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正低头翻阅起手边的杂志,一脸默然,只云淡风轻地“嗯”了声,敷衍解释道:“这是我朋友的店。”
“可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有前座的客人正拿过取餐器起身,李磊听罢顿住翻页的手,指尖顶着轻薄光滑的一张纸,抬头瞥了眼萧蜀忸怩的模样,很快又低下去,悠悠哉哉浏览起下一页,“那你来付钱不就好了。”
“……”
空气有一瞬间微冷的凝滞。
抿上涂了润唇膏的菱角似的嘴唇,萧蜀提了下条纹衫的衣领,背靠后连连摇头“啧”出声,目光深远,饱含着“我在期待什么”的耐人寻味,貌似惋惜地感叹:
“还真是刻薄呀……”
她说着摊开菜单到桌上,在一众美妙的甜品中重新舒展开眉眼,仿佛上面的文字都充满香气。
思忖着一边用手指一边浏览过去,犹豫难决间,感觉上每一个都那么好吃,她不由地发出了一声甜蜜的喟叹。
视线掠过萧蜀手肘边空了的装过布朗尼的甜点盘,斜躺在瓷白盘面上的银叉子旁落了些许松软碎屑,巧克力一样浓郁的深咖色,细碎点在一小片豆绿的花藤图案间,联想到“某人”一直挂在嘴边似乎有多正经的减肥计划,李磊忍不住嗤笑:“知道吗?”
“什么?”
听他没头没尾突然来这么一句,萧蜀扶着菜单抬起脸,疑惑地自然睁大了眼睛。睫毛似乎快要抵到垂过眉毛的薄刘海,她的目光追随至李磊抱在胸前交叉的手臂,一路向上,捕捉到他看戏一般戏谑的神情——“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失去底线的。”
“……呵。”萧蜀觉得好笑一样扭头无谓耸了下肩,接着一只胳膊搭上桌沿侧过身坐好,微扬了下巴,垂下的手在身前晃一晃,“知道吗?”她顿了顿,拽起来然又语重心长道:“老娘吃甜品是另一个胃。”
她说完继续低下头,习惯性地跷起腿,指尖点在桌面玻璃杯投下的阴影里,配合着音乐的悠闲,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却渐渐乱了节奏,在下一刻蓦然坐直了身体无情手一挥,轻合上菜单本,带起一阵风,只觉一切在忽然间变得索然无味。
艹,竟然还是让他给破防了。
懊恼地闭上眼偏过脸,萧蜀很是不爽地将李磊逐出视线,咬牙轻叹了一声,不能更嫌弃:“真是掉胃口。”
柔缓轻音乐伴着店内交谈的人声,萧蜀百无聊赖地捏住一点衣领抻脖子扫了一圈,身穿灰黑色制服的咖啡师正在优雅拉花。吧台上的半自动咖啡机表面锃亮,不锈钢的金属质感透出一种简约干净的美。
她的视线在瞥到一个个子高高,一身休闲打扮的身影后定住,眼熟之余,静静歪头等他转过身,眯着眼确认了好一会儿,依旧瞧向那处开口:
“欸,陆嘉杭诶。”
李磊于是抬起头,入目即是萧蜀侧过身摆手的模样。
“好巧,你怎么在这儿?”她扬起笑脸问。
陆嘉杭也是刚注意到他们,走过来打了声招呼,拿着咖啡的手微微一抬,示意说:“我住在附近。”
萧蜀即刻恍然知晓般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夸赞:“这附近好啊,繁华,交通又方便。”
陆嘉杭于是温和地颔首笑了:“因为离公司不远,确实会比较方便。”
“话说回来,你知道徐延要结婚吗?”
杯碟碰撞的声音清脆,萧蜀好奇地望向出声的李磊,并不认识他口中的这号人物。
“听说是这样。”陆嘉杭回想了一下,不是很明白,“怎么了?”
李磊耷拉着脑袋,随后侧脸看向他,言语中无不是被折磨后的颓丧,“就因为他,让我妈又看到了希望。这几天被她叨得我耳朵快流血了。”
“诶,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萧蜀幸灾乐祸上赶着凑句热闹,被李磊一眼瞪怂了,又立马坐回去。
“对了。”
见安静了,陆嘉杭略微清了下嗓,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林燃了。她最近很忙吗?”
“她啊……”
萧蜀说着放下托下巴的手,坐直了些,整个人气氛沉下来,连带声音都多了分肃然,“她家里有老人过世,上周回去了,好像前两天才回来的吧。”
闻言,男人轻蹭过鼻尖的手顿住,原本从容的目光流露出单纯的惊愕。
萧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捧起跟前的水杯,神情有些沮丧,“嗯,反正还挺让人难过的。”
无话的片刻,李磊沉默的视线从萧蜀升至陆嘉杭,他抬起眼,平淡开口道:“坐吧。”
“嗯?”
