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把杯子立在大理石台面上,随意地往里倒进去金黄色的透明液体。
举起杯子仰头囫囵吞下,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喉间打着卷,一路欢快地蹦跶下去。
可那股冰冰凉凉方才落肚,给自己洗脑出来的积极气氛也霎时冷却了下来。
相比起咽下去的轻快活泼,陈醺这才意识到。
还是不对。
还是不行。
还是没办法。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
没办法哄骗自己用琼瑶浆那样轻松愉快的心情面对这份感情——
她做不到。
她不想把这当成是一件可以随意对待的事情,当成是儿戏。
他们俩的相遇其实足够不严肃了,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不正经。
因为在开头的时候,她每一次都能清楚明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好整以暇与从旁观赏般的理智。
说白了,就是她可以在他面前大胆随意地自由发挥。
她不是看不出林柏周的经济条件应该很不错。
可是自己也从来也不用虚,因为她自认自己是有条件有一定程度的优越感和社交层面的底气的。
可是在这段时间的来来回回的接触中,陈醺不知不觉慢慢认真了。
这不怪她。
且不讲之前那些气氛暧昧的时刻两人有来有回的张力。
光是当时在工作上,曾有过的“不平等地位”,就足够无形中牵引着陈醺将林柏周从“可以不用如临大敌的自由发挥”的待遇迅速拉升到“不得放肆一言一行都要好好表现以争取留下某特定印象”的级别了。
经过这样的过程,不得不说,林柏周自然是占了便宜的。
无论是从情绪上,还是两人的相处模式上。
因而陈醺此时的不自在,完全不是矫情怯懦,更不是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
而仅仅只是一时半会分辨不出来自己对林柏周的好感中,究竟几分是仰慕,几分是欣赏;也一时半会不能够确定这样的好感,是否足以支撑她对于林柏周看起来甚至有些冲动的表白给出正面积极的回应。
不过好在,他们在工作上的接触已然告一段落,接下来按说,彼此是不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想到这儿,陈醺掏出手机,解锁。
看着那个停留在一句由于刻意地逃避而简短到冷漠的“晚安”的对话框。
鬼使神差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
“睡了吗?”
然而自我催眠得来的勇气真就贫瘠到刚刚发出去,她就后悔了。
只是撤回也是不合适的。
回头对方看到一条已撤回的消息,显得自己还怪扭扭捏捏的。
她可不想自己以这样不够大气的形象示人。
尤其是在这种,关系确立之初,正是建立框架和边界的时候。
还好没等多久,对面就很快回复了:
“还没,刚洗完澡。”
刚洗完澡。
看到这句话,陈醺立马想到了,几个月前。
在酒店宿醉醒来后的那个早晨,林柏周从浴室出来的鲜活画面。
“轰”地一下,有血气直冲上了大脑。
——两个讯息。
第一,刚洗完澡;
第二,并没有问自己,有什么事。
陈醺为这点不算发现的发现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cx:“我想跟你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cx:“但是,在这段时间,你不可以干扰我,不然就算犯规了。”
LIN:“可是,怎样算是干扰你呢?”
cx:“这……”
陈醺有些迟疑了。
总不能告诉他,刚刚光是简简单单一句“刚洗完澡”,自己就已经被勾得有些胡思乱想了吧。
对面似乎是在等她的明确定义。
陈醺都能想象得到,男人冒着水汽,裹着浴袍,发丝还在滴着水,一滴一滴砸进浴袍领子里,那个画面了。
噢,对,而且还是个身高体长的男人。
cx:“就,一些额外的举动吧……”
陈醺被自己脸上的热气烫得完全不敢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更不敢直视自己脑子里的争先上演的画面了。
全然不顾这完全是自己提出来的问题,自己脑海里的想象。
如同陈醺想象的一般,林柏周的确冒着水汽还没来得及擦干。
平常他大概没有将手机拿进浴室的习惯,而这会他顾不得那么多。
只管将浴袍随意拢起,大脑一边飞速运转,手里一边将手机屏幕顺势往浴袍下摆蹭过去,好把沾湿的雾气和发间滴落的水珠抹掉。
LIN:“那,是要约法三章吗?”
