战后要清算日.本人的走.狗,难免就有人打起了他的主意。
据说他正在焦头烂额地四处给人送钱免灾,至于后来如何,温见宁就无从得知了。
她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冰凉的雨丝落在了侧脸颊上。
冯翊在她身边轻声道:“下雨了,我们该回去了。”
抬头看看头顶乌云堆墨的天空,再看着满山飒然作响的林木,显然即将有一场雨要降临。而就在如今的国内,却也同样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就在今年七月,当局在昆明暗杀了两名德高望重的进步人士领袖,引起举国震动。其中一位,还曾是联大的教授,温见宁曾受过对方教导,听到这消息时,内心十分震惊和悲痛。至于昆明那些老师和同学的反应,自然也可想而知。
她已写信给文教授和昔日相熟的几位老师,告知他们自己打算回到昆明。
尽管文先生在回信中说过如今昆明的局势实在不大好,并不强求他们能归来,但她与冯翊、阮问筠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回去。那里有他们昔日的师长和友人,哪怕接下来注定有狂风骤雨,他们也必须返回昆明,和师长朋友们站在一起。
两人已打算好不日将启程返回大陆,今天是在港岛最后一次来看望故人。
一阵天风吹来,雨丝接二连三地从头顶飘落,很快将温见宁额前的碎发打湿。身边的人恰到好处地撑开一把大黑伞,并轻轻倾向她那边,遮蔽了头顶那一小片不断落雨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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