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原本想给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写信,和老师第一个分享这个好消息。可看完原稿后,温见宁却觉得有点心虚。这篇小说写得并不好,虽然侥幸中了,但给齐先生看了,未免丢人现眼。更何况写通俗小说,显得她不务正业,让齐先生知道了,说不定要批评她。
这样一想,齐先生那里肯定是不能告诉了。
不过转头温见宁就写了封信给温柏青。
信里没有明说小说发表这回事,只是不无骄傲地告诉他,她最近发了笔小财,暂时可以周济他一下,顺便还附上了那张还没捂热乎的钞票。
自从温柏青上了军校后,这几年便很少回香港这边来。因他住在学校里,给他打电话也不方便,发电报又不划算,两人还是只能通过书信联络。上次见宛成人礼时,温柏青说要找他的母亲,急需用钱,这段时日却没再来信,也不知进展如何。
只可惜她帮不上他的忙,赚的这点钱也未必能够用。
想到这里,温见宁不由得叹了口气,再一次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等她把信装好,才想起这件事还没告诉过见绣。不过她先前已和见绣说了,只是随手写写,可一转眼自己的小说就已经发表了,这样一来难免会让见绣多想。
——算了,还是再等等吧。
…
等温见宁收到方编辑回信的当天,《还珠缘》终于刊登在了最新一期的《星岛杂谈》上。
这天照例喝下午茶时,只有温静姝被人约了出去不在家。
佣人们在园子里支了一把大遮阳伞,圆桌上铺了白累丝桌布,上面放了各式点心、果汁、茶水和给她们打发时间的几份报纸。
梅珊是最后一个来的。
她抽开椅子坐下,随口问道:“今日的小报上有什么好看的。”
这几年来随着女孩们长大,别墅订的报纸种类日益增多。除了市面上最热的几份小报外,还有申报香港版和几份时闻报纸。不过家中最常说起的还是小报,毕竟总不能让这一群只知打扮的女人聊什么国计民生。
见绣笑道:“只有一份小报改版了,其他的还是那些陈词滥调。这一期只有一个叫明菅的作者所写的《还珠缘》还能看罢了。”
温见宁动作一顿,险些呛到,好在她及时做了掩饰,也没人注意到她。
一旁的见宛只觉这个名字她隐隐在哪里听过,却始终想不起来,索性也不再多想,随口道:“看着作者的笔名,应当是一位脾气古怪的女士。”
梅珊跟着轻笑了一声:“这倒未必,内地不是有些文人,分明是男子,却喜欢起什么‘安娜’‘萍云’之类的笔名。用了这种名字尚还不够,还要在后面加上女士二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欲盖弥彰。”
她这样一说,见宛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管他们是男是女,小说写得好看就行了。”
梅珊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温见宁:“不过说来可是巧了,这笔名恰好和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的名字一模一样。”
温见宁仿佛没听见她们的谈话,随手从托盘上面取了一块三明治,低头吃了起来。
好在梅珊也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是随口一提。
众人一起喝着下午茶,谈一下最近新流行的旗袍款式、百货公司新上的洋装。不一会,见宛的同学来喊她出去玩,她把见绣也一并带走,梅珊也先回了别墅里。
一时之间,原地只留下温见宁和见瑜两人。
夏日午后的花园一片静谧,熏风夹杂着玫瑰的香味迎面吹来,令人昏昏欲睡。
见瑜突然轻声道:“大家都说大姐姐是才女,依我来看,三姐姐才是真正的才女呢。”
温见宁瞥她一眼道:“大家都说你的记性从小就不错,看来确实如此。”
她很不喜欢见瑜这种试探中带着挑拨的态度,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才走出没几步,见瑜在身后叫住她:“我听梅珊姨说,我小时候不懂事,曾经得罪过三姐姐。是因为这个原因,三姐姐才一直只喜欢和二姐姐一起玩,而对我心存偏见吗?”