陆嘉杭心不在焉回过神,似有所思,“不了,我还有点事。”
他说着,游移的目光离开桌面,已经先一步要转过身。轻扯了下嘴角,他修长的手指点在桌沿,指尖圆润,走向着敞开的三两客人进入的店门,拂过自身带起的温柔的风。
“先走了。”
……
“砰”地一下关上车门,陆嘉杭放下咖啡,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透过挡风玻璃望出去的一双眼睛在夜幕下显得深沉,他的内心无法平静,耳边像在反复响起萧蜀刚才的那两句话,在隔绝了寒风的车内,却迟迟安定不下来。
沿途璀璨的灯光在奔跑的车身上流动,陆嘉杭手肘抵着车窗,始终看向前方。
掌心朝外,他思索着,将食指抵在唇边。夜幕下街边的灯火映照出男人寂静的侧脸,一路明明灭灭,记忆中的画面与声音交织,他被光影触动的眼底有种惊心动魄的沉着的美。
说不清是第几次张望,瞥了眼车窗外的后视镜,陆嘉杭放下架起的手臂,单手转过方向盘,趁着路口,毅然掉转了车头。
-
行人零碎的脚步声融进静谧的冬夜里。陆嘉杭双手揣进大衣兜,冷得深吸了一口气,却闻到些许呛人的烟味。
公寓楼排列的小窗格整齐划一,亮了大半,落在他仰望的眼底。
呵出的白气随一声轻叹消散,陆嘉杭低头站在原地跺跺脚,转身便准备离开。
“哦?”
一路小跑回来的林燃松开拢紧开衫的手,在面对男人转过身来的一霎那慢下脚步,吃惊地看过去。
陆嘉杭整个人同样怔住,高大的背影笼在昏黄的路灯下,深色的格纹大衣衬得他肤色暖白,唯有一双眼无措。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刚好到这附近,办点事。”
寒风钻过干枯树枝的间隙,寂静的路上,林燃打量起面前的男人,纯粹好奇地确认:“晚上九点多吗?”
陆嘉杭拿出插在衣兜里的手,偏过头轻咳了声,只是尴尬地回应:“……是有那么一件事。”
他说着放下挡在嘴边握拳的手,眼神犹豫间,连枯叶刮过粗砺路面的拖蹭声都清晰可闻。
“天气很冷吧。”
收回四下张望的徘徊视线,陆嘉杭蓦地提高了声音,说着明显的话。注意到她单薄的衣着,他又忙关切催促起来:“快上去吧,万一感冒就不好了。”
因为只是下楼倒趟垃圾,林燃只披了一件藏蓝的针织开衫,拢起衣服的前襟,她感觉到鼻子有点堵,呼吸冷而闷,半窒在胸腔里隐约不畅快。
她嘴角的笑容十分浅淡,“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陆嘉杭附和点点头,轻抿一下嘴唇,伴随凸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仓促的余光里,满是她清冷的身影。他迟疑着,像在无法停止的时间里暗自倒计时。
“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
林燃平静的目光好像一瞬间有了波动。
陆嘉杭偏过脸,沉稳的声音漫入聚浮在低空的寒意,撞上暖的呼吸。或许过些日子再冷一点,就会有令人期待的一场冬雪。
“虽然这样的话你可能都听过,”他凝亮的眸光让人无法移动脚步,“但如果是需要的时候,不要感觉有负担的联系我吧。”
“谢谢。”
夜空冷得很干净。
林燃走上楼门口的台阶,背对着站在身后原地未动的陆嘉杭,他挺拔的背影就那样停留片刻,之后慢步走远。
言语有尽,有时候不论说什么怎么说,似乎都有所欠缺。
楼顶的装饰灯常亮,暖橘色围成四边,壁炉的火光一样柔和。天边镶嵌的一颗星遥遥对上另一颗,钻石般耀眼,在难得一见的城市夜空里显得孤独而可贵。
有人说逝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林燃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往哪里,可她最近常常会仰望。
随呼吸微动的双肩在这一片静寂中显得单薄,她无声喘息着,嘴边呼出雾一样的白气。眼底逐渐涌出温热,不算十足的悲伤,也不算十足的感动。不仅仅因为他提起这件事,也因为是他提了这件事。
林燃仰起头眨眨眼,想让这种感觉尽快平复下来。
“陆嘉杭!”