cx:“那倒不用,不会很久。”
LIN:“行,我这两天要出趟差,这期间不干扰你。”
LIN:“早点休息,晚安。”
看到他说要出差,陈醺当下松了一口气,可又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她其实也不十分确定自己要考虑些什么因素,她尝试着在脑子里列举一条条标准,但又很快再一条条否决。
茫然地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也许真正使她不能安心的,并非该拿什么标准来审视林柏周。
而是,她需要先用这些所谓世俗的标准来审视一遍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她越发茫然。
像周身起了一层既厚重、又轻飘的雾,看不清思路,但至少空气是松快的,就这样睡去。
第二天,她照常到酒店上班,直到在早会上,收到黎梓恬的信息,这雾蒙蒙似的状态才终于有了一丝裂隙。
——是一条新闻。
《震惊!本市著名企业竟涉嫌计划违规排放工业废水!究竟是巨额利益的诱惑还是社会责任感的缺失!》乍一看,就是个经典的“标题党”式标题嘛,陈醺不无戏谑地想。她当下甚至没有欲望点进去这个链接,而是盯着这条标题开始跑起神来了。总觉得逻辑不通顺,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通。
开完会出来,部门里几个同样习惯用一杯手磨咖啡开始一天的工作的“同道中人”交换眼神,连接头暗号都不需要,就心照不宣地一起摸进了茶水间。
陈醺轻车熟路地从橱柜里拿出xx咖啡豆,倒进手摇研磨机,小昭则负责给几个杯子分别套上挂耳滤袋。
热水很快烧开,水柱冲进深色粉末,热气冲出杯口,话题也从早会的内容转移到了冲完咖啡的垃圾分类。
一个同事说,应该算湿垃圾。
另一个说,应该算混合垃圾或者厨余垃圾。
这时第三个说,算了罢!别说咱们普通人分不清,人家大型企业还不合格被报上新闻批评呢!就上回在咱们这还搞过年会的那个……
陈醺觉得自己的脑子也跟手里的手摇咖啡机似的,卡顿住了。
她怔怔地放弃继续使劲,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仍旧停留在方才开会时黎梓恬发来消息的页面,那一句一顿的惊叹号,这时才恍然砸下,落在了实处。
原来这家被曝环保问题的“本地著名企业”不是别家,竟然正是西京!这篇文稿中指出,西京集团的工厂违规取址,被披露出来的排放计划丝毫不考虑周边的生态环境。
在一连串的指责末尾,甚至直接喊话集团的领导层和工厂负责人,质问企业的社会责任感何在,民生与法律何存!
看完了新闻,她有些不知所以。
想回消息,打了几个字却又删掉,转而打开搜索引擎。
这篇新闻稿中扣的每一顶帽子都太大。
而她又太外行了。
完全不了解这样的新闻对于他们行业意味着什么;
同类型案件会有怎样的处理方式和结果;
会不会很难处理;
会不会影响经营和正常运转;
会不会要赔钱甚至负法律责任。
直到黎梓恬见新闻发过去后迟迟未有反应,憋不住追问了过来。
陈醺迟疑了一下,接起电话,就听对面压低了声音,语速却很快:“喂喂喂我发你的链接你看了没,你男人公司出事了,你晓不晓得什么情况啊?是不是真有那么大问题,他们打算怎么解决啊?”
“……”
一串连珠炮下来,陈醺毫无底气,压根答不上来。
“不是吧,你不知道这事啊?我跟你说啊,昨晚我们工作群里就有这个消息了,但我没细看,今天开会说这个事我才想起来这是哪家公司,立马就转给你了!”
黎梓恬是搞商业公关的,公司里会关注这些新闻也是常事。
合适的可以尝试联系接手,接不下来的也能当作案例纯分享。
她把一早上获取到的相关信息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给陈醺,叫她心里有个数。
陈醺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没有想到林柏周的突然出差,是因为他遇到了如此棘手的问题。
只是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做的了,只有斟酌着,发一句克制的问候过去:“我看到新闻了,你那边情况还好吗?”