温见宁脚下一顿:“都说了是小时候的事了,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了,又何来偏见一说。”
她虽然心胸并不宽广,但还不至于因为小孩子的几句话记恨至今。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妹妹一直喜欢不起来,索性也懒得和她虚与委蛇。
等回到楼上,温见宁才考虑起换笔名的事情来。
若非今日梅珊她们恰好都在,只怕她还得过段时间才能发觉,用从前的名字作为写通俗小说的笔名实在不妥。且不说若是被齐先生看到她写这种东西,定会觉得她不务正业,更有梅珊、见瑜这种清楚她底细的聪明人,时刻在旁窥伺,她可不想被她们抓到把柄来取笑。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佣人便敲了门送了信来。
温见宁拆开一看,原来是方编辑的回信。对方已经答应两日后的下午和温见宁在青鸟咖啡馆见面,并告诉了她见面时的穿戴细节,以便相认。
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起考虑见面那天要穿什么衣服。
…
赴约当日,温见宁提前二十分钟到了青鸟咖啡馆外。
因是第一次单独出门见外人,她出门前特意打扮过,还抹了一点口红,好让自己成熟一点。
在侍者的带领下,温见宁来到靠窗的座位,那里已坐了一个穿黑色长衫,带金丝圆眼镜的中年男子,他身前的桌子上还摆了一份报纸。
温见宁走到对方跟前,问道:“您好,请问是方先生吗?”
对方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才伸出手来:“您应该就是明菅女士了吧。”
温见宁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客气地称呼她为女士的,不由得耳根一热,却还是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
等她坐下来,两人点了单,对方这才感叹道:“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这位中年先生正是先前那位姓方的编辑,他名叫方鸣鹤,年龄四十岁左右,原先在上海的一家报社工作,几个月前才到港担任《星岛杂谈》的编辑。
虽然从来信的字迹上,他已经猜出这位明菅女士的年龄应当不大,但真的见了面还是不免有几分惊讶,眼前这位小姐虽然神态沉稳大方,但还是掩盖不了一脸的稚气。
温见宁客气道:“先生过奖了。不知先生今日特意约我出来见面,可是有什么事。”
方鸣鹤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道:“是这样的,我们的报社近期改版,风格上比以往有很大的变动,想必您已经从最新一期的报纸上看到了。您的风格恰好与我们的理念很符合,不知今后是否愿意持续给我们报社供稿。”
虽然来之前隐隐有了猜测,但由对方亲口说出,温见宁还是惊喜道:“当然愿意。”
两人初步聊了一会后,咖啡端上了桌。
方鸣鹤看了温见宁一眼,才道:“我方才突然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温小姐这样年轻,就如此才华横溢。但不知你是否愿意在报纸上刊登你的玉照,或许这样能为你吸引更多读者。”
方鸣鹤这话说得很是委婉含蓄,但话里的意思温见宁听明白了。
对方是想用她来炒作,这种事时下并不少见。有的人为了博个才子才女的名声,写出一本作品便迫不及待地联合小报炒作,来扩大名气,也确实吸引了一些追捧。温见宁是个相貌清丽的女孩,还写这种鸳蝴小说,若是操作得当,不是没有一举成名的可能。
但温见宁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摇头拒绝:“不,我不希望写小说的事影响到我的生活与学业,也希望方先生您可以理解。”
方鸣鹤脸上露出遗憾之色,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位温小姐一看就家世良好,写通俗小说不过是兴趣爱好。想要让她来放下身段配合报社的炒作,未免不太现实,确实是他异想天开了。
这个话题被一笔带过,二人又聊了会时下通俗小说流行的题材和几位风头正盛的作家。
方鸣鹤是专业人士,对文学的造诣很高。他并没有因为温见宁的年龄小而轻视她,而是认真地和她探讨,还指出了《还珠缘》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一番谈话下来,温见宁只觉获益匪浅。
等从咖啡馆里出来,和方鸣鹤道别后,温见宁一个人坐在回去的电车上,还是心潮澎湃。她看向电车外迅速后退的街景,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犹带青涩的面孔,那双漂亮的杏核眼正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
第二十八章
在这次会面中,方鸣鹤告知了温见宁最新一期小报的销量——
将近六千份。
六千份是一个什么概念,温见宁不太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她拿别的报纸销量作为参考。
时下最具影响力报纸之一是上海的《申报》,它的发行面向全国,几乎每期都稳定在十五万份以上。如果这个差距过大还说明不了问题,温见宁还曾听齐先生提起过,上海小报销量最高的不过两万份。占有地利之便,还拥有二十多万人口的大上海都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在这位居东南一隅、人口较少的小小港岛了。