她的鼻子好像已经完全塞住了,以至于转身出声叫住他时,林燃自己都听出了明显的鼻音。
男人在不远处停下脚步,跟着回过头来。
许是风吹的,她的脸色要比刚才更苍白些,生出一种自然而然的脆弱,却又坚定站在那里,双眼温温柔柔含了笑,像漾着一层水光。
“什么时候你有空,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
从刚被叫住的好奇到明了,陆嘉杭清隽的眉眼温和,目光愈发软下来,像被点燃希望的烛芯,照得他心里满是光明。
“好。”
天气很冷。他笑着,朗声回应说。
第27章 酣眠
这是由于记忆的缺陷,每个人都会有的,关于自己,然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故事。
医院正门口的大道上,公交车刚驶过。两旁行道树的蝉鸣比这骄阳下满眼油亮的翠绿还要盛大。
三伏天,每一日都闷得扬不起风来。
因为孕吐反应强烈,食欲不振使得本就精神倦怠的林萍形容更消瘦了些,棉麻短袖下两条瘦长的手臂被另一双干黄的肉手给拽过去。那手的无名指套了枚黄铜戒指,轻且暗淡,箍一圈在肿胖的指根上,指背微微泛红,横纹深刻的关节透着暗青,像长久憋闷出的瘀痕。
“妈!”
干厚的硬茧蹭过林萍的手腕,不留情面,惹得零星路人遥遥瞥一眼热闹,痛得叫她心头冒起一阵躁火。
“走,和我上医院!”
林萍的手臂被叶影照得一块明一块暗,摇摇晃晃。
一小段路挣扎得人发了汗,脸色涨红,火辣辣的呼吸一紧,像凭空挨了两记干脆的耳光。
“咱们家就丢不起这个人!”
郝玉凤个子不高,手劲儿不小。任凭比她高一头的林萍弯了腿后拖,也将她拽动着在人行道上踉跄前进。
“妈——”
林萍发泄一般铆劲儿甩动胳膊,凌乱的发丝黏在额角,湿答答的,一如她婆娑的泪眼,“你也是母亲,你怎么能够、怎么忍心我打掉孩子?”
她向来质问惯了,直挺挺站着,瘦长的身型透着一股不会轻易弯折的倔强,皮肉均匀贴着骨头,摸一把硌满手;往老了,若再遇上心事不顺,便容易显出人们口中常有的刻薄。
“你知道你这样叫什么?”郝玉凤严正地看向女儿,字字用上了力道,“叫第三者!你在破坏别人的婚姻!你让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就因为我是你的母亲!”
郝玉凤站定在原地,胸口不断起伏,双眼蒙上一层愤怒的水光,“就因为我是你的母亲,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走上一条错误的路!”
“他答应过我,会和……”
不等林萍说完,郝玉凤当即一巴掌拍打在她的背上,痛骂着抢断了话:“你是疯了吗?你这死丫头到底是不是疯了!”
一下子冲上来的火气顿时让郝玉凤感到头晕目眩,她勉强站稳脚跟,用发麻的手抚上心口,掺了白丝的一缕头发落下来,随她的呼吸微微颤抖。
林萍还在低声哭泣,只一副无动于衷的冷面表情朝向别处。不多时,簌簌地又是一行泪。
郝玉凤侧过黑沉沉的一双眼,含了风霜似的,寒而痛心:“你还年轻,想要孩子,咱们以后清清白白嫁人生一个,又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你知道这孩子生下来算什么?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在旁人的指责咒骂声里长大,身份见不得光,没有父亲,只有一个不检点的母亲。即使她什么都没做,也永远抬不起头来。”
林萍瞬间看过来,像是无法忍受自己的母亲这么说,“妈,孩子是无辜的……”
“是。”郝玉凤的背微微佝偻着,身躯厚实,颈后满是湿热粘腻的汗,她斩钉截铁地说,“可只要他生下来,就不无辜。”
-
“所有追求爱的过程中所受的忍耐、折磨,也应当是爱的一部分。”
空气里淡淡的咖啡香让林萍感觉到有一点恶心。
木椅撑着她的背,冰凉硬实贴着她的肩胛骨。她伸手抚上隆起的腹部,桌面上作摆饰的花很漂亮,一如她第一眼见到它时,那般几近苦尽甘来的忐忑。
她就这样想起曾经笔尖沙沙作响下撰在书页上的一行字,为了眼前这个说不上英俊高大,谈不上果敢以至于显出怯懦的男人——他的银边框眼镜下的一对内双的小眼睛着实不够讨人喜欢,起一点坏心时便从瞳仁里流露出不怀好意般的垂涎,精光四溢,不若此刻这样正经过了头,一下子疏远,好像什么都收回去。
林萍注视着周显耀镜片上反射的光,感到微微一个晃神,分心的模样却是在认真听着。
她的一只手缓慢贴过肚子,手指微微收拢,显出分明的骨骼。隔着一层皮肉,由一丝预兆般的疼痛牵引出来的,那一股收紧的力,正拽着她的心一起下沉。
“我得要,陪在我的家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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