第23章 琼瑶浆
收到这条消息,林柏周属实有些意外。
对他来说,这本不过是个工作中遇见的问题。
虽然棘手,但绝非生死攸关,解决掉就完事了。
却没有想到会有新闻出来,而且看样子还广为流传了。
他要来那条新闻,一目十行地大致扫了一遍后,最终评价是:完全没有切中要点。
他的不屑一顾和胸有成竹是有理由的。
目前的实际情况与文稿中写的不甚相符不说,这篇文章的核心内容也甚至不在于报道。
而是把重心放在了抨击与问责。
这对于一个工作职责就是遇见问题处理问题的人来说,不过是情绪的无用宣泄罢了,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接到上报时他就迅速了解了这边的情况,集团的电子元件板块因为新建的工厂选址突然成为了农业生态点,环境保护升级。
这个新工厂只能要么迁址,要么关闭,即使保证合理排放不污染水源和空气也没有用。
而这个新工厂是他们公司用于铺设生产线给到新开发的产品的。
这样一来,不但新产品的进度会被拓宽,整个品牌的战略计划也会被打乱。
年会过后,眼看公司上市在即,大家都不希望出现任何可能的阻碍。
林柏周这才担起了这个重任,亲自跑过去收拾烂摊子。
整个管理层统一商量出来的解决方案是,如果电子元件板块的工厂不允许开设,那么就尝试在政策范围内转变成其他可行板块的生产基地,以将损失尽可能地降低到最小。
但林柏周实地考察后,发现这座工厂的位置,距离该农业生态点距离其实不算太近了。
仅仅是因为政策收紧的原因,整个大片区的所有其他产业可以说都受到了影响,叫停的叫停,腰斩的腰斩。
而他们的工厂还算好的了。
因为刚刚新建成,所有的设备和材料都还在仓库里,转移走的话,效率会很高。
然而林柏周想做的却不止是降低损失这么简单——
既然来都来了,能够从中发现机会扭亏为盈才算是打胜仗。
对于他们集团来说,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存放点不难,重新选一个新厂投入生产也不会太久。
但林柏周需要的,是加速。
他需要这一切流程更快的完成,打出时间差,比周边整个地区其他所有的大小工厂都要更快转移。
届时其他无处可去的厂子,必定有一大堆东西需要转移存放。
那么他们的地盘,就可以顺利成章地作为仓库,收取一笔费用。
这还只是小头。
更关键的在于之后,所有不符合政策要求的工厂都撤出这个地区后。
他判断,当地的农业生产一定会有更大的加工缺口。
虽然他们集团之前从来没有在这个行业涉及过相关的生产经营。
但与其亏本放弃这个现成的工厂,不如尝试以尽可能低的维持成本,将其转型成为与这个农业生产对口的加工基地,在顺应时势的基础上拓展集团的业务板块。
当然,他也明白,思路是一回事,落地实施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陈醺知道的时候,林柏周已经在工业园边找了家小宾馆住下了。
没办法,毕竟不属于商旅目的地,更不是什么旅游风景区,也没有更好的条件可以挑了。
cx:“没想到你还挺不娇气的嘛。”
LIN:“这个时候卖惨,算不算犯规?”
cx:“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不用担心你了。”
话虽说的是不用担心了,可是按照文学影视作品里那些对商战的描绘,她觉得他大概率是在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
LIN:“没开玩笑,是真想问。”这一边,林柏周坐在桌前,单手打字,另一只手撑住头,开始认真思考“趁己之危”刷存在感博关注的可行性。
cx:“这次姑且不算,开始你的表演吧!”
LIN:“也没什么,就是正常出个差,很快就回去了。”
LIN:“不能当面表演,怪影响发挥的。”
他本想着还是端住形象,不要抱怨工作上的事了,却没想到对面直接弹过来了一个视频电话!
林柏周明显楞了一下。
有些犹豫是否立即接起这个电话。
他今天考察了一整天,各处见了不下二三十人,还和环保局的人一起吃了晚饭。
因此一回到宾馆房间,他就脱掉了西装外套。
领带结也被扯松,歪在领口一边,瘫坐在椅子里放空。
可眼下这形象接视频,显得太不像样。
所以他赶在接通前抬手将领带彻底扯掉,坐直了面对镜头。
陈醺原本也有些扭捏,想着这一通电话拨过去会不会有些冲动。
却在看见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扯开领带的画面时,烟消云散。
这画面直戳中她的同时,也让她更确信了自己判断。
虽然单手扯领带真的荷尔蒙爆棚,但——
他看起来好累啊……
打电话的本意是,她问过黎梓恬,这种情况自己有没有什么能帮忙做的。
黎梓恬回答说:“你可以把我们公司介绍给他:)”
于是陈醺真的来了。
于是林柏周发觉了她的严阵以待。
他果断把原本打算说的“不用担心”咽了回去。
然后找出集团法务的联系方式,发了过去。
“可以请她跟我们公司法务联系。”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陈醺的反应,却似乎没有侦测到什么面部表情上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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