当然,这也不全是温见宁一个人的功劳。
方鸣鹤作为新上任的总编,秉持着“新旧结合、雅俗共赏”的理念,对《星岛杂谈》的版面栏目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摒弃了从前小报上的媚俗风月、低俗笑料,转而刊载香港本地重要的社会新闻,又选了一些风格清新的小品文、杂文、评论等,让整份报纸的风格都为之焕然一新。
这其中也包括了通俗小说。
当今国内的通俗小说分为两派,一类是旧式的鸳鸯蝴蝶派,另一类是新派文学。前者在数年前和新文学的那些人笔战中落了下风,被斥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文章,这几年声势愈发衰落,但在老派市民中还占有相当一部分市场;后者则是新文学和商业写作的结合,吸引了大量新读者,目前以上海的张留余、叶霜崖、施元灯等海派作家的创作最为出名。
香港不比上海人口大,包容性强。早年这里从内地逃难来的遗老多,本土小报上一直以老派市民喜欢的鸳蝴派风格为主,但这样一来又无法满足新市民的需求,因而亟需变动。
温见宁的这篇《还珠缘》,乍一看走的还是鸳蝴派半文半白的路子,实则风格杂糅新旧。这样一来正好切合了方鸣鹤的理念,所以才有了两人的这次见面与后续的合作。
在这次会面中,温见宁已经初步定下了下一部小说的题材。
——她想写塘西的妓女。
妓女虽是下九流的职业,却历来是文人墨客最钟爱的题材之一,温见宁也不能免俗。
鸳蝴派以妓女题材的作品数不胜数,到了新派文人的手里,她们则摇身一变成了摩登的舞女。文学作品中的妓女大多她们身世悲惨,遭遇堪怜,又因为职业的特殊性让人忍不住想窥伺她们的内心世界。
她选择这个题材还有一个原因。
上一本小说中,她将主人公活动的地点放在了上海。然而温见宁久居香港,对上海的了解仅限于数年前的惊鸿一瞥和这些年报纸杂志上的描绘。写的篇幅一长起来,难免会束手束脚。至于塘西,她虽然没去过,但毕竟她人在香港,想取材总归是有办法的。
之前得知温柏青的事后,温见宁曾给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写过一封信,向齐先生询问她在香港是否还有朋友了解塘西的情况,只是齐先生那边还一直没有回复。
不过她也不着急,先一边在稿纸上打故事的框架,一边等信。
若是齐先生没有门路,她再另想别的办法。
因忙着构思新的小说,温见宁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晚饭前才下楼。
这时,一早出去赴宴的梅珊与温静姝,还有白日里一起和同学去浅水湾饭店游泳的见宛她们也回了别墅,众人正在楼下的沙发上闲聊。
因是夏天,温家的女人们再注意保养,每日出门皮肤都晒成了蜜色。好在时下正流行这种肤色,才免去了她们的许多担忧。只有温见宁一个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皮肤白的晃眼。
梅珊看她下来,连忙招手让她过来坐下,并开口劝道:“见宁,我听说你今日又待在房间里一整天,连午饭都是让人送上楼的。平日上学期间你这样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放假,你还要把自己关在屋里。时间久了,会憋出病的。”
她语气中带着责怪,仿佛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对温见宁表示关切。
一旁的见绣也跟着点头。
同住一个屋檐下六年,温见宁对梅珊的态度已比从前缓和了不少,还找了个借口敷衍:“外面太阳太晒了,我头晕,不想出去。”
见宛在一旁冷笑:“瞧你整日躲在房间里装作用功读书的样子,也没见你有林黛玉的诗才,反而先得了她一身的病。”
这段时间她接连又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小诗,嘲弄起温见宁来格外有底气。
见绣在一旁拉住她小声道:“见宛——”
这两人从小就不对付,好在一方懒得计较,另一方的冷嘲热讽也起不了作用。可自从成人礼那回冲突后,这段日子两人却是针尖对麦芒,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温见宁垂眼:“我自然比不得见宛小姐才华横溢,不过说起体弱多病,倒是见宛小姐多心,我毕竟是乡下丫头出身,还是有一把蛮力的。”
上一次事后她也算看明白了,见宛就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越是对她客气,她反而愈发张牙舞爪。反之吓唬她几次,她还能安分几天。
见宛听出她话里的威胁之意,一时又气又怕,涨红了脸转头告状道:“姑母,你看她——”
温静姝乐得看她们争斗,被见宛叫到,这才不得已出来做个裁判:“好了,你姐姐也是为你好,你整日待在房间里确实不像样子,从明日起你和姐姐们一起出去玩。见宛你也是,教训妹妹也不应当用这种口吻。”
她这话偏向谁,简直一目了然。
见宛得意洋洋地瞟了温见宁一眼。
梅珊打圆场道:“好了,快要开饭了,你们都去洗手。”
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双双别过头去。
…
虽被温静姝说了一通,但温见宁并未往心里去,依旧我行我素。
一日下午,她正在房间里构思故事框架,佣人敲门送来了她的信。
打开一看,恰巧是齐先生的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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